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入
方仁打了个哆嗦,睁开了眼。
他,又回到了那个不知是否可以称之为梦的地方。
还是在那个广场!
还是在花坛中那一簇绿植里!
“昨天窒息之前,雨幕中有两个黑影正好向他这边走来,今天又出现在这里,会不会那两人也在?”
想到这,方仁立即惊恐且谨慎地观察起周围来,不管昨晚那人究竟是不是何定松,他都不想遭遇那样的情况。
现在和之前不同,不是晚上,看天色是下午,方仁在反复查看之后确认没有黑西装的身影,才是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天阴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仿佛触手可及。
看来应该又是一个暴雨的夜。
他身上依然是那身上白下黑的运动短装,有些冷,好在已经不湿了,但拖鞋昨晚扔了,现在他依然是光着脚,脚上伤口还在。
再次进入,印证了这里不是个简单的梦境,是梦也是个连环梦。
“从痛感、触感和饥饿感来说,这里和现实世界无二。”方仁开始分析当前的信息,这是他的习惯,“进入方式可能和睡眠有关,而何定松没能醒来,恐怕是因为在这里遭受了枪击。也就是说,在这个梦里死了,可能就不会再醒来了。”
“我也不可能不睡觉,就目前来看,睡觉后会到这里是规避不了,那就想不凡在这边安定下来。”
“嗯……我这种就像是外地人闯入,而黑西装看起来是秩序维护者,如果有个合理的社会身份,为了避免骚乱,黑西装应该不会随意动手,否则他们在追逐的时候就会直接对何定松开枪了。”
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获取合理的社会身份。
心中有了决定后,方仁抬头望了望远处高楼林立的繁华地带——
等等!
方仁心中激起轩然大波。
那不是昨天他站了半小时的十字路口的位置吗?
高楼大厦?
方仁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远处确实是高楼林立,有几栋甚至直入云霄。在确认自己没看错之后,他又急忙再次扫视四周,附近还是很老旧,这里也确实是昨天来的那个广场,那个环形相交的类似锁链的奇怪雕像依然斜插在广场中央。
但是,这座城市昨天一座,哪怕一座高楼都没有!就是看个破落穷酸的十八线小城市啊!
这一天时间哪来的这么多高楼大厦?论中心圈的楼宇高大繁华程度,从方仁这个角度就像是站在外滩看陆家嘴一样,这是何等魔幻?
要说这些大楼是一个擎天巨人把旧房屋践踏一空,往地上像插秧一样插出来的,方仁都信,但说是决策者集全国之力做的,打死他都不会信——决策者脑袋被门夹了都不会做出这种决策。
“这,真的只是个梦吗?”
方仁扶额喃喃自语,但急救车接人的情景,和昨晚何定松如蓝色马赛克消失前看他的神情,再度在他脑海中浮现。
当时跑得匆忙没有细想,现在回想起来,已经半透明状的何定松看向他的眼神,其中饱含绝望与不解,还带着一丝怨恨——他甚至不能确定这怨恨是不是也有他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尽管他们确实没有什么交集。
方仁不敢也不能相信这是一个梦,他甩了甩混乱的脑袋,再度目光坚毅的抬头。他现在确实没有功夫想何定松的事了,目前应该解决的是尤为重要的三件事。
生存!
生存!
还是他妈的生存!
