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刘健一人住安澜院正房足矣,一直不愿装潢两边空置的耳房。
现在刘老爷要用耳房悬挂老爷的功法要诀,刘健自然不能反对,只得顺从老爷的意愿。
“走,看看那两娃去。”刘庭方带着刘健去了安澜院。
安澜院门外。
两个仆人正在修整月亮门两边的爬墙虎,见老爷和二爷前来,忙列道旁施礼。
“老爷,吉祥。”两个仆人打着干说,“二爷,吉祥。”
“刚谁来了?”刘健问。
苍翠繁茂的爬墙虎,用它坚韧的藤蔓紧紧地围护住满月似的院门,仿佛为月亮门披了件绿毯外衣。
进出安澜院的人,对这件厚重的绿衣都是十分爱护,即便长?挡面,也会小心避让。
但此刻地上,却有几枝新断的藤蔓及碎叶。
“回二爷,住对面静波院的阎公子适才来找您,见您不在,便折回了。”一个仆人答。
“知道了,你们忙吧。”刘健跟着刘庭方进到安澜院。
“你住那一间?”刘庭方看向正房中间屋,问刘健。
刘庭方从没来过安澜院,即便这是自家的院落。主要原因是刘健也很少住在这里,大多住在门房,帮护院家丁值夜。
“是,老爷。”刘健领路,绕过几席菜地。
“老爷,吉祥。二爷,吉祥。”香婆婆、黄招娣母女跪在西厢房门口。
“都回去吧。”刘老爷摆了摆手。
“是。老爷。”香婆婆带黄招娣回了屋。
“老爷,请。”刘健推开北房大门。
西墙一大号万历柜,东墙一小巧洗漱架,中悬一根指粗的麻绳。房内再无他物。
“刘健,你就睡它?”刘庭方二指捏着绳子。
“回老爷,是的。”刘健答。
“睡绳功也是一门从小就得练的功夫。”刘庭方两指较力,足蹬地面,人便跃起,稳坐于绳上。
“是。老爷。若不从小习练,只能清醒时在绳上;入定前,心生旁念,难以维系睡着后的身体平衡。”刘健答。
“去把娃抱来。”刘老爷高高在上。
“是。老爷。”刘健退出房,来到西厢。
“二爷,两娃果真对泉水更加钟爱。”香婆婆抱着沉睡的刘嫣,“适才喝招娣带回来的泉水,两娃都乐出了声呢。”
“阿荣呢?”刘健从招娣怀里接过笑意盈盈的刘信。
“二爷。我跟阿荣路上就寻思着到观音洞打些活水,不要地坑里的脏水。”招娣说,“我们到的时候,赶巧泉眼里正冒着水,我们接了半桶后,水就不滴了。我便提着水回来,让阿荣在那儿等着泉水再滴。”
“哦。”刘健抱着刘信就要出门。
“二爷,适才我打水回来,院内遇到一位自称姓阎的公子。”招娣皱了皱眉。
“那个阎公子先说是找二爷您,又说是寻茅厕借用。行为举止,很是轻佻。”香婆婆接话,问,“二爷,他是何人?”
“阎公子是京城来的,是刘府的贵客。他还不至为难下人,随他吧。”刘健笑说了一句,抱着襁褓中的刘信回了正房。
“看见他就莫名的喜欢。”刘庭方接过襁褓,示意刘健退下。
刘键明白,老爷要用狮子吼察探刘信的病情,怕伤及刘健。于是掩严门,退到院子里。
日头临西,红霞未生,柔和的夕阳余晖飘洒在安静的小院中。
少时,虫鸣鸟叫中刘健只觉头皮猛紧了几下,
随即听到老爷的咳嗽声。
“老爷,怎么样?”刘健推门而入。
刘庭方抱着刘信立于房中。
“这小子天赋异禀、骨骼惊奇,居然不惧我的狮子吼,确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刘庭方满脸兴奋中飘过一缕哀怨,“只可惜患有胸痹,不过幸无大碍,过个一年二载,请叶神医出手调治不迟。”
书中暗表,刘信的先天心疾可以拖个三年五载再医治,但善医此症的阎府神医叶万年,连半年都没等到,这年岁末便驾鹤西去了。
“老爷,这便好。”刘健接过襁褓,逗弄着大眼溜溜转圈的刘信,说“来年,待小公子的公子出生,便带你去京城医治你的病。”
“去把那个女娃抱来。”刘庭方手扶着绳子。
“老爷,您歇息歇息,刘嫣改天看吧?”刘健知道,老爷发功很耗内力。
“不碍事。”刘庭方摆下手,“去吧。”
“是。老爷。”刘健抱娃退出,复又换娃进屋,退到院中。
“刘健。”半柱香后,刘健听到老爷在喊他。
“老爷。”刘健推开门,见老爷满脸喜悦,“这个怎么样?”
