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渡章
冬日天黑得早,没在山里多留,看天色晚了,他们就往外走。
没深入,出来得快。陆瑛说庄子里有圈养的猎物,存银也没拿。
“不是说了随缘?我没打猎的本事,带什么猎物。”
陆瑛晃晃他俩还牵着的手,“你能带我。”
存银说行啊,“那你跟我回家。”
返程是骑马,存银今天表现很好,活动一天,依然有精神,手脚都没酸软发疼。
骑马也比坐马车快,赶着城门关之前,他们回京。
陆瑛送存银到家,真跟他进屋喝了碗茶。
顺道看了看前院里的花花草草,旁边还种了蔬菜。
存银给他介绍,“家里蔬菜都是我大哥带着圆圆种的,安家过后,说要弄个果苗回来,大嫂想种葡萄,说能拉腾,到时长大了,前院可以有个葡萄藤搭起的棚子,一直没买到果苗,就种了梨树。”
水果都贵,梨子是他们家经常买的。
偶尔干吃,冬天还会吃冻梨,多数是拿来煮冰糖雪梨水,一家都爱,到时树大了,也能树下乘凉。
听说梨花漂亮,到季节还能赏花。
就是可惜,这树种下没多久,他就要去陆家了。
陆瑛说他那院子也大,“你有想种的吗?我叫人弄。”
武学小院里的花草,存银说了不是很喜欢,自家院子里的,就问问他意见。
真要说,存银没什么想种的。
他家以前靠山,就山里几棵野果树,没谁家自己种。
所以他跟陆瑛说:“就不种了吧?你院子又不像我家这样刚安家落户,什么都能重新安排,不需要再捯饬。”
陆瑛说里面空着的,“铺了石板,我娘在游廊里摆了花盆,院子里没别的。”
他平时习武用,早晨起来不用再跑武场,练完冲澡换衣服,一起收拾了,省事儿。
存银听见这个,更不同意种树了,“这不挺好的?我还等着你教我呢。”
他家在京都没根基,陆家又不是,陆家有庄子,存银都去玩过。
只是上回去的时候,他没注意,把头发洗了,没能到外面走走看看,但记得瓜果蔬菜都多。
所以他跟陆瑛说,要么在庄子里种几棵树。
送人到门前时,他往屋里看了眼,没人跟来,才跟陆瑛小声讲,“我们成亲的时候种吧?”
讲这话令人害羞,他找了个话头说。
“我们村有片树林,家家户户都会去种树,等到盖房子,就能去砍了当房梁。”
一般都是孩子出生时种,种几棵,就看家里重视程度。
后来因为并不是家家户户都能盖得起新房子,他们那片地又合适种,树林越来越大。
这事儿陆瑛答应了,说成亲后,他带存银一起去种。
再不留,他披着月色回家。
进入十月,他公务要忙起来。
到家后,他爹还等着他,找他推举两个人,去北上两座城,早去巡视查探,看今年各处山村过冬的安排。
去年雪灾过,离京都近,是程文瑞带队,陆瑛帮忙,钱款都到位,灾情控制很好,事后没出乱子,百姓也没怨言,都安顿得很好。
今年程文瑞有别的差事,陆瑛要成亲,不便出外任,按理来说,朝廷可以再派别人去,是圣上说想看看生面孔,就让年轻一辈的人举荐,主要由去年主事的人推选,他到时要看看办事能力。
陆瑛去槐城时,光棍一条,亲兵都是他爹手下拨过来的。
回京后,带了些亲信,但办事都有槐城的彪悍气,上面没人压着,他不敢放出去。
陆将军说没事,“今年看着不会有去年雪大,没灾情,就去看看。”
机会给了,能不能往上爬,就看他们自个儿。
憋不住气,就当一辈子小兵小将。
陆瑛说他明天去找人,到时给答复。
饭间,爹娘跟他说,再往后就不好跟从前一样隔一段时间去看看存银,“憋着,成亲再见。”
陆瑛也应下,“我知道的。”
成亲跟过年的事挨着,家里准备的东西多。
叶家要来人,到时叶大会过来,这是存银亲爹,两家会安排一次见面,父母辈的人好好聊聊。
他们家没那么多规矩,陆瑛爹娘已经确定好,到时会带礼上门,去叶存山家里。
就当普通谈亲事那样,娶亲的一方上门见亲家。