不赶紧获取一个合理的社会身份,
找一份足以饱腹的工作的话,要么就被黑西装解决,要么就饿死街头——方仁发现自己在这里也会饥饿。
远处的高楼依然吸引着他,特别其中有一栋楼最为瞩目。其楼身如同错落的方块堆积而成,楼的顶部是一个环形相交的标志物,和方仁身后广场上斜插着的雕像相同,那里是这个城市的中心,应该就是昨天的十字路口附近。
可以想象得到,相较于昨日的冷清,现在的十字路口应该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这无疑把现在空无一人的广场的冷清感放大了无数倍——甚至从刚才醒来后方仁就没有见过一个活人,不,应该说是活物。
是,越繁华的地方机会越多,方仁想要获得工作和社会身份,就应该去高楼那边。但是现在他甚至连双鞋都没有……他可不认为这世上有哪个地方会招聘一个鞋子都不穿就来应聘的人。
于是,这个城市多了一个白日闯的君子,之所以说是君子,这读书人的事……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是中心圈的事,方仁所处的附近依然是低矮的老楼房,看起来比大多数城镇化失败的城乡结合部还要破败。
石棉瓦盖顶的单层房随处可见,至于偶尔扎入眼帘的复合式三层房,是绝对意义上的奢华建筑,但一眼望去,许多墙皮都脱落外翻着,里面长满了青苔,让这种奢华透着荒凉。
在忍痛趟着硌脚的砂石路,转悠了几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后,方仁有些讶异——这里已经不能说是人迹罕至,简直就是荒无人烟,比之北方某岗的边缘有过之无不及。
方仁的行动异常谨慎,确认四周没人后,他猫着身子上了一个楼梯在侧墙的双门面四层小楼——因为没有其他上楼的方式,楼梯上薄薄的苔藓也完全没有踩踏过的痕迹,二楼又挂着晾晒的老旧衣物,是个绝佳的借东西现场。
果然如方仁所想,这地方的住户不知道什么原因早就不在了。
光脚从苔藓阶梯拾阶而上,有一种踩地毯式的松软感,还附赠了一份冰凉,转过二楼拐角,看到的是阳台晾衣绳上挂着的衣物爬满了霉菌,房门中央倒挂的惨白福字中间破开了一个洞,有一棵巴掌大的不知名绿植破洞而出,门也没有锁,可以直接推门进去。
这地方很长时间没人住,确实减轻了方仁的负罪感,但毕竟是第一次,他还是在深呼吸一口后才缓缓推开木门。
屋内陈设几乎完整,只是都很老旧了,还盖上了一层灰,应该是爷爷辈的居所。看着小八仙桌上摆着的19寸大头电视和旁边的空相框,方仁回想起爷爷在老家的房子,和这里的陈设差不多,但遗憾的是,这里没有任何衣物。
这样的遗憾,在方仁持续走了十多栋空楼之后,彻底击溃了他的幻想。
既然人都不在了为什么就不能留一双鞋,哪怕是破的,他不理解。
“看来还是得去户籍上的住址看看,至少那里名义上是我的住所,不过,真是太远了……”
方仁感觉老天爷给他开了个玩笑,他刚叹息着走出巷子口,一双粉红的人字拖立马就映入了他的眼帘,它就安静的躺在路灯下锈迹斑斑的铁皮桶顶,十分显眼,就像是特意等待着他的到来一般。
“拖鞋好歹也是鞋。”
见四周无人,方仁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黑着脸上前取下这来之不易的宝物。
再生塑料和前任留下的异味着实让方仁难以接受,可他又别无选择,好在路边住户门前的灰黑PB管上的水龙头还能拧开,只是有些年代了,很脆,一上手就直接断裂爆开。
方仁好歹学的水利工程,当然知道这种常年不用的水管,出水时必然会带出沉降的泥沙,爆管的瞬间他立马自信地向后跳开,污黄的水果然喷涌而出。
砰!!!
在方仁的想象中,他身上最多溅上几点,待会洗去就好了,然而,这一声重响伴随着后背的剧痛和巨大推力,让他又向水管扑去,其间他还听到了一个女声的惊叫。
泥水如同喷泉般喷洒落下,让其下的方仁实实在在地洗了个泥水澡。
痛倒是没多痛,关键是一身泥水,洗干净不知道都什么时候了,何况还要等衣服干,这根本不现实,找工作似乎变得不那么现实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方仁喃喃自语地从水管下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才发现街上趴着一个白外套的单马尾女孩,她身旁是倒在地上后轮疯转着的脚踏车。
“你没事吧!”