“刘信、刘嫣真是上天赐我刘府的一对宝啊!如果刘信是百年难见的天纵奇才的话,那么这个刘嫣则是千年难遇的经世天才。”刘老爷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笑呵呵地说,“只可惜是个女娃,得想想法子。”
“老爷,我们把刘嫣当男孩养,如何?”刘健见老爷抱着刘嫣不舍放手,便也不接襁褓,任由老爷揽在怀里。
“嗯。”老爷默思良久,将刘嫣交给刘健,一个“育孙良计”出现:让刘嫣成为刘信的影子,又或者说,明面只有刘信。
“老爷,我送她过去。”刘健抱娃转身欲走。
“叮嘱那一家人,两娃勿要轻易示人。”刘老爷冷冷地说。
“是。老爷。”刘健感觉周遭的气温骤降,杀意弥漫。
……
刘健随老爷先去趟帐房,取了些银票,这是明天办事的用度;又送老爷回露泫院歇息。
刘健未去门房值夜,返向安澜院。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天空的火海将刘府烧得通红,心湖湖畔的汐波阁犹如坠落在一湾血水中的一块黑色巨石。
刘健路过阴沉木与乌砖打造的汐波阁时,瞥见阁中亮有灯火,知是阎寿在苦读,犹豫了一下,未去打扰,直接回了安澜院。
刘信、刘嫣所在的西厢正屋此刻已亮起微弱的油灯,两娃睡梦中轻柔的呼吸声和招娣母女低低的私语传到刘健耳中。
时覃荣燊取泉水已返,正在庭院菜地浇水。
“啊,啊。”阿荣向刘健打干行礼。
刘健拍拍荣燊,想到刘庭方的杀意,无奈地叹了口气,“阿荣,早点去睡吧。”
“嗯,啊。”覃荣燊听话地点着头,收拾起工具。
原本覃荣燊和黄招娣住西厢正屋,香婆婆自住西偏屋。现在刘信刘嫣兄妹到来,招娣和她娘为方便照顾两娃,住到正屋,阿荣只得独居偏屋了。
刘健回到北正房,翻身上绳,闭目沉思。
刘健明白,招娣一家的生死只在刘庭方的一念间。明年开春,小公子刘文敏的公子或小姐出生之日,便是招娣一家三口的死期。杀了这一家,一来是防止泄密,二来是斩兄妹的恩。这在大户人家是时常发生的事。
而他刘健对此却毫无相救之法,这一家三口是兄长仁口禅师的托付,刘健不知到时如何向兄长解释。
刘健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在绳上盘腿打坐,心中默颂起《宁神清心诀》……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人在道中,神在心中;心神合一,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丑末寅初,鸡鸣头遍。
天蒙蒙亮,依旧在绳上金刚坐的刘健醒来,翻身下床,去东厢厨房边的水房,用冰冷的井水冲了个澡,完成《宁神清心诀》最后一个步骤。
《宁神诀》是道家一种极为特别的“睡觉功”,以五心朝天的金刚坐姿势,辅以心诀入眠。醒后神清气爽,如历酣然饱睡,且助体内各类武功的归纳,实为习武之人上佳的心诀。
然而传授刘健《宁神清心诀》的,却不是道家的道士,而是佛家的和尚。
刘健的兄长,俗名陈长公,佛号仁口的禅师正是传刘健心诀的和尚。
