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宝玉将帖子揣进怀里，套了马就要往外走，把袭人急得眉头皱起，一径要去拉着拦着，嘴里不忘低声说着：“小祖宗，我方才与你说的话想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呢，这会儿又忙什么，既好容易来了，这里风景又好，又是个没来过的地方，好好泡着汤池，还不好？早知道这样不安生，该回了太太，不许你来才是。”

宝玉忙道：“你急什么，我不过是去给个人下张帖子，也不远，就在旁边，一时半刻就回来。”

袭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他一个人跑出去，见阻挡不住，忙张嘴喊了两个人来，一时觉得这些人粗手粗脚，恐不好使唤，心里不十分放心，犹豫再三，终究是说：“这样我也是不放心，你要去哪儿索性我跟着就是了，竟是也别骑马，天冷路滑的，不如坐车出去。”

宝玉原想着骑马去快去快回，只是袭人眼下说什么都要跟着，最后只能唉声叹气随她去了。

遂与袭人一同出了门，叫了个熟手来赶车。

宝玉也是过来了才知道，原来这庄子离那云间寺是极近的，地势比这边还要高上些许，有一条宽阔的路，坐着车，竟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抬头一看，见这边到的是寺庙的一个西侧门，袭人跟着下去，又说：“无缘无故的，怎么想起来庙里了？也不咱们家常供奉的，就这么来了，有什么意思，疯疯癫癫的。”

宝玉反驳：“常家供奉的那些自有他们去的，与我有什么相干，今天这里才是机缘巧合。”说罢已经是拾级而上，轻轻叩响了木门上的锁扣。

再三几次，才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尼姑来开门，探出头来不等他们说话，就先说，“这里不见客，您二位请回吧。”

说完就要关门，宝玉哎哎两声，上前伸手拦住了，说：“先别走，我原是机缘巧合来这边游玩，正见你们寺耸立云间，想起从前仿佛听人说过这里，故此特封上拜帖一封，还请交于这里的主人。”

那小尼姑把宝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方说：“你稍等。”随后接过帖子关门进去了。

只是一旁袭人心中有些看不过眼，不免叹：“你也是自讨苦吃，大冬月巴巴站在寒风里等人，你原是个金尊玉贵的人，却让人这般怠慢，好歹让进去坐着等。我没劝住你，着实不该来的。”

宝玉全不听，反道：“我是什么金贵人，若论富贵权势为尊贵，岂不是玷污了这佛门清静之地。”

袭人辨不过他，又怕说的多了愈发激出他的牛心左性来，只得按下暂时不提。

却说那小尼姑将拜帖送进去后，又一个丫头接了过去，随后送进禅室内，那里面坐着一个青衣的带发修行的女尼姑。

便是先前宝玉口里提到的祖籍姑苏某家富贵人家的小姐，法名妙玉，去岁跟着她师师傅进京的，落在这云间寺，半年前她师傅圆寂先去，如今一个人守在这里。

这妙玉穿着一身青衫素衣，头发全以一根白玉簪束城一个髻在脑后，再用带子缠起来。生得面目莹润，气质洁净清冷，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

服侍她的丫鬟将拜帖递了过去，还说了一句：“是荣国府里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现还在外头等下呢。”

这丫鬟从小伺候人的，因知道妙玉未带发修行之前，府里同如今的荣宁二府是有些渊源的，故而特有此一禀。

果见妙玉沉寂半晌，便叫人伺弄笔墨，随即铺陈列纸，回了一句话，交给丫鬟，送出去。

宝玉在外等了半天，这山上原比下面更冷，冻得他蹬脚搓手，回头见袭人脸色发白，心里不免悔恨让她一同跟出来，便上去捉住她的手与她搓了搓暖手，说：“我皮糙肉厚的不碍事，却辛苦了你跟着受冻，你赶紧去车内暖和暖和。”

袭人有他一番话，心中熨帖欢喜，便再没什么说的。

不多时，寺门又开了，照旧是方才那个光头小女尼，她伸出一个头来，冲着台阶下的宝玉喊了一声，“你过来。”

待宝玉一撩袍子跑过去，对方就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拿着就回去吧，这里不招待客人的。”

宝玉连忙接了，展开去读写的什么。

半晌，痴痴不动。

袭人忙拉扯他，一面说，“写了什么？”

