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萍末 第二十八章 夜宿客栈红嫁衣
月黑风高夜,最宜妖魔鬼怪横行。
这座远离修行界的偏僻小镇,忽然生出一道鬼气。
柳树下的宁初一猛然回神,连忙擦去泪痕,没有太多时间去想其前因后果的他快步跨入客栈房间。
一路行来,果不其然一片死气沉沉。
少年心无杂念,握住木剑,朝着那缕妖气跑去,身形如虹飞掠,速度极快。
皓月当空。
宁初一不多时便来到了一片稻田中,转头回望了眼化为黑点的客栈,不知为何,少年心底有些压抑。
没有丝毫留恋,宁初一蓦然转过头,仔细盯着前方那棵粗壮槐树,面色阴晴不定。
槐树后的这个方位,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鬼气。
令少年面色难看的不是这个,而是在这修道的妖鬼魂物身上,竟有一些新鲜血腥气息。
不出意外,应当不超过半刻钟。
少年闻着树后那属于独属于鬼物的死尸气,平静道:“出来。”
那道鬼物竟出奇地听话,缓缓走出,是个头戴凤冠,身穿红嫁衣的妙龄女子,若不是脸色异常惨白亦模糊不清,变幻莫测,面容尚未定形,除此外倒是和凡间出嫁的媳妇相差无几。
宁初一见状不为所动,少时听说书先生讲过,这世间生灵死后除了那些能正常去往酆都转世投胎除外,还有极少数临死前心中郁气不散死不瞑目,便会落得个靠着怨气吊着口气害人的鬼魂下场。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也不见鬼新娘开口。
宁初一面色难看至极。
鬼魅精怪见少年沉默寡言,浑身当即散出一股子阴煞寒气,冷冷道:“你不是我要等的人,从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宁初一沉默片刻,只是摇摇头,睁开半眯着的眼,看了眼鬼魅精怪,刚好是能化魂体为真形的修为,和自己相平,是初入凤初境。
至于她姓甚名甚就不是负剑少年所关心得了,野史上有段对鬼魅的记载,这些化为冤魂的精怪活着的时候兴许是个贤惠娘母或持家好男,但有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死后也就只剩下释教所言的贪、嗔、痴三不善根了,说是以嗜杀世人成性也不为过。
想到此,宁初一皱了眉头道:“什么意思?”
鬼新娘面色阴沉,紧接着红袖脱手而去,欲打在宁初一胸口,见少年轻易躲过,她才缓缓开口道:“与你无关,若此刻选择离开,我不杀你。”
宁初一蓦然站起身,神色一凝,脚尖轻点,身形一跃而起,单手持剑,毫不犹豫一剑直刺停于半空的鬼魅,快到极致,如疾风骤雨,带着独属纯粹剑修那势不可当的气势穿虹而过,准确无误地击中鬼新娘。
鬼魅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后,便被劈成两半,消失不殆。
“嗯?”
死的太过轻松,毫无破绽。
少年飘然落地后,仔细端详了一番沾有新鲜黑血的木剑,暗道奇怪。
按理说修士中,剑修杀伐为第一等是不错,可少年也没想过一剑就能杀了鬼新娘。
在这片野林中,阴煞死气繁多,最适合化为形体的鬼魅精怪养魂,更别说今夜还是圆月。
持剑少年今夜所面对的,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的鬼魅,一剑将其抹杀哪会有这般轻松容易?
时近子时。
宁初一嘀咕了句困了,木剑收鞘,打了个哈欠,回望了眼青林镇,摇摇晃晃走去。
少年踏出几步,这方偏离人间烟火气的野林中,传来阵阵莺莺燕燕的千笑百媚。
“终于来了。”
少年如释重负。
便宜师父不善讲道理,但有一个词说了不下三遍,少年记得异常清晰:切莫好高骛远。
果不其然,在宁初一身后,蓦然显出道红色鬼影。
鬼新娘五指逐渐变得尖细,刃利如秋霜,一字不说,身形飞掠朝着少年脑袋抓去。
宁初一沉默不语。
算下来,他虽然和那吊儿郎当的蜀山掌门学了半年的剑,其中耗费了一旬光阴锻体,才修到了修士第一境的凤初境,没有经历纯粹的生死大关,光有境界又有何用?