仁口专心侍佛,不喜习武。在永兴寺做值日僧时,接待过一位四方游历的崆峒派云别子道长,道长与永兴寺主持能显法师是故交旧识,一僧一道各有自家关于睡觉的心诀,佛曰《清心诀》,道曰《宁神诀》。但佛家“清心”是依道家“宁神”所创。道僧二人为较“师”“徒”优劣,俱将心诀传于无丝毫武术功底的仁口小和尚,以验孰高孰低。
彼时小和尚仁口年幼,正是贪玩嗜睡年纪,得佛道两心诀,竟化繁为简融为《宁神清心诀》,一睡难醒。僧道心决的高低优劣,自然无从评判。
仁口不喜武功,专心佛经,对云别子道长和能显法师传授的各种功法,皆化繁为简,记于心间,自己却并不习练,只为拿给痴迷武学的弟弟陈长平习练……
“二爷,早。”去茅房倒夜壶回来的香婆婆,遇到洗漱穿戴完毕的刘健,忙施礼道安。
“两娃睡得如何?”刘健紧了紧束带。
“回二爷,两娃一夜,片刻都未醒。”香婆婆极力用身形遮挡脚后的尿盆。
“能睡就好。”刘健笑笑。
“啊,啊。”覃荣燊把扁担架在两水桶上,向刘健打干问安。
“后山的路不好走,等天光大亮了再去。”刘健知道阿荣这是去观音洞取泉水。
“啊,啊。”阿荣摇头,指天指地,表示没问题。
“路上小心啊。”刘健不再多言,出了安澜院。
见汐波阁的灯光仍亮着,刘健信步走了过去。
汐波阁坐北朝南,为五层乌砖和乌木结构的硬山顶重楼式建筑,斜坡屋顶,乌瓦覆其上。
汐波阁通体乌黑,古朴庄重。一层面阔,进深各九间;二层以上为通间,以防虫蛀的楠木书橱为间隔;每层南北辟出两间房,北为楼梯间,南为阅览间。
阎寿此时正在三楼的阅览间中,挑灯夜读。楼下、门口的书童仆人们,或坐或蹲,都在与周公私语。
“阎公子,早。”刘健推门而入,打干问安。
“长随爷来了,请坐。”阎寿从楠木长案后圆椅上站起,对为刘健搬椅子的仆人说,“上茶。”
“喳!”睡眼朦胧的仆人打干,退了出去。
“阎公子,我来问一下公子有什么疑问没有,马上就走,不用倒茶。”刘健忙说。
“这书录做的明明白白,暂时还没什么要问的。”阎寿伸了个懒腰,笑着说“贵府的藏书实在丰富。昨日读至此时,我连各层书录尚未看完。”
“阎公子要保重身体,在刘府多住些日子就是,不必熬夜苦读。”刘健笑着说。
“不碍事。再看几刻,到寅正就回去睡。”阎寿笑笑,“至大食还能睡两个时辰。”
“阎公子好学之极,老夫佩服佩服。”刘健起身准备施礼告辞。
“对了,长随爷,寿儿有一事疑惑,还请长随爷赐教。”阎寿做了一揖。
刘健拱手还礼,“阎公子客气了。请讲。”
“我见汐波楼每层都有几个不同版本的《西游释厄传》。顶层甚至还有辩机和尚的《大唐西域记》。”阎寿指着桌上三楼书录说,“这层也有前朝初年的《西游记评话》,未年世德堂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
“老爷汐波楼的藏书接是从上到下、从古到今安置的。”刘健其实已经明白阎寿问话的意思,但还是故意顺着阎寿的话往下说,“二层收录的是本朝的。有康熙年的《西游证道书》,还有随朝鲜‘年四贡’五千卷贡纸而进贡的《唐三藏西游记》等等。”
“长随爷。”阎寿笑了,“我想问的是:这《西游释厄传》不是怪力乱神的荒唐故事吗?怎么归在方技略的‘武’字类里?而打打杀杀的‘水浒’、‘三国’却归于诸子略的‘杂’字类,为何?”