见宝玉游魂似的，嗔道：“二爷发什么呆呢？你也特地来这一趟了，信也有了，也该回去了，再晚琏二奶奶该打发人来寻你了，何必又让她们担心。”

宝玉叹了一口气，三步一回头，到底同袭人一起上了马车，才说：“原是想着请人家去山庄一起谈诗论道，谁想拒绝了，真是可惜，像这样的好日子还有多少回呢。她只说如日后有缘，自当再拜访。”

袭人忙宽慰他，“这也不奇怪，她是出家人，本□□清静。二则你是头一回拜访，又是男子，才未必肯应。况且人家也没把话说绝，你再想，老太太，太太哪个不是信佛爱佛的，家里又常办事情，哪里怕找不到机会。”

宝玉听后一细想，果然觉得有礼，登时就把心里那点郁闷之情去了五六分。

两人回到山庄，俱是一身寒气，冻得直搓胳膊，宝玉连忙推着袭人说：“你快去她们那边泡泡，这温润水最养人，多泡泡，别生病了。”

袭人却摇摇头：“我会儿去了，少不得叫她们打趣，问我方才躲哪里去了，我也不耐烦这些追问的，还不如不去。你也别管我，自己先泡才是正经。”

说完，就领宝玉去了汤池，里头热气蒸腾，伺候着宝玉宽衣，又将干净的衣裳找了过来，随即跪坐在一旁，给宝玉搓背。

宝玉见她为着自己忙上忙下，偶尔那指尖挨在自己身上，冷得冰渣似的，于是拉着她的手说：“你再别忙，赶紧下来泡一泡，这也没别人，更说不着你。”

袭人听着，只羞得脸颊一红，未十分拒绝，只是因着害臊不过，她原在宝玉身边不比别个，老太太是将她与了宝玉的，他们二人也有过那样的情分，如此这一番算不得越礼，故而等宝玉再四来拉她，才半推半就解衣下了水。

*

黛玉她们几个在水里完了半个多时辰，直等丫鬟来三催四，一个个才笑闹着起来。

“一个个玩得不知道时辰，快别耽搁，暖阁里置了好酒菜，等着你们入席呢。”王熙凤最先过来催。

众人温泉泡得通体舒畅，筋骨活络，面颊红润，连黛玉这样一到冬日就气血不足的人，都觉得此刻身体暖意融融，眼神也似润了清水一般发亮。

湘云伸了一下懒腰，笑说：“果然畅快，不虚此行！”

边说边结伴去了暖阁。

“咦，怎么不见宝玉？”忽然有人问。

凤姐眉稍微微上挑，勾着唇笑：“他啊，一来就慌头巴脑跑，说要去请一个什么人，才回来没多久呢，这会儿怕是还在池子里泡着。”

湘云问：“那人可请回来了？”

凤姐还没回答，黛玉就先说：“他要能把人请过来，一早飞到我们眼前现来了，也等不到这个时候。”

凤姐笑着附和，“可不是。”

湘云也不等宝玉，拉着大家入席面，“他又办不成个事，还迟到，等他来了，先罚酒三杯才好！”眼扫了一圈，又问：“袭人呢，怎么也不见了？”

众人心知肚明袭人必是伺候宝玉去了，只是当众不好说，便都抿唇而笑默默不语，或者举杯吃茶。

还是凤姐圆了一句，“想必是什么事绊住了脚，稍等等也就来了，你快些吃一杯，先作一首诗来，不然白请你来享受了。”

湘云最受不得激，当即道：“我没怕过谁，只管来。”

紧接着斟了一杯热酒，一饮而尽，又让迎春惜春她们出题限韵，一说到兴起，方见一人掀帘子进来，笑说：“好哇，你们自己就开始了，也不等我。”

原来是宝玉。

湘云一脸笑嘻嘻，故意讽他：“你不是去请那什么仙人，仙师的，人呢，怎么不见？”

宝玉皱着鼻子哼，一面找了位子坐下，说：“如今也不怕你笑话，人是没见着，白跑一趟。”

湘云昂首：“偏偏你最爱做些碰钉子的事，谁对你越冷淡，你反而越发死皮赖脸上赶着。倒让我们笑了有九十九回。”

宝玉都都听出了这话意指了黛玉，旁人也都听出来了，只是装作不知道。

黛玉扯了一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