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争夺(21)
黑暗之中,那双眼仿佛沉积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恐惧?悲伤?哀切?
抑或都有。
猛然瞧见这么一双眼,无论是谁,都要被吓一跳的。
傅红雪都忍不住握紧了自己的手。
可他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竹枝枝倒是平静。
诡秘的事情,她也见过不少。
见得多了,便不会过于惊讶。
花满楼什么也瞧不见,他自然不会被吓到。
“怎么了?”君子温声问道。
“没什么。”竹枝枝顿了顿,道,“瞧见了一尊美人像。”
就是这美人像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花满楼疑惑:“嗯?”
竹枝枝伸手,抓住花满楼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到美人像的脸上。
“花神摸一下就知道了。”少女这么样说道。
君子的指腹,落在美人像上。
只一下,他便将手收回来,对美人像欠身道:“失礼了。”
竹枝枝的眼眉一跳:“果然是么……”
少女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如同被浓雾遮掩的星光。
“我们再去看看别的。”她说。
再往前走,街道上也出现了不少人像。
人像栩栩如生,仿佛先人还在。
有些在惊惧奔走;有些似乎被挤压着,有些不满地拧着眉头;有些脸上惶惶,四处顾盼,似乎在找谁。
更多的,却是一如寻常,在忙活着手上事情的人。
他们面容或平静或欢乐或微愁。
生动得令人心里发毛。
仿佛下一刻,就会走动起来。
竹枝枝握着火把,穿过这些人像,慢慢往前走去。
她的脚步走得很慢,看人像的神态很专注。
花满楼亦然。
少女的目光扫过将稚子拥在怀里的母亲;并肩同游,相视而笑的少年人;执手相看,笑意止不住的情侣……
还有那扶在门边,张望外间,似是在等家人归来的老人。
不过君子并不是用眼睛看,用的是心。
他背着一只手,侧身躲过人像的时候,会下意识弯腰致歉。
——像是为自己的挡路感到不好意思。
脚步轻盈,无声。
像是花瓣飘落,叶子入水。
人像涌涌,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宽敞街道尽头——王宫。
尽管被灰蒙住、冻结,可建筑本身的壮丽,还能被窥见。
墙壁上的繁复花纹,也都还在。
仰头去看,仿佛看见了时光被完整封存。
王宫里面有人,很多人。
起码,听起来是这样没错。
可他们一脚踏入大门,那些声音却全都消散了。
“花神,刚才的声音,你听见了吗?”竹枝枝双眼扫视四周能见的环境。
“嗯,听见了。”花满楼点头道,“有很多人在说话,很热闹,但是具体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
真是奇怪。
少女继续打量四周,思索着,警惕也没有完全放下来。
才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风声。
竹枝枝和花满楼并肩转身,一人合扇横扫,一人转笛竖挑。
随在后头的傅红雪配合还算默契,一掌打出。
掌风吹起竹枝枝和花满楼的发。
地上灰尘扬起。
发出响动的位置,什么也没有。
他们一击打空,便旋身躲开,唯恐伤到对方。
花满楼侧耳细听,手腕一转,折扇被打开。
唰——
啪——
有什么东西,落入扇面。
花满楼收回手,竹枝枝拿着火把,俯身去看。
“是一颗石子。”竹枝枝用铁笛去挑那颗黑色的石子。
花满楼凑近闻了闻,道:“有毒。”
石子被他抛到一边去。
竹枝枝蹲下,用铁笛敲着地面。
地面的板砖花纹也华丽繁杂,藏一个小洞再简单不过了。
少女轻笑一声:“看来这西域古国,也不是那么好闯的。”
花满楼也笑道:“身怀秘宝,总是要多点手段保存自身才行。”
这倒是没错。
“不过……我不喜欢有毒的东西,摆在太显眼的位置,随便伤人。”少女如是说。
她朝花满楼伸手:“花神,我需要那个小铁片。”
君子也不问缘由,只将东西从怀里摸出来,轻轻放在少女的手心里。
竹枝枝用两根手指夹住,插入地砖的缝隙之中。
咔——
地砖被撬开。
没多久,地砖连同一堆零碎,都被拆了个干净,堆在一起。
少女用君子递过来的帕子,包裹着自己的手,将埋在地里的竹筒拔起来,竹筒里面的石子,也全部倒了出来。
七八颗石子滚了一地,像弹珠一样。
这吓唬人的小玩意,其实不过是一个小机关。
可真要将人打中,那也是能伤人的。
“雕虫小技。”少女拍了拍自己的手上的灰。
花满楼笑道:“那是枝枝厉害。”
少女微微仰头,有些骄傲。
冷不丁,埋藏竹筒的地方,冒出大量的浓烟。
他们两人毫不设防,又离得近,瞬间就吸入了大量浓烟。
浓烟是迷烟。
竹枝枝和花满楼眼皮子往下一耷拉,晕倒在地面。