汐波楼的藏书,刘老爷是按汉刘歆《七略》六分法分类收储的。即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等七部,各部下辖若干字类书集。
“西游”为何归于方技略下辖的“武”字类?这个问题,刘健曾问过老爷,得到的答案是老爷的哈哈大笑。
“这个我也不知。”刘健冥想片刻,道,“记得老爷曾经说过:武功只是‘西游’中猴子的一个小变化而已。”
“什么?”阎寿迷惑了。
……
刘健告辞阎寿,先向管家刘藏报了外出的备,又去了聚和院的大厨房,向厨子寻了些吃食,就在厨间对付着吃了。
吃完,刘健向晨起的刘安、刘福交待了一声他去县城,便出了刘府。
天光渐亮,刘健在鸡鸣犬吠中走出大刘庄。
走过乡村小道,穿过田间地头,刘健来到韩村外的枣树林。
刘健蹲在树丛间,查看着日前众捻子们在其间留下的蛛丝马迹,验证、比对着赖华兴、徐世德等捻众讲述的话,确认出入不大。
林间空地上,轿子曾落地的痕迹清晰可见。但刘健只找到轿子被轿夫抬走的足迹,却始终找不出轿子是如何出现的痕迹。哪怕是周边折倒的荆棘草丛,也没有轿子进入林子的印迹。
刘健无奈,只得作罢,起身向盐山县城走去,他得给大翠和绠子办理正民民籍、户籍。
……
大食时间一般在辰正,就是辰时正中时刻,也是西洋时间的上午八点。刘健到达盐山城关镇县衙时,刚好是辰正。
此刻,城关镇早已苏醒,东西方向的主路上,人来人往,多在为一天的生计忙碌着。
门朝南开的盐山县署,此时门前的空地上,已三五成群聚集了近百名穿各式衙役制服的人。
“二爷。”一名在衙门外石狮子旁等待衙门开门的官员见到刘健,跑着过来打干问安。
“典史大人,早。”刘健连忙还礼。
来人头戴凉帽,身穿朝袍,胸前?褂上织缀着一个方形练雀补子的官员。
他是大刘庄刘培生的养子刘凯夕,是盐山县衙掌管缉盗、盘诘、监察、狱囚的典史。
“二爷,您有所不知,刘典史如今已荣升刘主簿了。”这时又走过来一名朝袍外套的补褂上织绣鹌鹑官补的人,笑呵呵地向刘健拱手。
刘凯夕升任主簿,秩正九品,掌管的正是户籍及巡捕,刘健给大翠他们办籍,就得跟刘凯夕打交道,而他却是刘培生的养子。
刘健的脑中迅速想着对策,面上却依旧恭敬有加。
“胡县丞。”刘凯夕主薄打干问安。
“县丞大人。早。”刘健向来人屈膝打干。
出言提醒之人是盐山县衙的县丞胡峙峥,秩正八品。
整个盐山衙门中,有品级的只有七品知县、八品县丞、九品主簿和教官,以及从九品的巡检五个人。县丞胡峙峥是县衙仅次于胡知县的二号人物,人称“二老爷”。
“二爷客气啦。”胡县丞拉起刘健,一起向缓缓开启的衙门走去,“二爷,何事劳您亲来?”
两个门子大开大门后,分列门旁,恭敬地向进入衙门的诸人行跪迎礼。
这时,一个贵公子装束的年轻人来到门厅,向一众人拱拱手,朗声说道:“诸位,我父昨夜身体染恙,今日公务由胡县丞代理。”
这位是盐山县令胡根梓的公子胡炎,经营南关镇最大的米面铺和典当行。粮铺主售烟枪;当铺多当火铳,“双枪”生意极好,收入与爹齐平。在县衙虽未挂职,但威望比二老爷胡峙峥还盛。-
“公子,太爷可否请钱郎中来看?”胡县丞表示关切。
“叔,我正要去。”胡炎打了哈哈,带一众小厮出了门。
“愿太爷早日康复。”
“胡公子,您慢走啊。”
门外有资格开口的无论官和吏,都纷纷开口慰问,对胡知县“告假”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二爷,您请。”胡县丞不因临时擢升一把手而张狂,对刘健依旧客客气气。
“县丞大人,您请。”刘健开始胡编,“京城阎府的阎公子昨日到了刘府,相中府上一对青年男女,便向老爷索要。可那男女是奴籍黑户,进不得京城。所以老爷让我前来,求二张正民户籍。”
前日,京城阎府的阎寿公子一行人去大刘庄,路过盐山县,胡知县听闻消息,率领县衙三班六房一众人等,至县域相迎,好吃好喝好款待,胡知县还挽留阎寿公子在县衙住了一晚。
刘健此时打出阎公子的旗号,很说得过去。
“小事一桩。刘老爷太见外了,还让二爷辛苦一趟。派人来言一声,这边令马快送去就是了。”胡县丞说着笑,走在最前面,刘健跟着刘主簿紧跟在后。
三人身后是继任刘凯夕的典史、税课大使、教谕使、驿丞、阴阳训术、医学训科、僧会司、道会司、急递铺等一众头头。
皂隶、仵作、马快、民壮轿夫、伞夫、扇夫、斗级、铺氏兵、急递总铺兵等一众人,则乌泱乌泱地跟在最后。
进了县衙大门,距大堂间是二十余丈见方的青砖铺墁的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