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惩罚与规训
琴酒意识到梅洛的情绪不太好,这是他们一起处理这个福利情况调查工作以来的第一次。
在造访雪莉所在的研究所之前,梅洛已经去了组织的法律部门、财务部门和后勤部,跟一群各式各样的会计打过交道,无论那些人有没有达到梅洛(或者是Boss)的标准,梅洛在整个过程中至少一直是和蔼可亲的。
但是今天不一样,从梅洛跟研究所的行政主管看完员工宿舍之后他的脸色就不太好——琴酒可以理解这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些贪污的小猫腻——跟雪莉本人谈完后,梅洛已经明显开始生气了,琴酒察觉得到他似乎是对雪莉目前在组织内部的待遇感觉到不满,但是平心而论,琴酒其实不明白他为何要为这件事感觉到不满。
他会产生这样的疑惑的根本原因是:他们两个处理事情的方式实质上大相径庭。
不如说,如果琴酒有足够大的权利的话,他会用铁腕和恐惧支配那些人为他干活,他就是打心眼里践行着“有的人不用鞭子抽就不会干活”这样的理论的人。在他看来,无论到底是有意无意,宫野明美和雪莉为赤井秀一的计划大开方便之门是一个既定事实,既然损失已经造成了,她们两个就应当受到惩罚,就算是损失并不是她们有意造成的也是如此。只有这样,才能能其他怀有不轨的心思的人受到震慑,这正是一种杀鸡儆猴的做法。
但是此刻他开着车,明智地没有开口说话。在这种情况下表面自己和Boss派来的钦差大臣意见相左并不是一件好事。
而最后主动开口的是梅洛。
“我之前看过一些组织成员的基本资料,”梅洛说,“现在,宫野明美在一家银行工作是吗?”
琴酒没想到他问这个,他以为这事在梅洛开口说要给宫野明美和雪莉安排住处之后就告一段落了。他皱着眉头回答道:“是的。”
“她之前好像不做这个工作,是在赤井秀一离开之后安排的?”梅洛继续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非常平静的,“时间上看上去有点巧,是涉及到什么特殊任务的安排吗?”
他对这样细枝末节的部分倒是很敏锐。琴酒默默地想着,他略一点头,说:“是。”
梅洛低低地嗯了一声:“具体任务的计划书在哪里,我想看看。”
——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小时之后他们会出现在组织的另外一个据点里。
这个据点是一间酒吧,一般是组织中高层进行聚会的时候用的,因为酒吧的面积很大,所以建筑物的密室里也储存了相当一部分较为机密的纸质资料。他们到场的时候酒吧外面挂着“休息中”的牌子,但是店里的灯光倒是亮着的——整个酒吧里就坐着一个人,非常巧的是,那个人是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穿着一件把腰部束得极为纤细的长裤,搭配珍珠白色的衬衫,此刻正倚靠在吧台后面自斟自饮。梅洛进门的时候注意到她的胸口到衣领的部分喷溅着一条红色果实一般的血迹,此刻正在缓慢地往黑褐色蜕变。
她应该是被朗姆派去跟进FBI那边的调查了才对,看来,她和FBI们之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的小摩擦,但是鉴于梅洛没有收到任何电话、贝尔摩德看上去也并没有受伤,那么计划应该还没出现纰漏。
“你们两个怎么大驾光临了?”贝尔摩德看见他们两个走进来,微微地掀起眼皮,说话的语调还是一贯地透着慵懒的味道,并且听上去有点阴阳怪气。
“梅洛要看有关宫野明美的文件。”琴酒板着脸回答,头也不抬地往酒吧后面走。
梅洛没跟他一起过去,只是在吧台边上坐下了;以他的小短腿来说,爬上吧台边的高脚凳有点太难了。
贝尔摩德一眼就看出他面色不好,她和眼前这个人相处了这么多年,已经跟对方熟悉到梅洛一挑眉她就知道梅洛心里怎么想的程度。但是她也并没有贸然开口询问——以她对Boss这个超级控制狂的了解,等这股火发出来肯定有是一阵腥风血雨,她才不要主动去触霉头呢。
“小朋友,想喝点什么软饮料吗?”于是,贝尔摩德转而笑眯眯地问道。
……这和主动去触霉头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梅洛白了她一眼,根本懒得屈尊开口说话。
贝尔摩德笑吟吟地看着他,准备给他弄点鲜榨果汁喝。她的目光和动作都很稳定,表现出了一种并不引人注目的安抚意图,就好像小动物的情绪激动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在它身边弄出什么过大的声响一样。这是他们两个相处的时候的惯例,如果组织事务格外令Boss头痛的话,贝尔摩德会试图给予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
实际上Boss抽烟喝酒都很凶,但是贝尔摩德绝对、绝对不会给这种状态里的Boss提供烟和酒的。她虽然是个邪恶组织的成员,但是却是个有底线的邪恶组织成员:这种底线一般体现在不给未成年人提供烟和酒上。