但在李慕玄踏剑远游后,功法剑诀也没留下半本,练剑,也仅仅是练剑了。
除开傍晚与大晋暗卫之间的单方面碾压外,这场与鬼新娘的同境之战,才真正算是宁初一踏入修行之路的生死大关,尤为重要,没有之一。
收回心思,几乎是同一时间,少年握着木剑的手轻微动了一个弧度。
纵观全局的红衣女鬼骇然失色,她心头忽然有种直觉,若是和宁初一以全力对拼,只会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这少年她哪里又看不出,不过是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骨龄和面容相仿,至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岁,正是血气轻狂的年龄。
天赋倒是不错,可惜脑子不算灵光,白日她化作名村妇混在人群堆里,自然瞧见了大晋太子司马昱,那十八余暗卫联合起来连修士一境都不算,对她自然没有威胁。
本以为能高枕无忧,再屠杀些村民喝血养身,逍遥快活阵日子,谁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切皆被个毛头小子打乱,今日若来的是三教修士她也能明哲其身,可偏偏是鬼魅精怪最惧怕的剑修!
想到此,红衣女鬼身子忽地落下,半躺在地上,嘴角边扬起一个弧度,小声啼哭,落下的泪腺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这片野林中煞气也随着鬼新娘的哭泣瞬间消失殆尽,仿若从未有过般。
本欲一鼓作气打算借势升势,再斩一剑的宁初一不由呆在原地,望向趴在地上的红衣女鬼,这场架究竟打还是不打?
愣了许久的少年终于缓过神来,迟疑少许,还是迈开步伐走近探探究竟,一阵秋风忽而拂起,宁初一稍眯起眼,只觉得有女子体香夹杂其中,紧接着有一条红袍袖巾顺着风势掠过少年的面颊。
少年神色平静如水,走近几步,蹲下身子,这才看清女子容貌,生的姣好,穿着的红嫁衣极为保守,这等面容,不像是青林镇人士。
宁初一也终于确定了先前心中猜测,神色复杂,轻声问道:“现在能说说你要等谁了吗?”
宁初一可以在当今太子前镇定自若,毫不俯身,可不代表他能在女子前也能如此,那位妖土的小妹是这样,更何况是这穿着嫁衣貌相姣好的女鬼?
……
红衣女鬼愕然望着眼前这强装镇定的少年,哪怕话语平静,可脸色那抹泛红,怎能躲过她的眼?敢情这小子不光在偌大江湖上是雏儿,在男女情爱一事上也是个雏儿?
女鬼镇了镇神,第一次认真打量着这个持木剑的少年,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妙诡光,悄然与月色融为一体。
少年浑然不觉。
片刻后只觉得眼睛生痛,他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眼,当再次睁开眼时,宁初一心生惊骇。
眼前哪里还有小鸟依人哭啼的鬼新娘半点身影?
