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方亮相(上)
在打开车厢门的瞬间,库拉索就意识到这不是一起普通的绑架事件。
因为受害者身上成套的亚麻衣服,她年幼时也穿过。制式简单、布料单薄、不挡风也不保暖,如果是在冬季,会让人在实验室里呆久一会儿就冻得瑟瑟发抖。
突然涌起的记忆让右眼针扎般疼起来,女警官控制不住地眨眼,好在尖锐的疼痛只存在了极短的时间,很快就和回忆一样,被眼前的现实压回心底。
受害者们同样因为寒冷而止不住打颤,她赶紧让他们先挤在警车里取暖。她的上司,特殊犯罪搜查一系警部,相田敬人则正用电话联系警局的其他人,让他们赶快安排人手过来。
头发半白的警长昨天和库拉索一起忙了半夜,此时脊背仍是直挺的,然而还是不比年轻人精力充沛,面上多少显出一点疲倦。他一边打电话,一边试图安慰有几个语言都不通的受害人,抬头看到女警时,还用口型问了句:“没事吧?”
库拉索摇头。之前撞上车门的部位正在微微发热,可能很快就会红肿、青紫,但这点伤痛她早就习惯了,不值一提。
现在最值得关心的,还是如何处理车上的那两位。
异色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扫过此时静悄悄的货车,她伸手按在脸色仍是惨白的女孩儿肩上,像是一堵牢靠的围墙,挡住了冬日清晨刺骨的寒风。
按理说,女警此刻应该关注嫌疑人的情况,避免嫌疑人出现任何问题,但站在惊恐未定的受害人身旁充当安慰剂,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希望那两个人不要浪费她特意制造出的空挡。掰断手腕也好,咬舌自尽也好,逃跑或者自杀,不然等到真得落到警察手里,那就麻烦大了,连她都要受牵连。
好在,虽然看着不中用,但多少还是有点魄力。库拉索低下头装作查看车辆情况,还是某个受害者首先发现不对,指着突然行驶起来的货车大叫。
“站住!”
女警想也不想地抬腿追去,只是刚跑两步,就似乎因为之前的撞伤而脚步趔趄,被迅速拉开距离。她毫不犹豫地拔枪射击,货车的后轮胎应声而破,金属轮子“哐”地砸在地上。
银白色车厢猛烈摇晃了一下,发动机的噪音轰然响起,这点损伤还无法阻止货车提速,眨眼间,它就疾驰着消失在街道尽头。
相田敬人拦下还想追的女警,冲她摇了摇头,说:“算了,先把受害人们送回去,我会联系交通部继续追踪车辆,他们跑不了。”
女警脸上露出不甘的表情,明显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忿忿地闭嘴。
二位警察在寒风里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期间打了无数个电话沟通情况,才等来局里的人手。
回程路上,库拉索回想这大半天,感觉整件事只透露出一股荒谬。
首先,她作为组织安排进警方的卧底,在四年里不只一次替组织的不法勾当打掩护。但这次,不仅有人报警在先,且接送货物的人员数量、时间、路线与她被告知的情况通通对不上,所以才导致她误以为是无关案件而穷追不舍。
其次,按照组织一向秉承低调的行事作风,这种事情本应该悄无声息地完成。而他们在当地绑人不提,对象还选择每日行踪规律、家中亲友都在的学生,被人分分钟报警,整件事做得相当不专业。
最后,至于为什么他们能半路追上货车——那时因为有人打电话给相田敬人,透露了这辆车可能出现的位置。
昨夜他们按照少年们给的地址摸查,其他同事则在监控影像里找人。只是犯罪分子对那一带的路线十分熟悉,不仅监控里没找到,附近的居民也没什么印象。就在调查进度停滞之时,一通号码不明的来电直接打到了警长的手机上。
库拉索没听见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但相田敬人貌似十分相信对方,几乎不犹豫地载着女警就跑。
事实则证明,无论那个人透露了什么,都与事实相差不大。而问题就在此:是谁会清楚组织的行动,还特意打电话给警察提供情报?
通宵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太辛苦,相田敬人此时正闭眼假寐,时不时伸手按着太阳穴。
“相田先生。”库拉索思索片刻还是选择直接问。“之前您在现场接到的电话是……?”
