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然而吕雉没有想到下一刻,刘盈便主动提及了对戚姬的处置,并由此掀开了这对大汉帝国最为尊贵的母子,彼此之间最为激烈的争吵。吕雉没想到她困厄一生,好不容易登上这至尊至贵的位置,世上再没人能将她踩在脚下,可头一个对她提出质疑的竟然会是她十月怀胎血脉相连的儿子。
还是什么会是比这更为可笑的吗?
嫁给刘邦时吕雉不曾哭泣;由大家小姐一夜间跌落云端不得不教养庶子侍奉公婆负担起老刘家一家子生计时吕雉不曾哭泣;被楚王捉住威胁刘邦不成惨遭囚禁与毒打时吕雉不曾哭泣;自楚王监牢中归来年华不再丈夫另有新欢甚至逼着自己给妾室见礼时吕雉不曾哭泣......可是当身处长乐宫中,被万人拜服众人敬仰时,面对着她那侃侃而谈诉说着自己不当处置戚夫人的刘盈时,吕雉心中,却忽然产生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但吕雉终归是坚强的,这位并不曾受过太多天命优待的女子,远比这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儿都要坚韧与不凡。只是她既是心里不痛快了,又怎能让他人痛快?因而她只是冷硬且一意孤行的吩咐下去,将高祖皇帝生前的宠妾们尽皆幽禁宫中,不准出宫。至于那引起了一切的戚夫人,更是被押至永巷之中,罪奴所在。
母子之间,最终不欢而散。
人的梦境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很多时候,那些牵念的、不曾注意的、难以忘怀的人事物,往往都会通过梦境的形式所展现出来。不同于白日里的身不由己,于梦境中,人类反而更为放纵与不理智。由此而产生出的贪嗔痴恨怨的种种,极端浓烈且炽热。在某些生物眼中,往往是极为诱人且难以抵抗的食物。
相传女娲氏造人之时,于泥土中注入了诸多种种神灵的血液与力量,虽只是极弱小极为浅薄的一丝,分割开来更是近乎没有,却使得人族拥有诸多种种不可思议的可能。
诸天之中,人族或许孱弱却并不弱小,便是因为如此。
对于身体与灵魂的保护,便是人类所拥有的一种本能。
然而这世间之所以奇妙,便在乎那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神灵退去天梯断绝之后,人类固然为这片天地的主人,却并不唯一。
有那么一种生物,便是以人类梦境为食。当人类心绪动荡又或者日有所思、那份本能变得动荡且薄弱时,它们便会趁虚而入,将梦境的主人拖入一个又一个的梦想境之中。并由此消耗人之精气,吞噬人类梦境。
这样的生物,在人类的历史中被称之为梦魇。
昔日共工氏与颛顼氏争帝而怒触不周之山,致使天柱倾倒星辰移位,后虽在女娲氏等众神的帮助下平息灾难,可为了避免这般灾祸的再度发生,颛顼氏同众神合力,绝地天通,自此神灵高居九天,再不复上古人神混居局面。此后的封神一战三教尽出,四海散仙八荒妖魔尽皆参与其中,更是叫那些能够影响人世间的仙妖神魔们或陨落、或轮回、或上那封神榜,再不复昔日兴盛局面。
人族由此真正登上这方天地的舞台,大兴其世。
只是当年大战的影响并没有完全泯灭,那些能够影响人间的力量尚未完全断绝。天条规章虽然已经立下,众仙神再无法随意降临凡尘,却也有不少走漏洞钻空子,妄图汲取吞没人族气运,寻求更进一步的存在。
刘邦之为赤帝子,斩白蛇起义而有天下,便是如此。虽是误打误撞,便是刘邦本人也不曾在意过这些学说,只是将其制造出来且高高捧起,拉开自己同那些个凡夫俗子之间的距离,为老刘家的正统寻个依据。却不知晓当他编造出斩白蛇起义的故事且叫人传唱时,汉家天下之所有气运,便同冥冥中的赤帝白帝争夺而有了勾连。
所谓流行于秦汉之际的谶纬之学,究其本质,便是如此。不管是陈胜吴广的鱼腹藏书、篝火狐鸣,还是高祖皇帝斩白蛇起义、五德始终,不管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是一时的异想天开还是精心的布局谋划,只要为人族所传唱在此天地间留下印记,勾连冥冥中的仙神遗留气运,那么那结局便必然会走向其定下的方向。至于是先有偈语谶言,还是命书中早便已经定下了那万事万物的轨迹,不过是有人窥探了天机,又有谁人能真正说得清呢?