傅红雪是站着的,吸入浓烟不如两人多。
他翻身躲开,却是一个踉跄,撞到了墙壁上。
墙壁竟是一扇门。
门扇打开,里面漆黑幽深。
暗色将傅红雪吞噬。
门“轰隆”一响,又被关上。
没多久,浓烟散尽,一双绣着金线的靴子,踏了进来。
靴子的主人弯腰,将少女抱起。
金线靴子后头,踏出两双黑靴子。
黑靴子一左一右架起花满楼的手臂,随在金线靴子身后,往里面走去。
里面是一片幽暗。
幽暗中,有蓝色火焰跳跃着。
踏——
踏——
沉稳的脚步声在微弱蓝焰中回响。
少女被轻柔放到榻上。
那是一张奢靡华丽的塌。
精雕细琢漆金银,宝石镶嵌软罗铺。
在灰扑扑的室内,摆上这样一张软榻……
啧。
若然不是撞鬼,那便是此间主人——有大病。
睁开眼的竹枝枝是这样想的。
她睁开眼时,室内两束蓝焰在跳跃。
宝石在微弱火光下,竟也流转着缠丝一样的光芒。
眼观目之所及的陈设,华美精致,还有梳妆台和一些散落的首饰,应当是西域王宫哪位公主的寝室。
不见她花神也不见傅红雪,只见一个人。
一个被她抓住手腕的人。
——是石洞主。
“你想做什么?”少女面具后面的一双眼,清澄晶亮,不像是中了迷烟的模样。
“果然。”石洞主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只是笑道,“你没有中迷烟。”
竹枝枝看着对方,不说话。
“你还是那样聪明。”石洞主被少女扣住手腕,却不显半点惊慌。
他甚至将另外一只手,枕在膝盖上,托着自己的腮帮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女。
“让我猜猜,你原本打算做什么?”石洞主话里,也隐隐有几分兴奋。
“你是不是想着,将计就计,看看谁设下埋伏,顺道混进来,摸清楚情况。”
“毕竟我对你们了如指掌,可你们却对我一无所知。”
“这样确实太不公平了。”
“所以你看……”
“就算我知道是个陷阱,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还是去了。”
他说话时,语气很温柔。
若是仔细一点听,会发现这种说话节奏,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竹枝枝翻身半蹲在榻上,手上力度加重。
她眼神凛冽:“不要模仿我花神,你永远也不会是他。”
少女声音平静,像是陈述事实。
这样的语气,比激烈的否认,还要令人心凉。
石洞主嘴边的笑意淡了,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是么?”
那声音很轻,在空旷的室内,一下就飘走了。
似乎从未出过口。
“这么说,那铁片是你做出来的?”竹枝枝绝不顾忌他的情绪。
石洞主将自己的情绪收好,又挂出个少女看不见的笑。
“是啊。”
“是我做的。”
“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竹枝枝蹙眉:“你并不后悔?”
石洞主笑出声来:“善良的姑娘哟,他们都是要杀你的人。”
“难道……你还要为这样的人讨公道?”
竹枝枝道:“公道不公道,不是我来评判的,既然这里有专门管辖的衙门,就轮不到你来滥杀无辜。”
“可倘若此刻刀下悬着的人头,是你至亲至爱,你唯有杀了那恶人,才能救刀下的人,那又该如何?”石洞主说这话时,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架势。
分明,被抓住的人是他。
竹枝枝毫不犹豫道:“不管刀下是何人,若是能确定持刀的人是恶人,那便杀恶人救人。”
她站的是法理,不是无理。
她自律要的是无私,不是无情。
她上下求索的是公义,不是绝义。
如此。
而已矣。
少女坚定的眼神,从未曾偏移过分毫。
石洞主蓦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杀恶人!”
他猛然收住笑声,咬牙道:“那我杀恶人救你,错在哪里?”
“那人在火场外想要杀你,我便杀了他。”
“还有那个谁在酒馆里面要杀你,我杀了他。”
“上官飞燕将你绑去,想要杀你,我也杀了她。”
“胡杨林里那些马匪、镖师,他们都是想要杀你的人,我杀了他们。”
“我做错了吗?”
“啊?”
石洞主的情绪越说越低,说到最后,颇有几分可怜无助又委屈的意思。
“错了。”
“你错在身为始作俑者,假意慈悲。”
竹枝枝垂眸看那个几乎要趴到榻上的人,内心毫无波动。
石洞主的身躯在颤抖。
瞧着像是在悲泣。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
少女内心没有波动,手上也稳,一动不动。
即便石洞主倏忽凑上来,透过两幅面具,用自己通红的眼睛,盯上她。
少女依旧没有波动。
“你的心真硬呐……”石洞主眼睛弯起,温柔低声喊道,“枝枝师姐。”
竹枝枝眼神凌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