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离正月初一还有十几天,万家和程家车队终于到了都城,巨大的辎重队伍停在了城门口,程姣的次兄和三兄带着部曲,领着七八十辆大车往程府走。快行至程府正门时,大门前已经停了一辆马车,程颂让部曲带着车辆从旁门先进,带着程姣和程少宫准备给长辈见礼,然而程母见了她的三儿子激动不已,全忘了其他人。
程姣悄悄打量众人,率先吸引她目光的就是三叔父程止。她之前也听阿父提起三叔父的品貌,但更多惊叹于对方的好运气,程止学业未成、功名未显,出身不是高门大户就娶得白鹿山山主之女,三叔母桑氏虽容貌平常,但气度高华,家境显赫还知书达理,放在现代可以说是工薪阶层取了财阀之女了。不过听说三叔父待三叔母极好,有着‘仙男’的外貌还没有不良嗜好不沾花惹草,如今又有了官身两人可谓是神仙眷侣。
程止是个俊郎男子,跟程承程始都不像,据说是像程太公才得程母的厚爱。程止虽然有些像程太公,但还是远不及,程姣估计是因为程母的基因拖了后腿。刚走了会神,程姣就发现程少宫悄咪咪溜去了她阿姊程少商身边。头上戴着烧火棍一般粗金钗的大母,手上也戴满了镶满宝石的金戒指,远看十分像灭霸的手套。从她见了三叔父就笑个不停,口中不断念叨我的儿,我的儿。
吸引程姣目光的第二人,就是程少宫的妹妹,她的阿姊程少商。传闻中的程少商不学无术,脾气暴躁不说,还经常打骂下仆。可女孩穿着天青色的曲裾,生得一副纤小伶仃的模样,不仅脸幼骨小,看着竟比她矮了半个头。程姣心想果然传闻不可信,她这阿姊也是够可怜的,一个小女孩,从小父母不在身边还缺衣少食,叔母不安好心大母又是个不明事理的,顿时起了怜惜之心,见少宫和少商已经说上了话,便也走了过去。
程少宫:“我是谁并不重要,但是我刚刚掐指一算,你今天要挨罚。”
程姣:...好家伙,有你这么第一次见面就吓唬妹妹的吗?
程颂显然也看不过去,上前给了程少宫一拳:“少吓唬嫋嫋,嫋嫋,我是你阿兄。”
程姣对少商扬起笑脸:“见过阿姊。”
少商看着三人,随后反应过来:“见过次兄,见过三兄,姣姣妹妹好。”
“你怎么知道我是你次兄,不是大兄?”
“与三兄一般算出来的,就像三兄一样,我并未说话就知道我是谁。”
“这还用算吗?看年岁打扮,不是你便是姎姎。姎姎乖巧,不会这般凑热闹。”程少宫的话并未有贬低谁的意思,但程姣发觉少商的笑意淡了许些。
“其实我也不是算出来的,我听闻大兄是白鹿山儒雅翩翩的才子,如今又在军中谋事。而次兄是威武不凡的武将,这般孱弱之身,必然只能是三兄了。”
程姣听了这话好悬没笑出声,这嫋嫋看起来柔弱,性子倒是不吃亏。
“三弟这次可是找到对手了。咱们家嫋嫋嘴皮子可一丁点不比你差!”
四兄妹在一旁说说笑笑,程少宫冷不丁咳嗽了几声,程姣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自然懂得含义。虽然还在笑,但抿紧了嘴巴。
“当心点,阿母看着我们呢。”
“三兄不必再骗我,阿母这会儿...”少商一副‘我看透你’的样子,结果一抬头就看到刚才还在跟三叔母寒暄的萧夫人已然站身前,立即低眉顺眼,原地表演了一个秒怂。
“你们回来还没见过大母,嫋嫋,你也一起去见过你三叔父三叔母。”
三人齐齐低头称是,少商轻轻点了下头。
“见过大母,见过三叔父。”
“呦,我的乖孙儿!”