陆瑛要跟去,也让他最近不要把日子排太满,人到了,三五天内,他们得去见。
陆瑛这段时间要忙武学冬猎的事,忙不忙,得看老天下不下雪。
隔天他出门找人商量北上巡视的事,顺道也找了武学教官说这个。
若是忙,他要找人顶差事。
这都好说,他一直以来人缘都很好,成亲是大喜事,同僚愿意卖个好。
后面几天晴着,陆瑛跟存银来往两封信件,提前把才高八斗二人叫去裁缝铺子,跟存银熟悉一下,到时使唤得顺手。
存银渐渐少去管铺子,交给掌柜打理,给家人做的棉衣完工后,他想着叶大要来,又扯了布给叶大做棉衣。
即使他心里对叶大无缘无故会骂他的事耿耿于怀,到了要嫁人的年岁,想想亲爹年纪大了,还是心软。
衣服多做了两身,到时叶大能带回家。
两个弟弟不知道长到多大了,存银想了想,没亲手缝,到时让叶大去铺子里挑就行。
若没合适的成衣,比划个大小,他安排人现做。
他自己都没什么事儿干,才高八斗当然也安排不开。
存银原想叫他们说说陆瑛的事儿,又觉着他们肯定管不住嘴巴,回家就会告诉陆瑛,不如他自己写信问,两人还能多些往来,便让他们说说京都的事儿。
讲讲哪里好玩,哪里吃喝多,哪里贵人遍地都是,哪处地头蛇不好惹。
还有他零零散散听人说的京都各类习俗,算着日子,也就两月不到就要过年,从腊八开始数日子,问问都应该做什么,一样样的数完,还有京都特有的日子——万寿节。
跟人聊天,很容易拉近关系。
到族里来人时,才高八斗都已经能跟着存银一块儿招呼了。
路程远,不好算日子,说是尽早出发,也顾忌京都贵人多,吃喝拉撒都要花银子,所以一切准备就绪后,还在家里等了几天才出发。
要不是云程快生了,他们不想给家里添乱,还想等到十一月再来的。
过来时是已经十月二十五,请了人在码头等,有人带路,引他们去租下的小院安置,也有人回来报信。
叶存山还没回家,云程身子不便,存银带人出去。
存银没叫平枝姑姑一起,想了想,把奶娘一块儿叫去了,可以帮忙安置女眷。
才高八斗都是能说会到的人,将军府里出来的,从前跟着陆瑛,几乎天天往外跑,看人一次,就能记住样子,跟称呼对上号,嘴皮子利索,挑着好话说。
人多嘈杂忙乱时,硬是把人分批分拨的安置好,留了几个主要的人在堂屋叙话。
叶大自然在,旺祖跟叶延夫妻也在,其他人先在后院收拾屋子。
今年四月才见过面,到现在不过半年。
存银见了他们没泪眼婆娑,主要是跟哥嫂出来以后,都很少见面了,他习惯了。
要嫁给陆瑛,他是高兴的,有不舍,也是对哥嫂。
看叶大眼圈红红的,存银就低头擦擦眼睛,也红了眼圈儿,有个父慈子孝的样。
叶大现在身子不如从前,走水路过来,他基本都在船舱躺着休息。
跟船的年轻人多,他趟累了,要出去走走都有两三个人跟着,像个大老爷。
一路上想得多,再见存银时,还是没能说出话,好一会儿才问这门亲事怎么说成的。
信里是说两家相熟,陆瑛存银都未婚,两家都在找人相看,想着他俩认识,两家知根底,就让他们见面了,两人觉着合适,两家就开始走动说亲。
叶大对陆瑛年纪有点不满,“跟你大哥一样大?”
比叶存山还要大三个月。
这事儿他路上叨叨过,叶旺祖叫他别多想,“看外表,就跟我差不多。”
二十多岁的汉子不显年纪,京都的少爷们也比他们这些庄稼汉脸嫩,走出去相差不多,就没什么。
叶大真想问的也不是这个,“他之前没娶妻吗?”
这话存银不爱听,但好歹能听出叶大话里关心的意思,他便好好说了。
陆瑛从前去过静河村,这事儿在信里简单提过,让他们对陆瑛这个人有点印象。
后续几年是在镇守边关,带了军功回来的,家里一直忙着说亲,但总也没有定下。
然后叶大就有了外人传言的猜测,“莫不是伤了根……”
刘云撞撞叶延胳膊,叶延忙去说话,叫叶大别说这不吉利的,“存山他们看好的亲事,怎么可能有这问题?”