(琴酒准会对她这种标准嗤之以鼻,据贝尔摩德所知琴酒在十八岁之前就会抽烟了)
总之,最后琴酒拿着梅洛想看的那份文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么一副画面:梅洛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双腿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手里拿着杯杯沿上装饰着柠檬片的果汁喝。和这富有童趣的画面格格不入的是:第一,他们确实是在一间酒吧里,第二,梅洛的眉头依然是紧皱着的。
琴酒无声地把那份报告放在吧台上,自己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下了。
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安,这是独属于森林里的猛兽的直觉,虽然此时此刻他尚未抓住这一丝不安的来源。
毕竟在琴酒的世界里,只有强大的个体才能给他带来危险,而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不应该是这个个体的一员。
梅洛微微抬眼扫了他一眼,把手里的杯子还给贝尔摩德,伸手取过了那份报告,翻开了第一页。
贝尔摩德并没有自命不凡到觉得一杯果汁就能平息眼前这个人的火气,而她在看见报告的封面后——“宫野明美”这个名字就写在上面呢——就更觉得大事不妙了。她知道那份计划上面写的是什么:宫野明美想带着妹妹离开组织,因为这就是鼓起勇气去求琴酒,于是琴酒就把计划书上的任务交给了她,那是一个涉及到抢劫银行巨款的任务……
她忽然开始有点后悔:她逐渐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如果她早知道这两个人是为了这件事来这家酒吧的,她早就该找理由离开才对。
她不动声色地向离这两个人远一点的地方挪了挪。
而另一边,梅洛很快翻到了任务计划书的关键部分:宫野明美确实已经想要脱离组织,而组织高层则给出了“抢劫银行的十亿日元”的计划,并且承诺说只要宫野明美完成任务,事后就会让她和雪莉离开组织。而现在,宫野明美已经化名为广田雅美,在那家作为目标的银行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了。
梅洛面无表情地从计划书上抬起头来,问:“这个抢劫银行的计划,是谁制定的?”
贝尔摩德无声地往黑暗里后退了一步。
可惜琴酒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琴酒回答:“是我。计划书写出来之后也呈报给了朗姆,于是就通过了。”
“但是,宫野明美的妹妹毕竟是目前研究所里地位最重要的科学家,”沉默了片刻之后,梅洛慢慢地说道,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像是正在缓慢地咬碎什么东西,“你应该也很清楚,雪莉的价值比区区十亿日元……”
“我明白。”琴酒皱着眉头打断道,“雪莉的存在对于组织继续研究那些药物至关重要,她的工作必须继续。所以我的计划是,在宫野明美完成她的工作、把钱交到组织手上后,我会亲自杀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下一秒,梅洛把手上那份计划书甩到了他的脸上。
“愚蠢。”梅洛的声音并没有提得多高,但是他的声音在这一瞬间褪去了孩童清脆又柔软的本质,展现出了一种不太能用语言清楚描述的恶劣的味道。
他冷冰冰的、沉着地那样说道。
梅洛的个头很小,力气并不大,实质上,那些纸页只是有一角轻飘飘地擦过了琴酒干燥的嘴唇,带来一点刺刺的触感,然后就软绵绵地滑落在地面上。但是可以名为“震惊”的沉默沉重地笼罩下来,贝尔摩德置身于吧台内部最深的黑暗之中,如同一尊美丽又毫无感情的神像,而琴酒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睛,诧异和愤怒混合在一起的火焰从他的胸口沿着喉咙一路向上灼烧。
这个人——梅洛,拥有红葡萄酒的软绵绵的代号,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怎么敢这样对待他?!那一瞬间琴酒阴霾的眼瞳中闪过了那些破碎的、鲜血淋漓的回忆碎片,组织训练杀手的营地和其中教官阴恻恻的、带着讥笑的面孔。他踩着骸骨带着满身的伤痛爬到现在这个地位,原因之一就是不想再被人用俯视着肮脏的老鼠那样的目光注视,不想被人动辄训斥,不想被人忽视本人意愿地四处派遣。他现在走到了这一步,可以跟朗姆平等地对话,不必对其他人卑躬屈膝,也只有“那位大人”现在才有权利对他发号施令——
而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怎么能这样对待他!