两个孙儿中,程母只见过程颂,但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程姣从青姨母口中知道程母为人,故意慢了几步,让两位兄长承担程母的火力。程母摸了摸这个,又拍了拍那个,见自己两个孙儿都一表人才,不由得抚掌大笑,正想将两个孙儿搂入怀中好好疼爱一番时,才发现中间多了一个程少商。程母对上少商的目光立马拉下脸,将少商推到一旁后脸上又欢天喜地将一手拉着一个询问。
“我的孙儿啊,你?”
“大母,我是少宫。”
“大母,我是颂儿。”
“好好,真好。可是看着咱们家的男丁,还是太单薄了些。”程母说着,又一脸愁容。“三郎,你还得加把劲,一会儿多吃点馕饼,吃饱了才有力气再给程家添乖孙儿!”
程母一开口就让三叔父羞得脸通红,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阿母会在大门口,当着全家的面说这等私密话。三叔母听了则是瞪大了双眼,其他女眷都低下了头,程姣脸上无甚表情,心里却笑得直捶墙——馕饼这辈子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个功效,从此和韭菜,生蚝及各种鞭同一价值,再说这是吃饱吃不饱的问题吗!!
“嫋嫋,姣姣,这是你们三叔母。”
“见过三叔母。”三叔母见了俩姊妹,笑得十分和蔼。她气质独特举止优雅,还带着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温柔。
“果真如姒妇信中说得那般极灵。”
“她啊,就是机灵过了头,不似姎姎稳重,也没有姣姣善解人意。你看姎姎稳稳的在厅中等着长辈,她倒是没规矩先跑了出来!”
“阿母,阿姊跑出来也是想快点见到三叔父和三叔母,还有阿兄们。阿姊这是思念亲人手足情深!”
“就你长嘴了是不是?”萧夫人柳眉一皱,看得少商心跳都快了几分,程姣仍旧满脸笑容,好似一点都不怕萧夫人。
“阿母我错了,可是我也很想快点见到大母,三叔父三叔母,还有嫋嫋阿姊,想来阿姊也是真情流露,今天我们一家子团聚,阿母就不要说阿姊了好不好。”
“女娘啊还是活泼好一些,伯婿还在厅中吧,咱们别让他久等了。”三叔母也笑着帮忙打圆场。
“下不为例。”萧夫人眼中略带责怪地看了程姣一眼。“君姑,咱们赶紧进院吧。”
“对对,走回去。回去吃馕饼去!”
萧夫人和三叔母一起进了门后,少商用敬佩的目光看着程姣,在萧夫人那般严酷的眼刀下还能撒娇,是个人物。后者眨了下眼,表示小意思。
程家的府邸大门牌匾上写的不是程府,而是曲陵侯府,程姣这才知道自家老爹又升了官。都城的宅邸不似边塞院落的封闭的高耸,也没有江南园林的柔美温和,但建得高大壮阔,所有的建筑都以十字轴线对齐,甚至是亭台都有一种惊人的对称感。
程姣觉得建造这宅邸的人一定是个强迫症,众人已经进了厅堂。厅堂宽阔,进了这么些人也只是方显得不那么空旷。厅壁上悬着手臂粗的蜡烛,火焰高高燃起,厅中摆着朱红色绘有瑞兽的案几,上面是丰富的酒菜。一家人落座后,举杯共饮,这时候的酒浆,酒精浓度不高,是以没有小孩子不能喝酒的说法。
刚饮了一杯,程母就放下双耳杯来到三叔父的身边,一扭身子将旁边的三叔母挤走。
“舜...”