叶大性格反复,不讨喜,但也是见过污糟事儿的人。
成亲之前,有什么不可能?
男的又丑又残,跑出去还不是一顿吹嘘,叫兄弟帮忙相看,成亲后才知道真相,都煮成熟饭了,闹也闹不明白。
但他知道叶存山待存银好,叶延他们劝几句,他就不说了。
人到这年纪,闹过疯过,身子骨落下了病根,从前他自私,凡事不能伤了他的利益,终是跟孩子闹离了心,到现在看他们各有各的出息,自己执着的事情,反而越来越力不从心,人一闲,想想往事,他发现他也不是供不起叶存山,现在再看看存银,也不是不能说好话。
这次一别,也许下次见面,就是他的死讯传来京都,两个孩子回家给他坟前添把土,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所以他想了想,跟存银解释了一句:“这是皇城根,你定下的夫婿又是将军府的,还是嫡长子,我怕你大哥是受人威胁了。”
存银跟他说没有,“我见面同意后,才谈亲事的。”
叶大精神不足,说这几句话就眼皮子打架。
存银跟叶旺祖一起扶他去后院歇息,厨房已经做好了饭,叶大吃不下,就着喝了半碗青菜蛋汤,吃了个拇指大小的奶香馒头,烫烫脚擦擦脸,就睡了。
一路舟车劳顿,有几个孩子也受不住先睡了。
各房没吵闹,这次吃饭,先在自己房里吃,等晚上叶存山回来,再一块儿吃。
差不多安置好,存银带上叶旺祖还有叶延夫妻俩,让他们把婵姐带上,先回家看看。
云程在家里等着的,圆圆听说有亲戚要来,都没午睡。
刘云看云程的肚子,很惊讶,“是双胎吗?”
云程摇头,“不是,是孕期吃得太好了。”
说起来,他发觉怀孕的时候,都是新到一个地方安置时。
在府城怀圆圆,到京都怀二宝。生活水平见长,到这里,大舅舅一家照顾,三姨也经常送滋补食材上门,自家更不会短了他吃喝,他怀孕时,孕吐不多胃口好,别说肚子大了,他体重都上去很多了。
怀孕期间的衣服都是存银新做的,不知道生了以后会不会瘦回去。
刘云在他脸上、胳膊上都戳了戳,看他不是水肿,气色也好,再听云程说平时没有干躺着,也会在院子里走动活动,便稍稍放心。
“肚子大了不好生,你多动动,到时顺利些。”
这些经验都是长辈们传下来的,身子骨不好的、一身懒病的,生孩子就容易出事,身体好,平时会干活,又不过分劳累的,生孩子就顺利。
不完全是这样,但大概率是。
再问问日子,发现也就十天左右就要生了,刘云说她跟大嫂一起来的,这阵子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开口说。
云程应下,叫她别担心,也跟她聊几句家常。
存银叫了圆圆跟冬桃进来,婵姐去村里跟人玩,交到朋友以后性格开朗大方了许多,现在不怕生,圆圆也是个不怕生的,一看是个小姐姐,就要带人去看看她的神气——那条陆瑛送来的狗。
有冬桃跟着,外面平枝姑姑还会照看,他们往外看一眼,就放下心来。
刘云没一直拉着云程唠家常,该关心的问问,就算了。
叶旺祖是趁着还没正式忙亲事时,跟叶延一块儿把账本还有银票带来,是造纸的分红。
造纸作坊跟纸铺的事,云程跟叶存山已经不再过问,往后年年分红也麻烦,他们是说在京都安顿好以后,村里的分红就不要了。
来回一趟麻烦,到时算不清。
恰好今年花销大,一次性得些银子,他们再在京都置办产业,两头周转过来。
所以这分红算清楚以后,就是作坊跟纸铺的交接问题。
族里一次性拿不出来太多银子,看似挣了不少,但盖了族学、请了先生,买了书本笔墨,后续重修了祠堂,这两样都是花银子的大头。