“哦!”像是刚想起此事,相田敬人抹了把脸,解释道:“是我的线人,他告诉我这个案件的嫌疑人有可能会出现在那附近。”
他想了想又说:“有机会的话,我带和他见一面,以后你说不定也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您很信任他。”
“他……我也不知道那是真名还是什么,不过他说他叫鱼冢。”警长耸耸肩。“鱼冢已经为警方干了好几年的活了,虽然他看着不怎么聪明,但办事还挺可靠的。”
库拉索垂下眼睛,又抬起,与相田敬人的黑眼睛对视。她问道:“您都不怀疑他的消息来源么?”
年长者露出一个微笑,像是在说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也做过调查,至少这几年他做的事情不够我去上门逮捕他。至于消息来源,其实我不怎么在乎——有时候不那么刨根问底,对大家都是一件好事。”
“是。”女警装作思考样低下头,冰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芒。
警察的线人,能近乎准确地知道组织车辆的实时位置,要么是那两个人太倒霉被无意间发现了位置,要么就是车上被放了追踪器之类的东西。
如果后一种假设成立,那就不是单纯的情报泄露,或许是其他势力要借助警察对组织不利,又或许是——
组织内部混入了警方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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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日,6:00。
熬了一整夜的年轻人睡眼惺忪,盯着人一整夜的帮派成员也无精打采。
绿川景站起来本想活动下筋骨,然而看到对方硬提起来的警惕眼神,只好放下手臂,讪讪地站在原地。
他讨好地笑了笑,试图搭话:“呃,大哥?我能走了么?”
“你看,我的前辈们已经离开好几个小时,无论是办什么事都应该办完了。我不知道他们跟你们做了什么交易,但是我真得只是个开车的,你看住我也没什么用——”
“不行,你不能走。”男人粗声粗气地打断他。“那两个人说了,货送到没问题才结剩下的钱,现在钱还没到账,你不能走。”
绿川景觉得这位大哥是看到他和两位“前辈”争执,所以把他也划入“会妨碍自己挣钱”的范围,搁这严防死守。
想要出口的话又被咽回去,他的表情看起来懊恼又颓丧。年轻人不死心地换了个话题:“我的手机被他们收走了,大哥你行行好,我留在这里没问题,但是我需要跟家里人联络一下。”
“我跟他们说得是昨天晚上通宵加班,今天白天回家休息。如果我一直没回去,说不定他们会报警——那样就不好了吧?”
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十足得真诚。
“我也只是个拿钱干活的,如果这件事情成了,我也有钱拿,谁会跟钱过不去呢!之前的争执都只是误会,我只是想把情况问清楚,但前辈们嫌我耽误太多时间,所以就自己开车走了——”
“就借用一下您的手机,让我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也行!”
也许是绿川景脸上的表情真挚不像作伪,也许是他刚刚提到的“报警”让帮派成员不想多生事端,又也许是年轻人始终表现出的“无害”,男人明显有些犹豫。
见状,绿川景摸出钱包,态度殷勤地递过去几张钞票。
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谁会跟钱过不去呢!这点钱不多,也不少,足够一个人去好好吃一顿。男人只矜持了半分钟,就将钞票塞进自己怀里,一边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一边警告道:“只能发短信。”
“明白。”
绿川景冲他露出个感激的笑,低下头,很快写好了一条短信。年轻人还特意把屏幕举起来,让帮派成员能看清上面的内容:
亲爱的,我是绿川景。我的手机不见了,现在用的是其他人的电话。昨晚的工作出了些问题,现在暂时没办法回去,恐怕我一个人得在公司多呆一段时间,等到事情处理完我就会回家的,请不要担心。
见男人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绿川景的笑里染上些无奈,说:“没办法,如果不及时向她汇报行踪,我会没命的。”
帮派成员摇头感叹:“女人啊——”
而被两位男士背后揶揄的女士早已醒来,脸上已经画好了一副精致妆容,正在衣柜前挑选穿搭。
提示音打破了满室的寂静,发出声音的不是她日常使用的那部,而是另一部理论上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段响起的手机。
她拿起手机,显示屏在她脸上打出一片冷白色。如果有人经常关注电视节目,就会发现这张脸十分眼熟,是最近经常活跃在电视采访中的当红记者,水无怜奈。
上挑的眼尾让她蓝色的双眼看起来像是某种猫咪,而这双眼睛不带笑意、完全冷却时,也很像藏在黑暗中蓄势待发的捕猎者。
陌生的号码,熟悉的人名,不常规的时间。
绿川景这次的工作是运送货物,本应该于天明前顺利完成,而现在的短信告诉她:任务仍未完成,他通讯与行动受限,重获自由的时间不确定。
水无怜奈回忆起此次行动的上下游,下游实验室那边还传来没有货物到达的消息,而中游绿川景表示自己身陷麻烦,还好不是落入警察手里,上游的人也没有再汇报情况。
整场任务理应只有组织内部的人知道,但现在看来,不知道消息是从哪里走漏,还牵扯了其他势力进来。
无论现状如何,恐怕任务都要失败了。思索完毕,水无怜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通话音只响了几声就被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听起来上了年纪的男音。
“出了什么事,基尔?”
