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母亲并不是心甘情愿嫁给父亲的,这一点刘盈看得比姐姐鲁元公主、比这世间的很多人都看得更为清楚。即使在所有人眼中,母亲吕雉都是一个贤良且温婉、持家有方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女人。可刘盈却能够清楚的感知到,母亲过得并不幸福。
幸福啊,这乱世之中,苟全性命尚且是为难,又何谈那所谓的幸福与否呢?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这样的天下,固然是野心家与阴谋者的天堂,可从另一方面来说,不管是对妇人还是孩童都算不得友好。更何况他的父亲刘邦,虽然有追逐天下的野心,可对于家中诸俗事向来是个万事不管的,对他们母子亦没有几分真心。
孝顺公婆也好教养子女也罢,又或者招待那些来路不明的宾客,皆是一副副落在母亲身上的重担。纵使是有着外祖吕家的帮衬,母亲的生活亦算不得轻松。
后来的阿姐总是,年幼时的他最是崇拜父亲刘邦。却并不知晓,最为崇拜父亲的不是他刘盈,而是他的阿姐鲁元公主。这位比他年少却比他更为天真的长姐总是以为,他们的父亲一定会如她所幻想的一般,骑着高头大马将他们接走,叫所有看不起他们的人都明白,他的父亲是天下最大的英雄。
即使在很多口中,那经常不见人影的父亲其实只不过是混混出身,最善偷鸡摸狗之事。甚至阿姐也会悄悄的将这话放在嘴边,叫他不要相信母亲口中所说的,父亲回来一切便都会好起来的话。可明明每当有小孩子口无遮拦在他们姐弟耳边诋毁他们父亲时,打架最狠最维护父亲的也是阿姐。
人类啊,当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呢。喜欢的非要说不喜欢,厌憎的非要说成是濡慕,冷漠无心的偏偏得伪装成情深意重的样子,真真是好生别扭呢。只是他父亲对他们母子三人的冷漠与厌烦,却又似乎从不掩饰。
刘盈已经记不清楚在他的一生之中,父亲刘邦究竟什么时候对他们母子三人有过好脸色。唯一印象深刻的似乎是某日一老翁路过讨水喝时,说他们母子三人面相俱是贵不可言这话被父亲听了去,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父亲似乎难得的对他们母子三人多了几分耐心。甚至于某日一时兴起,竟提着他来到那些所谓的朋友面前,想要叫他们传授他武术。
只是这样的日子终归是短暂,所谓传授武术更是宛如一句过耳既忘的戏言。在他的整个童年的生涯中除了最初的安定以外,更多的却是紧张与颠肺流离的生涯。更不用说刘邦所面临的对手,除了曾经横扫六国的大秦以外还有后来力能扛鼎的西楚霸王。
刘盈不明白权势与地位究竟是何等样醉人的东西,以致于这世间的人都愿意为此做出抢夺,甚至于泯灭人性。而这样的疑惑一直持续到后来的很久之后,他继承父亲的基业与皇位,成为大汉帝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也没能够得到解决。反而是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之中:
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力量,方才能叫他们母子之间,变得那般渐行渐远,面目全非。
是母亲被楚王项羽所俘虏父亲却拒绝相救,还是在母亲于楚王监牢中受难之际,父亲却另结新欢并生下最为喜爱的儿子赵王如意,又或者是他们姐弟二人自始至终都不曾真正的站在过母亲身边?
刘盈亦很难说清他对父亲刘邦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情感,只是外祖家的人也好身边的叔叔伯伯们也罢,抑或是那些经由父亲所请来教授他学问的夫子,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告诉他,要孝顺父亲友爱兄弟,要做一个仁慈且善良的人。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说过,需要站在母亲的立场去想什么说什么,似乎母亲为父亲、为这个家、为他们姐弟所做下的所有事情都是应该。
甚至于家宴之上,已然是富贵人家老太太打扮的奶奶还会满口粗话的抱怨几声,道是母亲为人媳妇究竟是如何的不称职,又是如何的对公婆不敬。似乎她一生中所有的悲哀与不幸,根源便在于她那处处看不上眼的儿媳。
这样的话语说得久了,莫说父亲本就是混不吝的不爱听这些,便是原本对母亲濡慕非常的阿姐,竟也开始学着大哥刘肥的样子,去交好戚夫人及其所生孩子赵如意。可明明以往母亲在时,孝顺公婆主持家中一切,爱撒泼打滚的奶奶也好沉默不语的爷爷也罢,都不曾对母亲表露过半点不满与看不上。甚至认为,父亲是个不事生产游手好闲的,他们老刘家之所以能够顶立门户,全赖母亲及亲家帮衬。
怎么这不过短短数年,一切竟都变了呢?