杜禹上任期满后,上头要换人来当县老爷,到时不一定有杜大人好说话,族里要留余银备用,万一来了个需要打点的,就能把银子送过去,总比产业受到打压好。
叶存山这头,他们能靠,就怕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些都要讲清楚,跟云程这里过一遍,到晚上叶存山回来,大家一块儿吃饭喝酒叙旧,主要就是说的这段时间的安排。
读书的孩子没得说,一个个的都要去模拟考场待待,叶存山也会带他们去孔庙、去看看京都小学生的诗会。
大人们都要自我管理,存银会带他们出去转转,要留铺子里的,玩两天就收心,看能不能适应。
再往后一点,还得帮家里准备,来一趟,要帮忙干活的。
都不是精细娇养的人,满堂尽欢,全都应下。
晚上散席后,叶存山带存银去看叶大。
比存银的感受深,叶存山觉着叶大这半年老了很多,身材枯瘦,头发银白,皮褶子包着骨头,眼睛也是浑浊的。
白天叶大问过存银的事,叶存山不管,看叶大休息好,精神不错,就给他重头讲了一遍。
同样是当儿子的,叶存山对叶大的了解要比存银深。
叶大到这个份上,是不会闹的。
不是他多爱存银,他纯粹是不想得罪人,影响他当状元爹。
虽然这层目的外裹了一层亲情的皮,被他的复杂情绪稀释,叫人真假难辨。
叶存山说陆瑛跟存银相识多年,认识以后一直有通信往来,知根知底,也互相喜欢,到谈婚论嫁是顺其自然,他没压力,没受威胁。
叶大听叶存山亲口说没受影响,整个人都大舒一口气,把存银都看愣了。
有叶存山准话,叶大没其他好问的,再看存银就是长辈的殷切嘱咐,全都是早几年前存银都能背下来的东西。
出嫁从夫,要贤惠勤快,不要顶嘴,不要耍小性子。
存银看他老成这样,不跟他计较,乖巧应话,逐一答应。
兄弟俩提着灯笼回家时,叶存山问他难受不难受,存银摇头,“我现在才知道傻人有傻福是什么意思,我要是再笨一点,听不出来他意思,我今天指不定要抱着他哭一场。”
知道叶大什么意思后,存银情绪就没那么浓了。
是真的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业,马上也要有自己的小家庭了,他不钻这个牛角尖,说看见叶大这样还是会心疼,“太老了,说个话都漏风,想想他这辈子,要么跟个闷葫芦一样,怼脸上跟他说话他都不理,要么叨叨叨的,说不出一句好话,我就觉得,他应该没别的意思,就是不讨喜。”
叶存山拍拍他肩,“这段时间要忙,爹那里不需要怎么陪,每天过去看看就行,其他事我来。”
存银说他知道了。
他们在这头耽搁得久,回来时云程都睡了。
又到第二天睡醒后,云程才在叶存山束发换衣服时,跟他讲了叶旺祖带来的话,说作坊铺子。
他们手里暂时不缺钱花,银子的事不会计较太过,加上叶根跟叶旺祖都向着他们,各项支出后,也会最大限度给他们便利,这处夫夫俩听过就算了,没当回事儿。
总归他们这支是叶家最出息的一脉,他们好了,族里才会好,提前讲出来,估计是怕他们期待值太高,提前压一压。
叶存山让云程不用操心这事,“他们要留两个月,一天说一件事都够处理了,我回来再说,你跟两位嫂子,还有存雪聊天解闷就行,存银最近出门多,他听才高八斗说了许多有趣的东西,我给他银子了,到时有方便的,也买回来给你瞧瞧。”
家里至此就全忙开了。
刘云跟柳三月还有叶存雪主要在云程这边,会帮忙收拾准备产房,也唠唠家常。
这次出来的女眷就她们三个,存雪以前跟云程不熟悉,因为亲事受挫加上头胎生的小哥儿,人越发郁郁不振。
叶根跟叶旺祖有私心,想带她出来看看。
她觉着庆阳跟存银是特例,云程也是特例,哪里就能有那么多出息的小哥儿?
