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第一枝
人死后,原来是真的要再入轮回。悬浮在空中的一道魂魄瞧着没了生气的自己,如是想道。
他只看了一会儿就被迫移开了视线,因为有不少人扑上来围着他的尸体,哭喊、悲痛,乱糟糟的真是好似要撕心裂肺。
魂魄只觉得聒噪,看也不看。
随即,他抱臂仰头发起了呆,倒也不见多少伤心,比起眼前嚎哭的众人,无动于衷的反而更像个局外人。
像是预料到什么,魂魄微微偏头,一束金光恰好射进来,直直的擦过他的左耳,又忽的炸开,化为了如有实质的齑粉。
这些齑粉明亮若白昼,衬得屋内烛火黯然,他亦被这光笼在其中。
在金光的簇拥里,一道金波荡过,朝四面八方掀起涟漪。随之,慢慢又慢慢的显出来个闭眼的虚相。
“你该成佛了。”
魂魄点点头,无甚所谓的反问:“没有黑白无常吗。”
虚相并不答,依然阖着目,微微一笑,露出点儿似是而非的慈眉善目。
“你该成佛了。”
肝肠寸断的痛哭声倏忽间静止,像一锅沸水突然结冰,连点白烟都不冒了。只留下一个佛字的尾音儿,钟鸣般击在他的脑海心上,反复叹咏。
声音有点动听,可惜就是很惹人烦。
魂魄无动于衷,“嗡嗡这么多遍就有用?我不太想当。”
虚相不言不语,闭目高坐明台。
魂魄低头,却瞥见金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他裹住,弄出来一身斑驳样。他眨眨眼,自觉自个儿像一块硌手的碎金子。
“你该成佛了。”
又是一字一顿,敲打下来,斑驳轰然倒塌,皆碎作点点金屑。
魂魄既像困兽解了束缚,又像蒙灰明镜终于被拭干净。他摇头复点头,皱起眉仿佛明悟了,只道:“大约是了。”
众人嚎啕再度爆发。
“我成佛。”
那虚相微微颔首,终于眉眼舒展,睁开一双似笑非笑目。
满目的金光如潮水退去,魂魄被这金光裹挟着西行,转眼间斗转星移。
依稀之间,红日将起,在天际将明之时,远方有两声新生儿的啼哭伴着鸡鸣报晓,被风轻轻送进魂魄的耳里,叫他心底一阵释然。
为何释然?他也不明白。
他只明白,再抬眼望去,漫天金光里,不是垂首菩萨,就是怒目罗汉。
洪钟响过三声,如来向他俯首。
“你可知身在何处?”
魂魄笑,“门口写着雷音寺呢。”
“你可知所为何事?”
“不是叫我成佛?”
如来抬起手,“元孑然,已历人间十世轮回,偿清凡尘因果,终得圆满,当成佛矣。”
伴着话音落下,忽的腾起许多金光化成的字符来,围着元孑然缓缓旋转,可元孑然却满目茫然,看不清楚一个。
终于,恒河沙数般的文字又化作金光散去,只留下了——
华游、孑然。
“赐封华游孑然佛,独居汨罗境。”
……
天上的日头很烈,元孑然对此浑然不觉,他环顾四周,心里只觉得好奇,“奇怪,这里是哪处人间?”
最奇怪的是,元孑然已经在西天成佛多年,他却看不明白这里。
许多日子之前,如来指派元孑然到人间为一位凡人引路,助他成佛。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元孑然已经看护了那凡人轮回九世,只要这一世也圆满结束,那位凡人就能以十世的历练偿还因果,再由元孑然引他去往西天成佛。
可刚刚一阵春风拂来,等元孑然再睁眼,他自己已经站在了这里,那位凡人也消失在他的感知里了。
元孑然独自想了一会儿,抬头望向太阳,“这可怎么办呢?”
那高空的金乌光彩黯淡,只哀哀低啼,分明是自顾不暇的模样。
“看来,这里的金乌也不知道。”
元孑然摇摇头,不再纠结,信步向前,低垂的衣袖微微飘动,反倒在暗中卷起了些尘埃。
“日青啊,要不要去采野菜,等下我们一起去嘛。”
被唤作日青的少女笑着摇摇头,“阿鹊,我没有空,等下我就该做饭了。”
“不要嘛。”阿鹊挽着日青的胳膊,“日青,今天没有空,我们可以明天一起呀,明天早上怎么样?天气也凉快。”
日青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嗯!”阿鹊眉眼弯弯,“明天哦,那就是明天哦,我们约好了可不能反悔的!”
