第10章 渭水以北

第10章 渭水以北

谎言终究是谎言,抵不过时间的洪流。最初时候,水晶球和纸牌的卜测之言左右了石头村的命运,人们活在宿命论的牢笼中。直到很久以后,人们渐渐明白流亡者的预测并非《圣经》的意志驱使,而是对东方世界民间流言道听途说的临时捡漏,因为流亡者们手抚《拉伯雷全集》预测宿命本就是一场骗局,那堆叠厚如特洛伊城墙砖块的书籍里面空无一字。

那一场居高临下的高谈阔论,只是麻痹民众和满足自己的虚荣,吉普赛人用惊悚好奇的故事博取注意力,以尚未传入中国的《拉伯雷全集》为诱饵,讲述法国大革命中高康大的英勇诡事,声称形如希腊神话中泰坦神的高头大马用巴黎圣母院的大钟当铃铛,一泡尿曾淹毁过一座城池,当权者因为尿骚和恶臭不堪其苦,只能就此低头。他还原革命的胜利果实,仿佛自己曾经亲历一般,又如他们都曾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挚友。

紫丁香长廊衰落破败,琉璃瓦釉在风蚀雨淋中黯然失色,橘色的主楞上蠹虫沙沙蛀蚀,贪婪地啃食木柱,蜘蛛在茵陈和乱子草上构筑工事,砌筑巨大的格状顶棚,紫丁香叶瓣蒙尘之厚,足以迷惑流蝇飞碟的停驻,仿佛雨季未曾降临此地,得以让它保持得如此完好古老。尽管被砍得米槐树得分叉已茁壮成粗枝壮杆,尽管恶声鸟也依然盘踞在枝头上重复当年的幽鸣…

秋夜,铁锅在炉上滚沸,飞蝇径自扑向团团火焰自取灭亡,曼陀罗张开鳄鱼般的盆口被烧出啪啪啪的炸裂声,他却在怀念暮色下祖母的谜语,紫丁香长廊初有模型时涤荡整个石头村的浓郁的松树油脂沁香,蚯蚓顶破长廊地板的沙沙声。正如多年以前,长安目睹父亲入殓下葬时漫天飞舞的荷枪实弹穿透他的心脏。

自从父亲去世,祖母虽然竭力支撑着家业的如常运转,但就如生活留出一个巨大豁口,吞没了家中本该有的很多欢声笑语。

他如夹在两面镜子中间,现实的重负令他不知所措,他意图走出这布满旧回忆的长廊,但在历经多年出走后却依然深受折磨,最后得出“回忆是一片逃不出的天罗地网,遗忘只是自欺欺人的把戏,消灭回忆的难度,丝毫不亚于中世纪要消灭蟑螂“。

长安漫无目的,他仿佛走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巷尾,又如游离在石头村的河滩上,他摘取河床边形似驴鞭一样的蒲棒草,倾其所有的时间执着于蒲棒草一捏就炸开漫天飞絮的游戏中,繁盛的蒲絮遮天蔽日,它们在河滩上游历后飘在整个石头村上空,最后消失在连回忆之鸟也难以企及的高邈之地。他在最久远的回忆里寻求最后的慰藉,并说:“这是分担回忆的痛苦的不二方法,植物本籍已然记载”。

吉普赛流亡者的所有荒诞骗人把戏中,唯有一点是真实的——他们曾说:“要等待20年以后会有太平洋对岸的美洲大陆智者破解回忆的苦痛难题,还说这期间不要放弃阅读!

南美、回忆、麦哲伦海峡……一段时间里,这些陌生的词汇频繁搅扰着他,因此养成了仰天思考、留意风声的习惯!他在思绪的汪洋里捕捞,在浩瀚的现实世界里检索,直到他读到“回忆是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将不复存在“时才恍悟,回忆是孤独的源泉,回忆不可抹去,孤独无有破解。他不仅为当初借莎士比亚的诗集麻痹自己而羞愧不已。遗忘只是一记生猛但无实际效用的方法。过去无可更改,想起无关对错,回忆没有彼岸,一如随风飞散的蒲草飞絮。

这一番犹如智者的思考,重启了崭新世界的大门,他因此摆脱了痛苦的追袭。风中花香阵阵,觉察又是一年槐花飘香的五月,他背靠粪坨一样的河滩沙包。澄空万里,片片苇丛,叠青泻翠,飞蝇、蝴蝶飞扑杂草之间,马齿苋绽出新芽,紫丁香长廊粉色代子草溢出院墙,祖母错将他当作已死的哥哥长安,父亲葬礼的清晨,完颜未央不虞之变的死讯,以及栽进涝池溺死的叶洛……他曾告诉长安:“替我保守秘密,两个孩子,一个姓叶,一个姓完颜。”

午后的昏恹中,火车笛鸣再度响彻耳畔。长安径自转身,一片空旷里,只有参差如散落的三堆坟茔,淹没在茵陈、艾草中间,蝴蝶、蝇子闪烁其间!他在心底暗自回应:“没有秘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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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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