宁初一猛地站起身,仰头望去。
在林中深处,万千乌鸦凝成条空中拱桥,蔓延至槐树上方。
纤云弄巧,飞星传垠莫过于此。
可在这死气一片的林中,就不显浪漫,反而无不向外透出毛骨悚然的场面。
再过小会儿,一位撑着油纸伞的红衣女鬼正从桥上缓缓行来,手中拽着根银白人骨,步伐不紧不慢,沿途甚至还时不时停下脚步,观赏“拱桥”下方景色,令人发指。
在距离宁初一数十丈的地方终于停下脚步,也在这时,“拱桥”两侧骤然亮起万千盏白纸灯笼,令少年仿若回到在外漂泊过节时,偶见别处人家的寥寥炊烟。
霎时,无数玫瑰花瓣不知从何处飘落下来,九月的第一场疾风骤雨连着花瓣截然而至。
红白相冲,漫天花雨,这座小镇当是有一番劫难了。
这一刻的宁初一只感到无边刺骨的寒意和冷意。
红衣女鬼随手将人骨甩在地上,抬手遮挡住面容后,又向下一抹,像是位清洗容颜的凡间女子,露出张狰狞血煞的骇人容颜,她咧嘴笑出了声,随后四周大股阴煞死气从她的身上倾泻出来。
嫁衣女鬼回忆起生前往事,神情恍惚,眼眸中有缅怀之色,自顾自轻声道:“我自小便生在妓院,十六那年因貌相出众,被誉为青楼花魁,本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却没想到能遇到一个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的读书人。”
“初见那日,他什么也没做,看了一夜的书,看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大秦‘焚书坑儒’官制下的违禁古书,在那时,只要有不嫌事大的人造谣,先秦官员可不讲是非,抓了便是要掉脑袋的。”
宁初一愣了愣,此女鬼果然不是大晋人士,不由问道:“你揭发了他?”
女鬼幽幽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只要给钱就行,可那晚我在他的眼中见到了平生从未见过的星辰大海,那是对未来憧憬的光彩,他告诉我看的书能救整个大秦……他还说‘十里红妆,不负卿痴等数载’……”
“那晚后,他就和我立下山誓海盟,他说要进京赶考赎我,我散尽家财,只为等他金榜题名……”
听到此的宁初一陡然一愕,吃惊地看着女鬼,话语间尽是颤栗,破天荒伸出食指指向她,“你……和他才认识多久,口口声声说互相喜欢,你凭什么,他凭什么,又拿什么喜欢你?痴情一词怎能这般用?”
女鬼破天荒闷闷不乐,脱口而出,“大人的事,小屁孩懂什么懂。”
宁初一忽然冷笑道:“他那叫喜欢吗,他那是馋你身子,下贱!”
女鬼摇摇头,歪着脑袋打量面色涨红的少年,最后视线停在束起长发的竹簪来,“等他高中状元那日,反倒娶了当朝公主为妻,我在青楼苦苦等了数日,仅等来一封只有十四字的书信‘半点朱唇万人尝,怎配我这状元郎’。”
女鬼想起一事,轻轻收了油纸伞,血泪从眼眶中流出,惨然笑道:“天下读书人都是负心郎,都该死!”
话音刚落,乌鸦拱桥两侧悬空白纸灯笼尽数熄灭,连着玫瑰花瓣如昙花一现般一同消声灭迹。
空气陡然凝滞,少年面色巨变,容不得多想,双脚在地面上使劲一蹬,脚部骤然发力,身形一跃而起,约莫高于女鬼一丈,仅仅片刻,气势如虹,手中木剑迎面斩去。
嫁衣女鬼满脸血洞,随手丢了那把往年二人立海誓山盟的定情信物,伸出雪白手掌迎面推去。
二人皆未存留半分余力,那副欲要置对方陷入死境的心思浮现在面容上,接下来就看究竟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了。
大抵是天命所归,一身红嫁衣的女鬼忽而咧嘴一笑,身子微微后仰,倒退几步,步数不大,却不多不少刚好规避了宁初一这最大杀伐。
而就在这一瞬间,女鬼露出狡黠笑意,双手快速出手,在宁初一的胸前猛点数下。
木剑应声而落。
嫁衣女鬼只是一脚踢飞那把槐木剑,只不过绣花鞋在触碰到槐木剑的一刹间,出现了些许稀薄黑烟,她面色阴沉,没再去管这把剑,只是向前走出一步,双手捂脸,幽幽抽搐,铿锵有力地说出了一句话。
宁初一听的清清楚楚。
她是在说:“夫君,奴家不与你赌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