但她看云程跟叶存山两个,把圆圆都养挺好,小姑娘无忧无虑的,真有诗文里说的“天真烂漫”,不由也思索起来。
云程没那么脆弱,就是行动不便,听两个嫂子说起存雪的事,愿意多跟她聊聊。
早前爱关注心理问题,在自家人身上没真的用到,到存雪这里反而有奇效。
她需要人肯定,而不是给她指明方向,得到女人跟哥儿也能有一番事业的话,她就跟找到了知己一样。
跟云程说她的想法,她跟云程难见第二回,心里话说出来,不觉难堪。
他们聊上,刘云跟柳三月就能空出手。
除却产房外,也在帮平枝姑姑清点存银出嫁要用的东西,还有年货礼单。
陆家还来人下了拜帖,约好了月底休沐的日子,他们一家会上门来拜访,两家父母见个面。
这些也要张罗。
月底前,存银没带人出去逛街玩耍。
主要是安顿族人,对他铺子感兴趣的人多,他分批次的带人去看。
特别是要留下来学手艺的,他到了地方,还要看看基本功。
月底的见面伴随着冬季第一场雪到来,陆瑛的冬猎准备要到有积雪后,不需要找人顶差事,一直有空。
自上回去猎场后,两人有一阵没见面,期间只在街上见到,简单说了几句话。
这回来家里,人多,还多半是长辈,自家人知道情况,给他们安排到一处坐,他们也都老老实实,陆瑛都规矩起来,更别提存银。
席间叶大拘束,幸而陆将军跟程玉蝶都是率直性格,有话直说,没端着架子,叶存山跟陆瑛在中间搭线捧着,叶大慢慢找到聊天的感觉,还跟人喝了两杯酒,这次见面宾客相宜。
存银就乖乖当陪客,筷子都不往远处伸,逮着面前一碟藕节吃个没完没了。
碗里有多的菜,就都是陆瑛给他夹来的。存银收到菜紧张,看陆瑛游刃有余,面上不显,才低头慢吞吞吃,吃完一样陆瑛又给他夹来一样。
饭桌上坐着的人都张着嘴巴说话,就他一直被投喂,嘴巴都没停过,吃得快、吃得慢,碗里总有菜等着他。
存银看这架势,他们还要聊一会儿,手不敢动,也不敢给陆瑛使眼色,就在桌下动了动腿,碰到了陆瑛膝盖。
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就摇了摇头,终于停止了这场投喂活动。
他以为够隐蔽了,实际饭桌就这么大,陆瑛又不是只给他夹一次菜,大家看在眼里,都没说罢了。
等他吃饱,话就到了他这边,说他跟陆瑛感情好,他们看着都放心。
存银听得脸红扑扑的,见陆瑛依然能面不改色的接这种夸夸,简直叹为观止。
外面下雪,饭没吃多少,聊天聊够了,陆家一家三口就要告辞,免得雪落大了,被困在这里。
叶存山跟存银出去送,云程在家里跟叶大说,后面一段时间,叶大就住家里,“已经收拾好房间了,你在我们这里,我们也照顾得周到一些。”
叶大拒绝了,他说跟族里人待一块儿热闹。
主要是他有点怕云程,现在云程靠山就在京都,他万一惹人不快,这把老骨头都要交待了。
云程劝了几次没劝住,叶存山回来一句话把人留下了,“我尽孝。”
叶大:“行。”
云程跟存银:“……”
这场雪下了几天,云程生孩子这天,有了鹅毛大雪的样子。
他有经验,这次照顾的人多,一切都有条不紊。
家里忙开以后,存银先去屋里给叶大准备茶水糕点还有瓜子花生,还叫来了才高八斗陪着唠嗑解闷,才出去帮忙。
主要是照看圆圆。
未知的才最恐惧,圆圆看着云程肚子变大还好,会问些天真的问题,是弟弟还是妹妹,什么时候出生,怎么出来。
到要生的时候,就跟当初的存银一样,眼睛睁着,看见大家忙,心里明明什么都不懂,眼泪就在打转了。
这次是白天生孩子,叶存山早两天就告假回家,各处安排妥当后,他去产房陪。
外面主要是平枝姑姑跟柳三月张罗,程家来的人听他们的,药童熬着药,带着苦涩的药香被冷风吹得到处都是。
存银说带圆圆回屋,圆圆不去。
她被这气氛吓到,要不是看来来回回有人进出,她还被叶存山嘱咐过今天要乖乖的,她都想进产房。
存银给她把披风帽子戴上,手套围巾也都戴上,坐避风的位置,把她抱怀里,再拿个手炉等着。
他跟圆圆说她当时也是这么接出来的,不用怕。
圆圆不知懂没懂,可能是眼泪蓄满了就留不住,也可能是吓哭了,听了话就一直掉眼泪。
这次过了几年才怀崽,云程身体调养得很好,想要个好身体的目标一向明确,锻炼从未落下,只是吃喝太好,孩子长得大,他生的时候,依然吃了不小的苦头,分不清哪回更痛,快到中午时发作,生到傍晚才结束,生完已经精疲力竭。
听到宝宝的啼哭声后,家里有人哭有人笑的,又是一阵忙。
屋里人多脏乱,存银这次够了年纪,也因带圆圆不便,是刘云端着汤药进去。
云程没什么力气说话,抓着叶存山的手,喝几口就要睡,大夫把脉说一切安好,大家才敢让他睡。
生完后,家里还有许多杂物要处理。
存银哄着圆圆去把晚饭吃了,她不睡觉,见了叶存山也不睡,就由着她等到夜深,产房都收拾好,才带她进去见云程和小宝宝。
存银看见宝宝的眉心痣时,问叶存山,“是小哥儿吗?”