水无怜奈简短地阐述了目前已知和部分推断的情况。
“事情已经发生有一段时间了吧。”那个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着,似乎并不担心目前的状况。“绿川景……本来是我看好的新人,这么看来,暂时还是能力不足。”
那边静默了几秒,男声又悠悠响起:“不过毕竟是新人,如果不是他的原因,那再给一次机会也无伤大雅。”
这种仁慈可不像是组织的风格。被称为“基尔”的女性低头思索,口中答道:“是。”
他问道:“情报组的人还没跟你联络么?我记得那个年轻人是叫——安室透?”
“没有,皮克斯先生。截至目前还没有情报人员与我联络。”
组织的结构不如一般企业那么分明,不如说很多犯罪组织的内部关系都混乱得不行,组织在这方面还算好的。
水无怜奈以“基尔”的干部身份所知,组织的结构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部分:皮克斯负责的后勤组;朗姆负责的情报组,贝尔摩德算是独立于朗姆的情报人员,她只对“那位先生”负责;爱尔兰负责的行动组;直属于“那位先生”的实验机构。
这四部分人员泾渭分明,组织是近乎绝对的垂直领导,基层人员往往只能一对一上下联系,甚至很多成员为组织工作几年,都只见过自己的上下游。这种做法非常不利于内部工作交流,效率低下,因为情报不到位而误伤自己人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但有一个很明显的好处,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负责的内容,无论是叛变还是被抓,能泄露的情报都很少。水无怜奈甚至怀疑,连高层干部都不清楚对方的工作内容,有权力知道组织一切的,也只有“那位先生”。
这就让不少混入组织的卧底,无论目的如何,都只能努力朝着干部的位置爬。爬得位置越高,就能知道得更多,但往权力中心靠近的同时,也要经手越来越多的罪恶。
皮克斯先生轻笑出声,说:“朗姆可是很看好那个新人,大概过不久我们就要增加一位新的干部了。”
只是此时这位干部候选不见踪影,不知能不能在以后给他扣一顶“失职”的帽子?
“罢了,你告诉绿川景先顾好他自己,具体的事情我会联系爱尔兰处理。至于之后的事,基尔你暂时就不要插手了。”
于是在绿川景发出信息20分钟后,一封短信“叮”得出现在帮派成员的手机屏幕上。
内容是:亲爱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工作辛苦,请务必照顾好自己,别逞强去做不能做的事。如果实在忙不过来,求助同事也是不错的选择!爱你,等你下班我会去接你的!
“啧啧。”经过刚才的交谈,气氛稍微缓和,男人也忍不住出声调侃。“你小子好福气!”
绿川景把手伸进口袋,有些无奈地说:“这是我乖乖听话。你是没见过我犯错时,她能变得多恐怖。”
纤长的手指捏住信号发射器,依照某种频率按动按钮,然后稍一用力,小巧的电子器材就被捏成两半。
年轻人又坐回车库角落,这次终于能稍微放心地休息。
他在两位“前辈”离开后不久,就利用刚才被他碾碎的小玩意儿给同事们发送信号,内容只有“组织”“手机”四个字。绿川景的手机上装了特殊的追踪设备,如果同事们斟酌后觉得此次行动可行,那估计现在受害者们已经被救下来了吧。
他靠在墙上,被坚硬的水泥墙硌得脑袋疼。以他的实力,当然可以直接从这里闯出去,但那不是“绿川景”一个普通公司职员该有的能力。何况任务失败,他更要显得越无辜越好。
“绿川景”就应该老老实实开车,老老实实等待救援,之后总有一天他会显得心狠手辣,成为一名合格的坏人,然后得到属于自己的代号。这会花费很长的时间,一两年是不要想了,大概要搭进去三年以上。
只要最后结果是好的,他自己什么牺牲都能接受。绿川景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
无需着急。他对自己说。时间还有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