“三郎我的儿啊,快想死我了。”程姣如老僧入定般吃菜,脑海里同步演绎小剧场。
(死鬼死哪去了,快想死我了。)
“你不是最喜欢这酪浆吗,来来来,阿母早就给你热好了。”
(你不是最喜欢我做的菜吗,来来来,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来,母喂你,啊,张嘴。”
(妾亲自喂你,啊,张嘴~)
程姣当没看见的吃饭,少商膝行到宴席的末尾,跟少宫说起了悄悄话。程姣隐约只听见两人说了“白鹿山”“配不上”还有“二叔父”。说起二叔父,程姣之前就知道他去继续深造读书,但是今日宴席上不见二叔母葛氏就很是奇怪。要知道葛氏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多年把持程母心中“最孝顺新妇”的头衔,甚至在十几年前,逼得萧夫人不得不留下刚出生没多久的少商,带着少宫离开。
此刻少商看着程母对三叔父关怀备至,不由得想起了她的二叔父。她阿父出去打仗十几年,三叔父又在外做官,家里就只剩下二叔父。因为身体原因,二叔父平时也只能读读书,程母都不怎么待见他,更别说葛氏了。因为没有儿子,葛氏在程母面前也抬不起头,她受到的气也全撒在二叔父身上,她骂二叔父窝囊废,一无是处,还是个跛子。
二叔父承所受的一切,虽说是葛氏所为,可更多的是因为程母的袖手旁观。少商相信如果三叔父受一点伤害,程母便会大吵大闹,势必要找到加害者,而对二叔父就没了那份心。许多时候,加害者往往没有那么讨厌,而旁观者才是真的罪大恶极,明明可以阻止,却当作什么也看不见,一个陌生人尚且说的过去,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作为母亲却完全无视,甚至成为加害者的同伙,所以少商对程母打心里没有半点恭敬。
“人人都说世人势利,可谁知做父母的,对孩子们也会有势利的时候,若父母对孩子也是以貌取人以势取人,我做小辈的为何要尊敬她。”少商说这话时,颇有几分物伤其类的意味,程姣觉得少商话里不仅说的是大母,还有她们的阿母萧夫人。
正想过去询问,程姣余光看见萧夫人直直看向少商,就歇了心思。萧夫人见少商歪着身子靠着案几仪态全无,一双秀眉皱得更紧。
“你们行径鬼祟,又在非议谁呢?”萧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吓得少宫肉都没嚼,直接吞了下去。
“阿母,我们刚才在问妹妹,明明是一胞双生,怎的长得一点都不像呢!”
“是呢,我们俩加起来都不如嫋嫋好看呢!”
程颂话一出口,萧夫人的笑容僵了一下。两个女儿的容貌,既不像程始也不像她萧元漪。程少商容貌像她外大母,小聪明劲儿更像——当年萧老夫人凡举拿人话柄猜人深意推脱责任,无不灵光。她只有小聪明全无大智慧不说,只顾自己生活安逸,当大难临头毫无担当;而程姣像她大父,毫不担事只有嘴上说得好听——程太公一生除了读书时辛苦些,基本就没受过累,全靠程母一人扛起了程家抚养三个儿子,甚至战乱时,他也过得舒舒服服。程始年少就出去闯荡,也是为了能让程母轻松些。
萧元漪想起这些就有些烦闷,又听到程颂说给少商准备了许多吃的玩的,瞥见程尾席低头闷坐的程姎,更是气都不顺了。
“你们别总惦着嫋嫋,姎姎也是你们的妹妹。见面礼总不能少了!”萧夫人话一出,宴席上的气氛冷了下来。
虽说家族要兄友弟恭才会兴旺,但亲的和堂的总归是不一样的。要不然这天下岂不大乱,皇室宗亲都可以自称正统。程姣不明白萧夫人是怎么个章程,自己亲女儿不疼反倒去疼别人的女儿。而且这个‘别人’还是害得她母女分离的元凶。
“我看时辰也不早了,君姑也该早些歇息了吧?”桑氏对着程母笑得柔顺,同时给程止使了个眼神。
“我又没喝醉,我为什么要早些歇息?我跟三郎还有好多话要说呢!”程母拉着程止还要说些什么,程止顿时打了个不文雅的哈气。
“阿母,儿几日赶路都未曾合眼了。”
“呀,那得赶紧歇息!”
“贤弟,阿兄送你回房歇息。”
“不用不用,”程母对着程始摆手,“我亲自送三郎,儿呀~呵呵呵呵~”
听着程母那‘一波三折’的笑声,程姣好悬没把手上的牙箸扔出去。长辈离席,这宴自然就散了,程姣和少商在不同的院子,回去的路自然也不同。她等在厅外想提醒少商,少宫不靠谱,今日宴席上那番势利之言,少宫定是要同阿母说的。可没等到少商,程姣就看见萧夫人看了少宫一眼,后者立刻低头缩肩跟在萧夫人身后离开。
程姣:...
