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卷中章
“不是我这个阿明。是我在群山里碰到的。”
“没听老爷子他们说过啊。”阿毛疑惑道,“你不是一直和他们一块吗?”
“就是在碰见小虎狰的时候,某一刻突然就只有我和小虎狰还有那个阿明了。我可没骗你。那一会儿大家都消失了,可能也不是消失了,是我到另一个世界之类的。”
阿毛看了眼一本正经、头头是道的周明,却转过脸去看山下,闭口不言。
“你怎么不说话?”
阿毛没理他,突然眼神一亮,总算可以摆脱这个奇怪的妖怪了,“欸,你看,绣娘在那儿呢。”
周明还想把话说下去,却看到阿毛挥起手来,大喊一声,“绣娘!阿明来找你了!”
绣娘是裁缝家的女儿,与周明年纪相仿。村中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纺织手段,通常新衣都在裁缝铺子量身定制,通常用粮食、体力活来换,至于货币秦半两,在这偏远乡村流通得少。主要是当今物资充足,人们种植、催长粮食作物的方式已经是五百多年前蛮荒时代无法想象的事情,这一革新使得人们能够在有水源的地方,以村庄为单位自给自足。在他们自己看来,生活自是无忧无虑,不过手艺的传承仍旧世袭,每个村子的裁缝、铁匠等职业仍然在家庭内部代际传递,技艺则每代只传一人,顾的是以后分家不好拎清继承的问题。何况,一个村子里一人做活,基本足够。
绣娘不是名字,而是村中对裁缝家接替手艺的女儿的称谓,只要裁缝家有女儿接替手艺,世代如此。绣娘的父亲是裁缝手艺人,所以倒不怕误会。
不过,几乎家家户户的村民都在小时候问过他们的父母,万一绣娘的娘亲也是绣娘该怎么办。他们会知道,绣娘、小绣娘,前辈、同辈可以喊得,后辈喊长辈绣娘则要称绣姨。
阿毛喊完,拍了拍周明肩膀,“我去山东边,那里的木材干燥些。”说罢,转身就走。
“等着。你在这等我一下。”周明把阿毛拽住,跑动起来还回头道,“帮我也备一份,等会儿来找你拿。”
与绣娘一起的,还有她的妹妹。隔着一段宽阔山路,绣娘正举起斧子,打算处理一截断木,放在地上有一大一小两个篼,小的那个已经装满了扫来的树枝,大的也装了一半,剩下的空间正好装下手头的断木,不过要劈散开才能装进去。
绣娘听到山上边传来的呼喊时,便知道阿毛带着谁来了。绣娘的小妹对这情形已是见怪不怪,嘴角卷着一点笑意,看看羞着脸的绣娘,又看看正奔跑过来的周明,等周明离近了,就开始对绣娘打趣,“我觉着奇了怪了,姐,这劈柴不费劲,怎么见个人跟要了命一样呀。”
“小芸别胡说。”周明也是笑着,只不过比往常笑得难看些,“你去招呼着阿毛,他一个人粗枝大叶的,帮他仔细仔细,免得他打柴不认真。”
小妹看了看绣娘,等到姐姐答应,便哼哼着跳下山坎,顺着路去找阿毛了。
“你瞧这两人,像话吗?”阿毛挠着头抱怨道。
“一点儿不像话。”小妹古灵精怪地点点头。
等注视着阿毛和小妹走远,周明才敢去看绣娘。这女孩便是周明念头里的女孩,她爱惜自己长及腰下的青丝,浓黑如墨、光泽鉴人,不过这时全盘在头顶用布裹着,不能全然看见,为的是方便行动。周明唤着绣娘,伸手靠拢女孩仍握着斧头的双手,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何亲近举动,
只好放下背篼,接过绣娘手里的斧头,劈砍起那截木头来。
“不是早就说过了,让我来帮你做这些粗活。”周明边挥边说,“而且不如让小芸来弄,她每次出来都只是帮忙拾捡,也该锻炼锻炼了。”
“喔?那是谁让你今天来这么晚的。”绣娘微低着头,双手负后,左手包着右手,“再说了,你舍得让芸芸干活吗?”