方仁心生愧疚,顾不得手上的泥,准备去扶,却见女生挣扎着撑起身,揉着脑袋缓缓站起来,疑惑道:“嗯……这是做什么啊……”
“哎呀,你没事吧?”女生转过头来,看到一身泥的方仁,满脸惊讶的同时还带着一丝愧疚,竟然是先道歉道,“都、都怪我太着急了,要迟到了没有看路。”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得走了,不然又要被店长骂了。”
方仁有些懵,还没来得及说话,看了一下手表的女生已经扶起脚踏车一溜烟骑走了,是向着高楼的方向。
一切发生得太快,方仁只能看着她白色的身影渐渐小去,那辆女式脚踏车并无特别,除了干净的面容和脖子上用红绳挂着的椭圆小熊吊坠外,方仁就只记得她那过分的温柔和匆忙。
“咦?这是?”
方仁发现,在她摔倒的位置,多了一个鞋盒大小的棕色方盒,上面是个沙漏的标志,应该是她掉的东西,这让方仁更是愧疚。
等了七八分钟,水体才见清澈,方仁急忙冲洗一番,穿上粉色人字拖,全身湿漉漉的抱着盒子往高楼的方向走去,他决定还是先去户口本上的住所,不过路程很远,是在穿过城中心的后方。
至于盒子,方仁是想着待会要是遇见了那个女孩,物归原主好好道个歉,如果遇不到也没有办法,毕竟找个工作生存下去才是更紧要的事情,特别是现在的天色已经不早了!
“这、这不对吧?”
走了接近一小时,方仁已经开始微微喘息,但他甚至还没走出旧城区,看中心区高楼的比例,就算再走一小时他都到不了,整个城市明显比之前膨胀了不止两圈。
又抱着盒子走了五六分钟,方仁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扶着电杆开始喘息,饥寒交迫的他只觉得身心俱疲,好在新城区已经在他眼前了,准确的说是在他身前两米处。
看着新城区,方仁有些神色恍惚。
现在已是傍晚时分,身前两米外的地方就是一栋栋三四十层的高楼,楼上密密麻麻的各色小方块灯光是需要他去仰望的,楼下霓虹闪烁的人行道上人头攒动,街上车水马龙,大城市闹市区的喧嚣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好不繁华。
回望身后,来路被黑暗吞噬,静悄悄的,只有寒风刺背。
方仁打了一哆嗦。
此刻,一种莫名的恐惧突然涌上他的心头。
站在借了新城区微光的旧城区的阴影里,就像站在新旧时代交替的分割线上,那里建着一堵无形的墙,可以翻越过去,但无论墙的这边,还是那边,都不是他的归属之地。
脚踏车女孩的盒子被方仁紧紧抓的手中,它显得异常沉重,走了这一路,尽管没有打开,他也已经能感觉到里面是一双鞋子。这鞋子对她来说应该很重要,因为她是从遥远的旧城区来的,到同样遥远的新城区打工,是为了生存。
而他,也是为了生存。
但是,跨过这道无形的墙,等待着他的又是什么?
方仁看到,霓虹灯下的人群川流不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越过那新旧交错的光暗线,他们在他身上驻足0.1秒的目光中,只剩漠视,和鄙夷。
他确认没有看错,那种鄙夷让那一张张光鲜亮丽的脸变得扭曲,变得虚幻。
这让方仁费解,但他却已没有思考的余地。
他明白已没有踏出脚步的必要——那张蓝色的网在光暗线上凭空出现,向上和两侧延伸,形成一个半球形的蓝色帷幕,将整个中心区笼罩其中,接着整个光球开始向旧城区急速膨胀扩张推进,所过之处,那些低矮的房屋被部分抹平整体推后,而空出的地方,高楼正在成模块式的生成。
0.1秒的时间,蓝色的网已从方仁身上穿过。
鞋盒不再沉重,穿过他的手坠落,随旧城区被向后推去。
方仁看到自己的身体化为一块块蓝色晶体,逐渐透明化,高楼在他的位置生成,一种无法言喻的诡异挤压感将他包裹。
没有遇到黑西装,却也还是和何定松同样的结局吗?
方仁的思绪至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