但不管是奶奶也好戚夫人也罢,又或是原本血脉相连的阿姐,似乎都觉得母亲似是再也无法回来,因而极力消融与诋毁着母亲所做过的一切。刘盈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想法,只是莫名的觉得,有时候父亲看向他的眼神冷漠得叫人心惊。潜意识里更是觉得,母亲这一次似乎......真的回不来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母亲最终还是回来了,即使面容苍老久经风霜,同鲜花一般娇嫩的戚夫人站在一起形容枯槁犹如老妇,可她最终还是回来了。但似乎所有的人都对此并不高兴,即使他们都在笑着,却比不笑更为可怕。而他的母亲就立身在这样的诡异的氛围中,面带微笑神情大方,仅只是三言两语,便打破了这样的僵局与氛围,叫那些或心高或骄傲的谋士与武将,为之拜服。口称母亲贤惠大义等种种,不一而足。
这是刘盈首次见到他的母亲吕雉不一样的一面,即使身在沛县之时,母亲不管支撑起一家人的生活还是对父亲身边叔叔伯伯们的家眷都似乎照顾得极好,可这一切终归是不同的。甚至于母亲的心境亦是不同的,她似乎找到了某个坚定且愿意为之努力的目标,犹如璞玉般开始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世间并没有全然相同的树叶,因而做为父亲与母亲共同的孩子,刘盈似乎既没有继承到父亲的无耻与不要脸也没有继承到母亲的坚忍果决。展现出来的,便是一副懦弱且仁善模样。因而不仅仅是那向来便对他看不过眼的父亲,在父亲称帝立下这偌大的基业之后,便是朝臣中也有人开始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只不过很显然,他的母亲吕雉是绝不会允许他们母子三人再一次落得那等为人鱼肉叫人宰割地步的,不管这皇位他究竟是想要还是不想要,最终的结果早已注定。纵使是他那刻薄寡恩的父亲,也无力且无法阻止。
最终,在他十六岁时,父皇刘邦驾崩,他终是继承了皇位。在刘邦死去的前一晚,在父皇的病床之前,他立下誓言,保母亲吕雉曾经的敌人戚姬母子一命。违者,天人共诛。
可明明他那刻薄寡恩的父皇啊,才是这世间最不信所谓天命之人,这一生中所违背与毁弃的誓言不知凡几。怎临到老了将要去世了,竟开始相信呢?又或者说他其实是一直都是相信的,只是在更高的权力与地位面前,选择了不信。
人类啊,当真是可笑而又矛盾的生物。最终的最终,他只在这皇位上呆了七年。某一次风寒醒来之后,那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母亲在他床前,面色冷淡的询问他,是否便当真不想要这皇位。面色上有一瞬间的迟疑,最终他只是沉默的点头,道一声请母后成全。而他的母亲终是选择了放手,在那不久之后,帝王离世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天下。
彼时的刘盈,却早已改名换姓,一路遮掩面目,回到曾经的故乡。
这对彼此折磨的天家母子,终是选择了彼此放过。只是在离开长安之前,对着那辆前来送行却不曾露面的马车,刘盈终究是说出了残留在心中的、隐藏最深的秘密。
“此去千山万水,就此拜别,还望母亲此后长乐无极,岁岁安康。”
“今日过后,你我之间,便是陌生人。”
“谢母后成全”庶人打扮刘盈躬身拜别,转身远走。只是在最后离去即将走出马车所在范围之际,他却是突然回首,对上吕雉车帘掀开,露出的那一双略有几分措手不及的眼,好心告诫道:
“并非这世间所有的子女,都天生亲近父亲。只希望母亲知晓,这世间九成九的子女,都知道当如何忤逆母亲,挑起母亲最深处的怒火。”
而后便头也不回的,向着远方走去。
哪有那么多父子亲情兄弟道义,又哪有那么多的天真仁善看不清这世间真心对自己好的究竟是何人。这位多多少少也接受过帝王教育的少年天子便当真不明白,他的做法于吕雉而言,究竟是何等的背叛与伤心?一旦失控,又将生出何等不可控的结果?
只是少年人,终究是年轻气盛,并没有想到最终,竟会造成那般惨烈局面。等到他意识到时,一切都已经太迟太迟。便是把某些东西说出来了,又能如何?
再者,某些假面戴久了总是会忘记初衷的,刘如意的死亡也好戚姬被做成人彘也罢,他终究,是不忍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甚至于他刘盈在这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并不无辜,戚姬与刘如意的惨剧,他又何尝不是那暗中的推手?只是他刘盈终究,做不了那满手血腥的恶人。故而只能一次次懦弱且伪善的,选择逃避。而后将这一切的一切,推给别人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