“舍得,当然舍得。”周明稍微运转气机,在三言两语之间,便轻松将木材劈成分明六个木杆子,装到绣娘的背篼里,然后顺势将自己和芸小妹的背篓一边一个背起。
“可我舍不得。”绣娘嗬嗬笑着。
周明笑着摇了摇头,知道绣娘故意问这个问题是为逗他玩笑。他见绣娘笑靥动人,那清澈的双眸弯作月牙,仿佛月光照亮了回家的乡道,让周明暗自紧绷的心弦稍微松懈了一些。可接着,他又想到兽潮来袭,那些畜牲可不管哪些人是他珍视的、朝夕相处的同伴,那血淋淋的爪牙,落下即撕碎……
周明蓦地低垂下眼睛,不再看绣娘。他只觉得胸中的沉闷,原本藏得好好的,这会却突然蹦到了明处,叫嚣着让周明自己审视清楚。将来会发生的惨状,会化作必然的现实,无可逃避。
“怎么了?”绣娘察觉到周明的脸色异样,忙伸手来扶。
“没事。”周明却是握住绣娘的手,汗津津的。
绣娘把手抽去,在衣上摩挲手掌,对自己的汗渍感到不好意思。这害羞举动,再配上那红彤彤的脸蛋,看得周明心里又暖了一阵。
这下,周明自以为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会犯疯病,当心里藏着窝心事时,还能被现实的人事物触动,心情时好时坏,跌跌撞撞地起伏着,就像一个人一会儿飞起来,一会儿又摔到地上,这搁谁都容易变得阴郁起来。
“好了,我们去找他们吧,我到阿毛那儿随便弄点就行。”周明提振了一下两个背篼,要不是只能一边一个,他真希望长出新的胳膊,把绣娘的篼也搭上。
“那怎么行,秀姨会生气的。”绣娘知道周明的母亲是个辣脾气。
“我跟阿毛说好了的,别担心。”
待绣娘跟着周明走到山脊,却看到周明驻足停下,看着东边,连绵的山脉在薄雾下若隐若现,说不清是淡青色还是淡黑色的影子边缘,透露着橙色的熹微色彩。周明发觉自己许久未与绣娘一起看过日出了,于是驻足停下,放下了背篼,深呼吸一口气,呼出的时候就地坐下。隔着一肘距离,绣娘静悄悄地坐下,抱着弯曲的双脚,头放在膝盖上。无言中,二人默契地等待着光明,等候那将暮色彻底驱逐的金乌之光。
周明偷偷去看绣娘的侧颜。
“不怕迟到吗?”绣娘仍然注视着东方。她是除周明家人外,唯一知道周明会去老先生处上私塾的。
“不怕这一回。”
周明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绣娘的侧脸,鼻子笔直,鼻头的轮廓圆润柔和,接着一点熹微,便能从绣娘的眼睛里看见山脉的倒影。因为不常在日头下外出,绣娘的皮肤也是极为少见的白皙,周明不自觉地将绣娘的皮肤与阿明的无暇肌肤比对,发现的确不若,但周明觉得有一股生活的气息覆盖在表面,这股气息里包含的便是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氤氲成透明的雾。他这样想着,很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就像感到害羞时,不经意的小动作。感觉自己的皮肤真糙,跟麦子的皮似的。
“绣娘,你真好看。”周明说出了以前从不敢说的话。
“怎么突然说这些个。”绣娘羞赧着脸,扭头到另一边。
周明看见一片红潮涌到了绣娘的耳根,看见绣娘鬓角处的几根碎发,心中觉得世上再无如此可爱的人儿,不自觉地将自己挪向了绣娘,但仍然保持着一拳距离。
周明小心翼翼地把嘴凑到绣娘耳边,他看见绣娘的耳朵也绽满了羞红,闭上眼道,“我一定要娶你,阿楠。”
绣娘听见,动作陡然一变,把环着双脚的手抬到膝盖处绕着,埋脸进去,声音极细极小地嘀咕着。
“你说什么?”周明大胆地把耳朵贴到绣娘手臂上。
这一碰,吓得绣娘蹦了起来,她原本想要假意呵斥,却看见底下的小妹,还有双手分别抱着一捆柴禾和一个木墩子的阿毛,正在向上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