叶存山摇头,“接生婆说是孕痣,大夫说不像,要等他再长开一些。”
存银就凑近仔细看了看,小孩儿皮肤发红,还皱皱巴巴,那颗痣很小,长的位置对了,大小又不像,确实说不好。
只有一点能确定,“圆圆,过来看弟弟。”
圆圆颜控,从前说过小宝宝丑的话,到亲弟弟面前,她说不出丑,默默又哭了一回,很为弟弟的长相担心。
可惜大人们不懂她的忧愁,当她是今天吓着了。
叶存山哄她几句,催她去睡觉,“你云爹爹都睡着了,睡醒才能跟你说话。”
圆圆看看躺在小被子里,睡在云程身边的弟弟,扁扁嘴,眼看又要哭,叶存山说:“你小时候也这样睡的。”
圆圆就不哭了,很懂事的说:“好吧,那我明天再来看爹爹。”
走前小心翼翼碰了碰弟弟的脸,触感神奇,让她眼睛都发直。
这间产房,在未来一个月,会成为云程坐月子的房间,叶存山也要挪到这里睡。
他让存银在这里待会儿,他送圆圆回房。
叶存山自己带大过存银,自家夫郎也是个心思敏感的人,他自己粗枝大叶不在意的东西,知道小哥儿小姐儿天生在意,圆圆白天跟着担惊受怕,有存银陪着,但到底不是亲爹,现在空了,他就哄哄。
他问圆圆今天是不是吓坏了,圆圆对他的信任,一如小时候的存银,问到心坎儿上,讲话泪汪汪的,边哭边说,奶音未消,听着人心里揪着疼。
她说她白天心里慌,看大家都忙,还会听见云爹爹叫喊,听着很怕。
后来听见弟弟哭,以为都结束了,但她还是不能去里面看看。
听存银叔叔的,先把晚饭吃了,也放心不下。
她哭多了,眼睛累。又一直绷着神经跟身体,已经很疲惫,小孩子的体力就那么点,到屋里见过云程跟弟弟,松着的弦才放松。
她其实还是不懂孩子怎么出来的,就觉得生个宝宝好辛苦。
家庭教育使然,她乖,表达感情又外放,她说她心疼爹爹。
小孩儿的真心话最能戳心窝,好的坏的都是。
圆圆不是不知好歹的熊孩子,叶存山没跟她讲心疼人要疼到实处,给她加心理负担,就告诉她,“我跟你云爹爹很爱你。”
圆圆刚还在哭,听这话又笑,一笑就吹了鼻涕泡。
她已经是知道尴尬、会要面子的年岁了,笑一半捂着脸要跑。
叶存山怕她莽莽撞撞的摔着,伸手抓住她披风兜帽,把她拽回来,从圆圆小荷包里拿了帕子给她擦鼻涕。
“跑什么,我又不会跟别人说。”
可喜可贺,他也会照顾小孩儿面子。
圆圆信了他的话,开开心心去洗漱睡觉了。
叶存山带着她的帕子回去替下存银。
存银看见帕子,就知道圆圆哭过,他说拿去洗洗。
叶存山说不用,“等会儿我洗。”
存银太懂了,“不就是擦过鼻涕吗,我又不是没见过,给我吧,你照顾大嫂就行了。”
叶存山就想着,存银有经验,自己猜到的,应该不算他没照顾闺女面子,就把帕子给存银了。
云程生完后,雪也停了。
陆瑛来信说他要去猎场主持冬猎,约莫七天左右回京,这几天通信不便,恰好是存银家里有事,嘱咐他照顾好自己。
存银提前炒好了辣椒酱,是在租的小院里炒好的。
只有一竹筒,他分了几次火候,一点点的烘炒辣椒,烤干水分,又分批剁碎,搅拌后再分批淋不同热度的油,成品出来,色香味都要比他早年寄到槐城的辣椒酱好。
色亮,味鲜,闻着辣,却又不刺鼻呛人。
在山里待着,虽说带了干粮能打猎,也不用担心陆瑛找食物的能力,但怕他吃得不好,能提提味,而且辣椒吃了身子也暖。
下雪时,存银就知道他要出去,收到信件后,就让才高辛苦点,再跑一趟。
昨天夜里,他还写了一封信,顺带一起捎过去。
