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腰刀是道光爷遣内务府造办处仿乾隆爷“天字十七号”御制金桃皮鞘腰刀制作,由武备院组装完成了十把。腰刀是当年,赍诏官来刘府宣旨督建静波苑的时候带来的,言明十把腰刀分供在建成后的安甲、安乙、安丙等十处侍卫房中。
条案到后堂的门之间立有盔甲架,挂着一副八旗兵的锁子甲。铁甲之上是遮面的头盔,甲内衬有棉甲,护肩、甲袖、袢甲丝绦一应俱全。主人若要出征,随时可披挂上阵。
后堂门的另一边是一副战马的重甲,马铠的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寄生、鞍蹬等形制完备。战马若披挂迎敌,除四足外,全身都在铠甲的防护之中。
从两幅铠甲中间便进入后堂的大门。
后堂由中间一个主卧房和两旁八个小一点儿的偏间组成。主卧内通近邻两个偏间,这是主人及家眷起居之所,余下偏间可以住家眷中的子女,也可以住亲信卫兵。
刘安等人将软榻的“榻盖”撤去,把软榻抬进主卧房。
主卧很空旷,居中一个三足青铜熏笼,家俱除一张宽大的红木架子床、小桌、小椅、小板凳、洗漱盆架、衣架外,别无长物。配套的床褥床单、枕头被子,茶杯茶具、毛巾等,则应有尽有,一样不落。
主卧两边的套间更简陋,仅一床一椅一柜而已。
众人小心翼翼地把昏睡的刘健安置到架子床上,春夏秋冬照看着。
刘安等人把驴车上的草药等东西归置到卧房后,又用驴车把安平苑里刘健原在安澜院的万历柜等家具物品搬了过来安辛房。
刘安又去找了管家刘去,带人过来向熏笼里的炭盆里加足了木炭,燃了没多久,卧房便由阴冷转为暖和。
末了,阿荣临时把驴子牵到安辛房后面的马厩中,由刘安去问问管家刘藏或长史刘衣,以决定驴子的去留。
刘健仍在昏睡,春夏秋冬向招娣、阿荣寻来热水,为刘健细心地擦拭起手脸。
刘安四人不方便再待下去,便交待了几句,到安壬房歇着了。
招娣拉着阿荣告辞退了出去。
“三姐,我们怎么睡啊?”擦桌子的小冬问坐在床沿的西秋。
“是啊,两个里间都只有一张床。”二夏蹲在小桌旁,正在摆放带过来的茶叶盒、茶杯、茶壶等。
“我们?我和大姐一人住一个里屋,你俩睡这儿。”西秋拍拍刘健睡的架子床。
“嘻嘻。”正在整理万历柜里刘健衣物的大春笑出了声。
“三儿,我们怎能跟二爷一起睡?”二夏脸有些红。
“三姐,你伺候二爷时间最长,二爷对你最好了,你睡这儿呗。”小冬拉起三秋。
“二爷从受伤开始,一到晚上就浑身冰凉,洋大夫说炎症所致,用暖壶暖暖被窝就可以了。”三秋给三人讲解,“但老爷不让用汤婆子。老爷说二爷是心肾阳虚,气血不荣,用汤婆子冷热难控,让我们奴婢们暖床。”
闻言,只为二奶奶暖过床的二夏羞红着脸“哦”了一声。她是今早刘健回刘府前,刚从二奶奶房里调过来的,没在别院的后罩房伺候过刘健。