琴酒猛然站起来,高脚凳金属的脚在地板上擦出一声如同哀鸣的声响,他的思维被一阵混沌的愤怒所捕获,这正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向着感性的力量屈膝的时刻。
琴酒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有没有碰到冷冰冰的枪柄,同时,贝尔摩德的声音如同尖锐的号角一般穿透了黑暗。“琴酒!”她喝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往常都神神秘秘、游刃有余的女人声音中的警示和担忧的味道有些太重了,如果此刻的琴酒足够冷静的话,他应当能注意到这种不协调。他没有,但是他还是跟被鞭子抽中一样猛然停止了自己的动作,努力把下意识地急促起来的呼吸放平缓。
而梅洛毫无畏惧地迎向他的目光,这孩子那双大大的眼睛就好像两块被抛光精美的琥珀,明亮又冷硬。
“你是否从没想过,”他的声音依然平缓而又冷酷,“杀死宫野明美之后这件事情要怎么收场?加派比现在多上一倍的人马监视雪莉以防她叛变?用自身的死亡作为威胁强迫她为组织继续工作?你难道没发现她这种以亲情为重的人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的同时也会失去活下去的意愿吗?——就算是她愿意与组织继续合作,我们也得在与想要脱离组织的她斗智斗勇的同时、在她终于做出我们所需要的工作成果之后、不得不再投入更多科研资源去研究她做出来的成品是否被她留了什么致命的后门,就因为她在被迫做自己不想做的工作的情况下有可能往她自己研制的药品里下毒?”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连好莱坞拍那些洗钱烂片都知道要等科学家把研究成果做出来之后,再杀死科学家和他们的家人,你怎么就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呢?”梅洛紧皱着眉头,他的声音听上去近乎有点恨铁不成钢,“琴酒,这件事你办得完全本末倒置。宫野明美那个对组织来说毫无用处的女人能活到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牵制她的天才妹妹。我们应该把她放在一个摆满了假布景的、漂漂亮亮的小花园里养着她,而不是威胁她说‘想让你妹妹和你一起脱离组织就帮我们抢银行’然后杀了她!那个女人唯一的价值就在于她活着,只要她一死立刻就会失去价值!”
琴酒开始说:“但是赤井秀一的事件之后宫野明美就已经试图脱离组织——”
“稳住她,这是最好的结果。”梅洛目光像是刀子一样刮了他一眼,“就算是稳不住她,你应该有退而求其次的计划,比如说想办法让她无法离开日本。最不济,如果她铁了心要跑,你还可以控制住她、打断她的腿、把她好吃好喝地养在小房间里,然后跟雪莉说她每一个月做不出研究成果来就切下她姐姐的一根手指给她,但是只要她安心工作她姐姐就能好好活下去,然后在她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后把她们两个一起弄死。”
他用那张稚嫩的脸说出这样可怕的话,然后哼笑了一声。
“……当然,这样的话,恐怕还是得花大量人力物力检查雪莉的研究成果是否有害,虽然我不认为她会在自己姐姐的性命掌握在组织手上的时候干出那种蠢事,但是总得提防……好处则在于,就算是你不派人手监视她她都不会跑的,恐怕你把她扔到了澳大利亚她都会乖乖地自己跑回来。综合算起来,可能还是这样更划算一些。”
他摇摇头,再一次看向琴酒。
“而你,”他说,“在以上计划一个都没有尝试的情况下,就打算让宫野明美去抢银行然后杀了她了。”
琴酒注视着这个眉头紧皱的孩子,不知此时此刻应该说什么好。用一把枪抵在别人的额头上是他更擅长的解决问题的方式(这种想法此时此刻确实很有诱惑),对死亡的恐惧正是人类的天敌。但是此时此刻……
在他真正开口之前,梅洛就毫无征兆地转移了话题,他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再一次平静下来了:“对这个计划,朗姆确实没有给出任何意见吗?”
“他只是批了个‘同意’。”琴酒回答。
“明白了,”梅洛微微一颔首,从高脚凳上跳了下来,“……看来还有点事情需要解决。贝尔摩德,跟我出去一趟。”
“好。”贝尔摩德没有任何停顿地说道,这美人的面孔在昏暗的环境中看上去也如同鬼魅。
而梅洛在走过琴酒身边的时候毫无感情地看了他一眼。
“反省一下。”他言简意赅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