只不过那天机,可不是那么好窥探的。
此番缠上刘盈的生物,便是梦魇。随着人族大一统王朝的建立,兼之以始皇帝伐山破庙,以金人十二镇压天下气运,这世间本不当有这般生物,至少不当出现在这未央宫中,大汉帝国的权力中心,并且缠绕上明面上的帝国统治者,至高天子。
可惜赤帝子斩白帝子的血孽本就缠绕在帝国气运之中,紧密相连,又兼之以风黎身上的神力逸散,生出些许不该存在之物,倒也算不得意外。
“不曾想这其中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帝国皇城之中,刘氏宗庙之内,看着升腾的气运云海及那层不详的冤孽,风黎目中日月星辰更换无数岁月轮转,一幕幕曾经发生的事情映入风黎眼前。良久,祂方才轻叹一声,如是言道。指尖伸出,无视空间距离,对着深陷梦魇中的刘盈遥遥点下,口中轻喝一声,无形的声音于刘盈睡梦中炸响,宛如晴天霹雳,顷刻间便驱散了刘盈睡梦中的迷雾。
“痴儿,还不醒来!”
长乐宫中,焚香沐浴,暗中上祷太一神以求庇佑的吕雉似是心有所感,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极大地安心与欣喜来。下一刻,未央宫中杯盏破碎,侍候的宫人欣喜的于病床之上望去,正见少年天子那双睁开的、尚带着迷茫与雾气的双眼。
昏迷多日的少年天子刘盈,终是醒来了。
“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
其中这泰皇,便是东皇太一。
不管秦人还是汉人,最为尊崇与信奉的,便是这位太一神。
火盆中的祷文燃烧殆尽,吕雉手中三柱清香稳稳插入香炉之中,少年天子醒来的消息,终是及迅速地传递到了这位帝国暗地里的掌权者耳中。纵使有过再多争端与失望,吕雉这位并不完美的母亲心中,终是不愿意叫刘盈出事的。
神灵的双眼看透这世间种种因由,过去未来,诸多种种轨迹于风黎眼中展开。在祂身后,那命书显化的男子微微侧了头,似是在聆听谁人低语,身形于无声处拔高拉长,同风黎身影隐隐重合。却又在风黎发丝飘荡之际再度化为巴掌大小的小人,费力的玩弄着风黎垂落的发丝。
风黎沉睡之前的时间距离此世已经太过久远,因而祂并不曾参与到那很多的事情中来,如颛顼氏与共工氏恩怨,如人族如何于上古洪水肆虐的环境中一步步成长,又如黄帝与炎帝之间的战争,抑或是这之后那场影响至今的封神一战。但参与与否,对祂这样的上古神灵而言,想要知道这之中的来源始末,或许并不容易。不过那些表象的东西,自然简单。更不必说,祂手中此时握有这本记载了众生命运的命书。
“当真是好一场布局!”
风黎抚掌而叹,为祂所察觉到了诸多种种因果命运,为那至高至尊、神性深重的神明,心中一线的慈悲与温柔。在祂的发丝间,命书显化的男子似有不满,仿佛是知晓风黎口中所言的究竟是哪一位神明。重重的拉了一下风黎发丝,语带不满与抱怨道:
“不过是一个偏执且冷漠、自私且傲慢却又悔不当初的蠢货罢了,又有什么值得侧眼的。”
风黎面上有一瞬间的古怪与不自然,下一刻,阴寒刺骨的青苍色火焰显现,攀上那命书所化的男子肩头,于弹指瞬息间将其包围,并最终燃烧成命书模样。伸手将其招入手中,指尖抚过书页。轻笑道:
“这样的话语,你可敢当着祂的面去说?”
“便是当面说又何妨?”
指尖下命书晃动,似是并不老实,风黎无语。半晌方才轻叹一声,状似安抚道:
“也是,你们本就是一类。”
脚下踏出,身影于无声处消散,只余下帝国皇城之中,刘氏宗庙之内,袅袅青烟上升,于虚空中张开无形裂口,将其吞噬。而原本摆放香烛的案台之上,所有燃起的清香尽皆自行折断,仿佛宗庙祭祀的先祖英灵,并不敢于某种力量面前,承受这由后人敬奉的道道香火。看不见的气运云海之内,原本缠绕于汉室王朝之间的冤孽亦有所平静,直到风黎气息消失,方才再度升腾。
刘邦造下这赤帝子斩白帝子的弥天大谎,日后白帝子归来祸乱汉室王朝,而后为刘氏子弟所诛,最后刘氏后人又葬生于白帝之所......个中恩怨纠葛,还长着呢。
只是这一切于风黎而言,自没有什么值得侧目所注意的地方,眼下最重要的,不过是收回祂遗留在外的权柄,莫要造成更大的灾难。至于凡人间的种种,王朝变迁世事无常,纵使有着某些神灵的力量插手其中,可又与祂何干?
个中因果,乃是有凡人亲手种上,自当由他们自行了结。神灵所要克制的,只是不要叫这人间,变成祂们的牧场。叫这众生,都变作祂们豢养的牛羊。一言而定生死,随意更改命运,叫这万事万物,因祂们的喜好与偏爱,而有了贵贱高低。
神爱世人,神爱众生。
对这天地与众生,纵使是再偏执且冷漠、自私且傲慢的神灵,也终归是爱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