同样没照顾过刘建的,还有大春。她是别院的浣洗女佣,昨天大食过后才被刘老爷调到后罩房,把刘健的衣裳从里到外洗了一个遍。刘健见她手脚十分利索,便从一群丫鬟婆子中,把她挑了出来。
大春听三秋如是说,也随着“哦”了一声。
大春当然知道暖床的整个流程,
不过,在别院,她可没资格给二奶奶暖床。
小冬自小就是别院厨间的帮佣,半月前被管家刘名派到后罩房,照顾刘健饮食。她主要在白天伺候刘健,并没有给刘建暖过床。是以,小冬听了三秋的话,愣愣地想着什么。
何谓暖床?主人睡觉之前,两个暖床丫鬟就得先钻进主人的床铺,穿少量衣服或不着寸缕,用体温把被窝暖热。等主人来了,需服侍主人睡下。然后躺主人脚头,两个丫鬟一人抱主人的一只脚,放在各自柔软的胸前温热保暖。盖严被子,陪着主人一起睡。不过一整夜,丫鬟的身体不能乱动,要保持一个姿势到早上主人睡醒。
此流程,谓之暖床。各府院的老嬷嬷们会仔细地教给每一个新入府的丫鬟,虽然丫鬟们在人丁异常稀少的刘庭方府院,几乎没有暖床的机会,但丫鬟基本的技能还是得学会。
当然,为异性主子暖床,尤其是精力旺盛的,有些插曲是不可避免的。
主人若对她们夜行不轨之事,地位低下的丫鬟们是不能反抗的。如果被幸丫鬟中,有祖坟冒青烟儿的,她有可能变成主子的小妾,地位能有一点点儿提升。但大多丫鬟们被主子糟蹋了,就糟蹋了,丫鬟们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即便怀了主人的孩子,悲苦一生还是唯一的结局。
大婚前的小少爷刘文敏就发生过这种事,所幸那个丫鬟在丁知府的千金丁颍小姐嫁入刘府前,就连同肚里的孩子一同归了西,才没影响到小少爷秀才的名头。
不过,这类插曲在刘健身上是不会发生的。
“该小食了吧?”小冬的肚子叫了。
“咱们在府里怎么吃饭?”大春问,“轮换着去前院吃吗?”
“太远了吧?”小冬接了句腔,“吃完,走回来,又饿了。”
“就你饿得快。”三秋笑着回应,“放心,府里短不了我们。”
话音刚落,会客厅门前传来招娣轻声呼唤二爷的声音。
“招娣姐,小点声。二爷还睡着呢。”三秋跑了出来,身后小冬跟了出来。
招娣身后,跟着两个挑着扁担的粗仆。
扁担两头挑着与琼花山庄一样形制的黑色大漆提盒,不过不是二层,而是六层。
“姐,吃的?”小冬凑近招娣,指着提盒问。
“你们的小食。”招娣招呼老仆将提盒里饭菜摆到会客厅的八仙桌上。
“招娣姐来了。”大春闻声也走了出来,看着忙乎的仆人,说,“姐,我们做奴婢的,不是应该到前院轮食吗?”
“刘去长史说了,你们来府里也是客。”招娣笑着说,“大春,这是前院厨房做的,尝尝味道。刘拂长史说了,明天大食开始,咱们的饭由静波院的厨房做。明天就可以尝到我们阿荣的手艺了。”
“那敢情好。”众人欢喜。
“大春,刘拂长史让我问问,你们咋还没把二爷的食谱送去?”招娣问。
“啊,姐,一时忘说了,二爷前些日子开始辟谷。二爷每天只喝些井水和山泉水,不吃旁的。”三秋不好意思的回答后,问,“对了,辟谷,姐知道吧?”