元孑然看着两位少女亲热的挽着手,又挥手道别,约下了明天见。
“原来是一处幻境,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残念,竟然能叫我进来一观。”元孑然兀自摇摇头,又顺其自然的看下去。
他跟在日青的身后,走进一座篱笆矮房。
日青抬头看了看太阳,手脚麻利的开始烧火做饭。
元孑然站在小院里,也瞥了眼天上的太阳。
金乌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日青独自在灶台边忙活了一会儿,端出来三个陶罐和一小碗野菜糊糊,里面飘出来零星的苦涩味,叫元孑然意外的扬了扬眉。
日青对此一无所知,她很快的吃完了不太让人愉快的野菜糊糊,拎着土陶罐往田地走去。
日青跨过门槛,和元孑然擦肩而过,对这个外乡人视而不见。
她走得轻快,留下了一路春日里草木杂糅的气味。风一晃,气味就跟着消逝了。
元孑然忍不住又望向太阳,映在他眼里的,不过是一只病态的金乌,裹着微弱苍白的光,不怎么耀眼,也不怎么强大,看起来甚至岌岌可危。
看来,这里并不太平。
不论是在幻境,还是人间,金乌都是太阳神鸟,向来映射着所在国家的兴衰变化。
倘若国家走向衰败,一旦繁荣的假象撕破,升斗小民就成了苦难刀尖下的磨刀石。
元孑然独自凝视了一会儿,不禁摩挲了下手指,少女经过的时候,这里也意外染上了草木味,的确让他心里生出了一点亲切。
“这真奇怪。”元孑然想不明白亲切的缘由,只好继续跟上去。
田地已经开垦了许久,却只是事倍功半,剩下的仍旧布满了张牙舞爪的裂纹和萎靡杂草,昭示着它是连汗水都难以融化的坚硬。
日青爷娘的年纪尚未过半百,但由于常年劳作,裸露在外的皮肤比陶罐还粗糙。元孑然毫不意外的感受到了腐朽又混浊的气息,和腐烂在土壤里的根茎如出一辙。
这儿不是适合养人的山水,但是生长于此的日青不同寻常,竟然格外的鲜活。
田埂上肆意扎根着大簇大簇半人高的野花,坚韧的根茎足以把花儿高高举起。
日青渐渐走近,站在齐腰的植株里,大声招呼着:“阿爷阿娘,快来休息,来吃饭啦。”
于是,日青的爷娘放下农具,迈步跨过沙石,迎向野花丛中间的好姑娘。
“先来喝点水。”
他们俩擦擦汗,接过递来的一罐清水,拉着她躲进了阴凉处。
阿娘问她:“好孩子,是吃过了再来的吧?”
日青笑,“我吃过了,吃得很饱。”
阿爷席地坐下,打开盛饭的陶罐,跟着接话夸她:“日青真能干,将来一定会遇见好事情。”
在她靠近田埂后,元孑然莫名的从田地里闻到一丝很涩的苦味,就像是日青吃的那一小碗野菜糊糊。
但在所有不美妙的气息交融的之前,它们又被清新的草木香冲散,产生了一瞬春日的意味。
一瞬间太过短暂了,好似错觉。
“真是遗憾。”这位西天的华游佛一瞬不瞬的看着那片野花,不知道在为什么而叹息。
万事万物都自然发生,元孑然并不打算做什么,他一路跟过来,瞧到了这里,不用再费什么力气,便足以了解这前因后果了。
所有的事情,顺其自然的,无一例外的让他一眼望到了底。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春雨并没有眷顾这里。
……
爷娘吃完饭,日青想要替阿娘做农活,被他们俩一起推了回去。
日青离开后,日青阿娘抬手擦汗,喃喃自语道:“要是下雨了就好了。”
“别想了,老天不肯赏饭吃,咱们也还得过活。”
阿娘目光愁苦,“你的腰还行吗?”
阿爷站起来,大步走向田埂,“行着呢,回去就别乱说,日青听了要更难过了。”
元孑然抬头注视着太阳,金乌的确还是老样子,它的第三只脚蜷缩在羽毛下,生来有些畸形。大概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它才能开始懂得瞩目,然后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叫人不敢轻易亵渎。
他心知,倘若有,那必然是在很久的以后,而不是现在。
元孑然不再想这些,又跟上日青。
“日青!”
日青闻声停下了脚步,眨眨眼望向一旁,不禁笑起来。
元孑然看见草丛里躲着一个小矮个,但可惜的是草丛稀疏,勉强挡住了他,中间还是露出来一个小头顶,显得滑稽可爱。
男孩跳出来,头发稀稀拉拉的拢在后面,一条长长的小辫子从后脑勺一直延到手肘。
他叉着腰,“日青,明天挖野菜我也要去。”
日青把嘴角的笑意压下去,向他摇摇头,“丰年,不能叫日青,要叫姐姐。”
丰年摇摇头,后脑勺的小辫子也跟着甩了甩,他一本正经的说:“不嘛,我喜欢日青。”
日青眼里透着温柔的笑意,点点他的脑袋,“人小鬼大。”
元孑然作为旁观者也这么觉得,这小孩儿狡黠又烂漫,浑身散发着甜蜜的浆果味。
丰年扬着笑脸,“带上我嘛,日青姐姐,不要辜负我们的感情嘛。”
日青忍俊不禁,掐了掐他的脸蛋,“这不正经的话是和谁学的?”
“我听来的。”
“丰年,下次去市集上不要再围着说书人了,他讲的故事不正经。”
“好我不听了,那我能和你一起摘野菜了吗?”
日青假装犹豫,直到瞧见他眼巴巴的样子才突然笑起来,“嗯,带上你了。”
丰年欢呼着扑进日青怀里,然后挥挥手,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