“姣姣,你怎么还在这里?”少商跟程颂讨论了下,她的礼物里面都有什么,这才出了厅堂。
“阿姊,最近小心点,阿母可能要收拾你。”
“阿母哪天不收拾我。”可爱的女孩嘟嘴抱怨,看得程姣狼血沸腾。她很想把少商好好拥在怀里疼爱一番。
“对了,阿姊你的院子在哪?我可以去参观参观吗,顺便我们姊妹说说体己话?”
“欢迎欢迎!”
在程姣看来,这次体己话说得非常成功,她知道了程始夫妇自回都城之后,程家发生的大事小情,也搞懂了少商和萧夫人之间的古怪气氛从何而来。在程少商看来,这次姊妹谈话并不成功,因为妹妹疑似是阿母的说客,程姣对少商的遭遇感到同情,对葛氏行为表示愤怒,但最后却总会加上‘阿母是关心你的,她只是不会表达’之类的话,弄得程少商觉得自己的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程姣在少商院子时,程始夫妇的住处中,少宫正一脸心虚的跪坐在父母面前,将白日宴席上少商说过的话,挑重点复述了一遍,心道如果少商知道,肯定对他破口大骂!夫妻二人听罢,神色迥异,打发走了少宫。程始感叹少商虽然一直由葛氏抚养,但到底是程家的孩子,重情义。
萧元漪听了冷笑:“孺子无知,怎可非议长辈?!她非议的可是你阿母!”
“那又如何?”程始满不在乎,“我也非议我阿母呀。”
见萧夫人不忿,程始又道:“你别又来儒生的调调,长辈也是人又不是神仙,永生永世不会出错。照你的说法,难道阿母欺负你还要我休了你,我也听之任之?我跟阿止就是没听阿母的话,该干什么干什么,才有今日的好日子!”
程始以实事为证,萧元漪自是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但她还是对少商有意见。“少商才多大,就敢这样品评长辈,还有少宫,耳报神的毛病依旧没改,他两个兄长当初还是没把他揍狠!这俩个迟早坏在嘴上。”
“到底是双生子还是有些相像之处的!你的意思我懂,但是嫋嫋的心思太重了,等闲心里话不跟人说,好在还有姣姣,小姊妹混熟了什么话都能说。”
“姣姣还不如少宫呢,今日第一次见嫋嫋,就敢用‘手足情深’‘真情流露’来驳我的话,好似我不是嫋嫋的亲阿母。都是姊妹,她护着嫋嫋,倒是对姎姎冷若冰霜。依我看,姎姎才是好的,她心中能辩是非,知道自己母亲不对,可子不言母之过,难道要她跟嫋嫋说‘对不住,我知道母亲心思歹毒,坏事做绝’?”
程始瞪眼道:“为什么不能说!是就是,非就非,把道理捋清楚了一家人好接着过日子。阿母不是之处我非议少了?可我该孝顺继续孝顺,难道母子之情就淡薄啦?你们呀,就是读书太多,才这样为难。”
萧夫人被气着了,扭过头去不肯说话,谁知程始忽然话锋转,悠悠然道:“照我说呀,你就该学学我,时不时非议一下自家阿母,就心平气和了,也不会肚里的怨气越积越深,然后动不动指摘嫋嫋了。”
萧夫人背过去的身子微微颤了下,良久无话,才道:“你看出来了。
“我又不是瞎子。”程始将高大的身子慢慢挪过去,轻声道,“早些年我远远见过汝母,起先还没想到,只觉得嫋嫋虽好看却不像你我二人,后来才慢慢想起来的。”
他搭上妻子的肩头,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抚着,柔声道“当初葛氏没少叫你吃亏,可你说起姎姎却这样宽容,知道‘母过不延其子女’。然而对嫋嫋却诸多挑剔...”
夫妻二人都没说话,只静静的互相倚靠而坐,过了许久萧夫人才长长出了口气。
“你说的是,是我入心魔了,以后我得改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