年底事多,注定没什么机会再见面,存银酸情过一回,诉说想念的方式简单了很多,想他就说想他,顺带说点家常话,讲讲今天做了什么,内容细究起来,跟从前一样。
他听陆瑛说过,喜欢看他写这些,闲暇时会看了解闷。存银也不觉得把日记给他看有什么不好,关系变了,却没抵触,还特地多写了些,想着陆瑛在山里有东西看。
信里还跟陆瑛打赌,让他猜小侄子是男孩儿还是小哥儿。
这些年,家里隔三差五会提到二宝。
当时因为圆圆的肤色,大嫂想要个儿子,这样圆圆以后有自己的兄弟护着。
小哥儿不能科举入仕,这层上要差些。
现在他再跟哥嫂聊,他们就挺想得开,男孩儿可以,小哥儿也行。
理由是存银要嫁人了,择得良婿,不说一直无忧,至少下一辈无忧。
有人护着,他们再努努力,不需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崽子身上。
而且圆圆已经白了。
“男孩儿也有不出息的。”
存银嫌不吉利,“你们盼着点好。”
云程有人照顾,大夫天天来看,各类补品汤药供着,就需要静养。
他精神好一些,就不让这对兄弟在跟前转悠,“外面我帮不上什么忙,那也不能拖后腿,今年有亲戚在这里,过年的事要准备,存银的亲事也不能耽误敷衍,你们出去忙你们的,我有圆圆还有存雪陪着就行了。”
亲戚要在京都过个年,来的汉子多,总要个女人料理,不是干活做饭,而是准备年节。
这事儿柳三月跟刘云操持,她们对这里不熟,总让温故知新带着不像样。
存银还想在家里陪他,云程就说:“你趁着表哥不在城内,抓紧忙完,过阵子表哥回来,也许你们还能见见呢。”
存银知道不可能,明白大嫂是想要他忙自己的,嘴里也委委屈屈的,“我就想多陪陪你。”
云程跟叶存山一块儿笑话他,“怎么还跟小孩儿一样爱撒娇。”
存银已经有两个小侄子了,长辈的架子更足,再不能私下里说自己还没长大,擦擦眼睛后,他说出去买点新鲜玩意儿回来给大嫂解闷。
族里这次来的年轻人多,读书的孩子,不分年龄大小,都被叶存山扔到了模拟考场。
赶上家里忙碌时,程文杰这个娇气包,在存银看来很不靠谱的人,都主动帮忙带人去玩。
程文杰有模拟考场以后,很少在京都走动了,但京都排名第一不好惹的公子哥儿,依然非他莫属。
他现在认识的书生多,带几个小学生参加诗会轻而易举,这些人是亲戚里被招待得最好的。
只是一天天的谈学业,要吟诗作对,问起来都痛并快乐着。
女眷这边是存银单独带出去逛了一天,她们都是过日子的人,没风花雪月的心思,出来一趟很务实,要给家里买点东西,被存银连着叨叨要对自己好一点,才在柳三月的牵头下,一人买了一小盒存银大力推荐的香膏。
不图香味,涂抹以后身上脸上润润的,不干燥。
与面霜的区别是这个更油一些,指甲盖挑一点儿,就能抹整张脸,还能涂身上。
男人那头,有叶旺祖盯着,个顶个的老实。
带他们出去都不闹,为见世面,大冷天的出去吹风,都要在京都的街上走。
他们还抗冻得很,存银比从前娇气,带两天,有点受不了,叶旺祖就说识路了,不用他陪。
实在担心,就叫才高八斗来。
跟陆瑛混出来的,京都哪里好玩,哪里能去,他们门清。
没了存银,他们还多些乐子。
存银回来后不大高兴,信里写下,像是告状,他本意不是告状,便在后面加上一行字:我没怪罪的意思,我就是好奇,哪里是他们能去,但我不能去的地方?有这地方?
都是山村出来的人,叶根千叮万嘱,不能叫人学坏了。
窑子跟赌坊是绝对不能去的,那别处,他有什么不能跟着的!