“噢。”招娣对避谷太不陌生了,家里两个养着两个天生辟谷的娃呢。
先前在凉亭,刘健用温茶水漱口,喝药却饮凉凉的白水时,招娣心中就犯起过嘀咕,现在大春一说,招娣得到了证实。
一旁的两名老仆已将四份饭菜摆到桌上。
每人二碟菜、二个大馍头,一双竹筷子和一个粗瓷碗。
两碟菜是料水煮白菜和炝汁拌黄瓜,馒头还是玉蜀黍面和荞麦面掺了些许洋白面的三合一。
“还有黄瓜?”小冬眼睛亮了。
这个季节,集市上可没有卖黄瓜的。
“自家的洞子货。”招娣像主人般介绍道,“今天你们初到,刘拂长史特意让人为你们别院来的人做的。”
“姐,一块吃点吧?”大春热情地招呼招娣。
“不了。”招娣推辞,“碗筷你们自己留着,最东边上偏房有水缸、碗架、橱柜啥的。阿荣刚才已经把水缸加满了。”
“我怎么没见荣哥?”三秋插了一句。
“侧边也有门。”招娣用手指了一下偏房门前走廊的方向,扭头对两个老仆说,“二爷的饭菜送卧房吧。”
“是。”两个老仆抬着剩下的一个提盒跟着招娣、大春们来到刘健的卧房。
刘健仍在昏睡,二夏坐在小凳上看护着。见招娣进来,忙起身微笑,算是打招呼了。
众人随即放轻脚步,二个老仆蹑手蹑脚地将提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到桌上。
一个圆形银托盘里摆放着刘健的餐具:一双银筷子、一个青瓷碗、一个银汤匙、一个青花盖碗和一个叠成三角状的怀挡。
“那是啥?”三秋指着托盘中的三角织物,小声问身旁的二夏。
三秋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七、八岁时,被家里揭不开锅的父母以四两银子的价格卖到刘府当丫鬟,起码饿不死了。后来梅花别院落成,二奶奶把她要去了别院。
三秋长得又黑又瘦,能爬高上低,二奶奶便安排她到别院的果园里做事。因为女佣都住在后罩房,便得以最先开始伺候刘建,有幸又被刘健挑上,才来了这里。
“那是怀挡,也就是饭单。”二夏小声给三秋解释。
众丫头却都看了过来,显然她们的见识都不及二奶奶的近身丫鬟二夏。
二夏不善言语,但见识过大世面。
那边老仆已将刘健的饭菜摆在桌上:一碗鸡蛋羹、一盘炝汁莲藕、一盘摆着两枚纯洋白面蒸的白馒头,还有一个盘子,菜上扣着一个碗。碗都是青瓷碗,盘都是白瓷盘。
小冬看着桌上的饭菜直咽口水,她在别院帮过厨。面前的这些菜的级别,她知道在别院只有二奶奶一人可以享用。
“老爷吩咐过府里管家们和长史们,二爷回来以后,所有待遇同老爷一样。”招娣边释着众人的惑,边拿起盘中扣着的碗,介绍道,“这是芋头扣肉,是二爷最爱吃的。”
盘里是状如大馒头的条子肉,色泽金黄、香气扑鼻。
小冬的哈喇子再也忍不住了,忙用胖手抹着嘴和下巴。
“一会儿二爷醒了,让二爷趁热多少吃点儿。”招娣避着两个老仆,向春夏秋冬挤挤眼,意思不言而喻。
“好,好。”小冬急忙代大家回答。
“那我们先回去了。”招娣见老仆已拾掇好,便退出卧房,指着桌上的提盒说,“这儿留二层提盒,你们吃完把盘子洗干净放进提盒就行了,一会儿我来拿。二爷的餐具和你的碗筷,你们是自己收着,吃不完的收到放水缸那个偏房。”
“知道了。”春夏秋答。
“规矩我们都知道啦。”小冬恨不得招娣带着仆人赶快消失。
“好。”招娣笑着带着走了出去。她得到前院吃饭,还得把母亲那份捎回来,她也急着走呢。
招娣刚一出门,小冬就提议大家把各自的碗筷饭菜,挪进卧房的小桌上,进食。
几人见刘健仍在沉睡,便小心地将饭菜搬了家。
三秋收了二爷的碗筷托盘,二夏将二爷的饭菜摆在桌子中间。
“我先尝一片儿,好不好?”四人终于坐定,小冬忍不住先开了腔,“就吃一小片儿。”
大春、二夏看着小冬,犹豫难决。