答案是武学冬猎结束后两天才揭晓,陆瑛写了三个字:澡堂子。
存银一张脸都臊红了。
他回来,要对学生们的成绩做年终考核,忙完也进入十二月了。
因为两家还有一层亲戚关系在,到小宝宝满月酒这天,陆瑛跟他娘一块儿过来。
今天就自家亲戚在,话家常居多。
先聊二宝的名字。
生他那天下了很大的雪,直接取“雪”字,跟存雪的名字撞了;找别称时,还看见了程玉蝶的“玉蝶”二字;后来想用“瑞雪”的“瑞”字,想到文瑞表哥,又作罢;里面还有一个“寒英”也不错,偏偏跟陆瑛的名字又同音。
一圈想下来,云程说这孩子以后肯定很有亲戚缘分,不是他这个社恐能比的。
早在圆圆取名时,他们就不用诗经之类的书籍挑。
这次天气不行,就往姐姐的名字上靠。
圆圆大名叫云舒,有悠闲意。
弟弟就跟着,直接取名叫云逸。
第二个孩子依然是跟云程姓,大家都很惊讶,叶存山说早前约好的,而且姓云也是他孩子,回头一样上叶家的族谱,除却姓氏不同,其他都是同源的。
云程父母都不在了,从这里有一脉延续下去,往后有人问起为什么姓氏不同,往上追溯时,还会记得给那对命苦夫妻上柱香。
而后就是孩子性别,他长开后,不需要大夫,自家人就能辨认,是个男孩儿,眉心一点红,是颗小痣,不是孕痣。
大舅舅对他们的孩子都很喜欢,见了圆圆要给人启蒙,这孩子才满月,又说要给人启蒙。
虞氏拍拍他胳膊,“你好歹等孩子再大一些。”
大名取了,小名就好办,跟圆圆的配套,叫团团。
他现在正是爱睡觉的时候,抱出来给人看看,又能再抱回炕上睡觉。
性格现在看不出来,叶存山用他带过两个小孩的经验说,会比存银还要闹腾一些。
存银瞪大眼,满眼都是“我不闹”。
叶存山看他,他就心虚闭嘴。
男孩子闹腾是正常的,程玉蝶说陆瑛也闹腾,“小时候不能离手,睡觉都要人抱着,离手他就哭,哭得撕心裂肺的,听着人耳朵疼……”
陆瑛知道要面子,及时打断,“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心疼。”
程玉蝶不知道陆瑛这没脸没皮的性子随了谁。
满月酒能多待一会儿,家里人都算默契,让他们去院子里独处。
再有一个月,就成亲了。
熬日子时慢,数日子时快。
腊八开始,各家洒扫,年货年礼都要办。
两家在正月里办喜事,各处关系正常维系,越是忙越要稳,该请的人不能少,该拜年的、送礼的,一样不能少。
这些事,陆瑛都知道,他在家里会帮他娘。
现在听存银絮絮叨叨的,能听懂,可以搭上话。
存银还跟他说:“你今天顺道把才高八斗带走吧?我这里不需要人陪着了,大哥跟旺祖哥都说了,不用一直出去玩。他们前阵子买了米泡着,自己打了年糕,出去摆摊挣了些小钱,现在都挺有干劲,不想出去玩了。”
在村里那点家底,来京都都不够看。出去大路上走着,看见吃喝都不敢买。
唯独钟爱大澡堂,蔚县没有澡堂子,更没有会给人全身上下搓澡的人。
澡不能天天搓,可人家还会开背,二十文钱去一回,几个人攒攒,隔几天去一次,都开心得很。
陆瑛说还是留下帮忙,“年底再回去。”
说到澡堂子,他问存银想不想去。
“叫人清场,带你去。”
存银才不去!
陆瑛说里面也有夫郎跟妇人搓背的,“不止男人会去。”
只是存银的族兄弟们都是,他不好跟着。
那存银也不去。
他没接触过,想想要脱光了躺那里等人搓扁揉圆就脸热。
“你快别说了,等下三姨看见了要骂你。”
还没嫁过去,称呼暂时随云程的来,他还是管陆瑛的娘亲叫三姨。
陆瑛看他脸红,就耸肩作罢,跟他聊辣椒酱。
说他在山里打开吃一口,馋得那群小崽子口水直流。
他性格有恶劣的一面,要逗人的时候拉得下脸,丝毫不觉得自己以大欺小有什么不对。
辣椒酱不给人吃,还要炫耀炫耀未过门的小夫郎,满山都是骂他的声音,他还笑。
说给存银听,存银也笑,“我再给你炒点?我给你加点肉丁进去,这个更好吃。”
陆瑛说不用,看屋里人起身,都准备要走,跟存银说:“你好好待着,等我来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