“小冬,你说的啊,只吃一小片儿。”三秋接腔,扭头看向小冬。
小冬伸出筷子,在扣碗肉中,夹了中间一条最大的肉片,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春夏秋看着一脸陶醉的小冬,有些忍不住想笑。
“好吃。比咱别院做的还好吃。你们也尝尝呀。”小冬低声叫了起来。
“咱们也吃吧。”三秋对看向她的大春和二夏说,“二爷不会说咱们的。”
三秋说完,挨着小冬夹的肉,夹了一片,放到自己碗里。
大春和二夏紧跟着夹了一条子肉。
“清甜爽口,不肥不腻;不寒不燥,不湿不热。”片刻后,小冬称赞,一双筷子悄无声地又伸向那盘扣肉。
“啪。”小冬肩头被邻座的三秋拍了一下。
“你不是说你只吃一小片儿吗?挑了一片最大的还没说你呢,咋又伸筷子了?”三秋笑说。
“我不夹肉,尝尝肉下面的芋头,我还没偷吃过扣肉里的芋头呢。”小冬在狡辩。
“好嘛,敢情你在别院帮厨,净偷吃了呢。”大春轻嚼细咽着扣肉,调侃了一句小冬后,自怨道,“我都还没吃过芋头呢。”
“大姐,你尝尝。”小冬趁着由头,下筷翻出一块芋头,夹到大春碗里,“这南方的芋头,吃起来比肉还好吃。”
“那你吃芋头,我们吃肉。”三秋笑着又夹了一块肉。
“不是一人一片儿吗?”小冬眼睁睁看着瘦而不柴、肥而不腻的扣肉被三秋咬下一口。
“是你自己说的‘只吃一小片儿’,别人可没说。”三秋停了口,夹肉在鼻尖,夸张的闻了一下,接着又咬了一口,说笑着,“闻一闻口水直流,咬一咬唇齿留香。”
“三儿长学问了,出口成章。”二夏埋头吃着饭,笑着调侃。
“二爷教的。”三秋看了看睡梦中的二爷,说,“二爷说‘口水直流’和‘唇齿留香’是对好吃的最好的夸奖。”
“我说呢。”二夏笑着回应三秋,又对夹给她芋头的小冬点头表示感谢。
“这芋头是好吃,比肉还香。”大春边吃边感慨。
二夏夹起芋头,吃完,说,“这芋头入口即化、咸鲜适中,吸收肉的香汁,味道糯糯的,是好吃。咱们别院没这样做过。”
“你跟着二奶奶什么都吃过,我们可就惨了。”大夏接着话茬说,“尤其是我,连芋头都没见过。”
大夏说完,四人安静下来,专心吃起饭来。
几人要么生而为奴,要么家人养不起被卖而为仆,谁又能好过谁呢?
“你还别说,这肉里还真能吃出芋头的香味。”小冬开口,打破沉默。
“那你多吃点。”三秋随口说了一句,“府里的吃食比咱别院的好多了,最起码,这馒头都大了许多。”
“招娣姐不是说了,咱们是‘客’呀。”大春接了一句,“我觉得府里跟别院吃的应该差不多。”
四人很快将各自的一份饭菜吃完,刘健的白面馒头均分了四份,一人半个馒头,就着炝汁莲藕美美地吃着。
这时,小冬的筷子又悄悄伸向扣肉。
“别夹了。”三秋忙打了小冬一下,“这两片是留给招娣姐的。”
“我不夹。就蘸点汤。”小冬嘿嘿笑着。
众人也乐了。
至于那碗鸡蛋羹,三秋用刘健餐具里的银汤匙给大春、二夏和她自己,一人舀了一勺,余下的都给了一直眼巴巴瞅着她的小秋。
四人食毕,小桌上除了扣肉盘子里给招娣留的两片儿肉和两块芋头外,其余的盘净碟光。
“我来刷碗。”小冬边说边收拾着众人的碗筷。
“算你还有点良心。”三秋夸了一句。
一盏茶的功夫后,小冬洗刷完毕,把四人的碗筷收到偏房的小柜中。端着洗净的盘碟回到主卧房。
春夏秋冬一起将盘碟放进提盒中,在会客厅一边闲坐,一边等着招娣。
一柱香后,招娣来了。
“姐,芋头扣肉给你留了两块,可好吃了。”小冬窜了上前拉着招娣,“走,在里面。”
“我刚吃饱了。我得去送提盒。”招娣有些动容,更有些不好意思。但在四人合力的推搡下,她还是来到刘健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