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神宫春瑠轻轻靠在诸伏景光的肩膀上。
似乎想哭,却又不应该哭。
似乎想战斗,却又不必战斗。
紧握的拳头,慢慢的,放松下来。
“小时候在一起的时候,大概从来没有说过,七岁的时候,我的父母,在我的眼前被人杀害了。我躲在壁橱里,看着他们被人一刀刀杀死。”
轻柔的语调,说的却是痛苦的往事。
神宫春瑠的手臂慢慢收紧,抱得更紧了一点。
“我那个时候,没法处理这样的痛苦,记忆缺失了一部分,还得了一段时间的失语症。后来遇到Zero,才慢慢好起来。可是这件事,十几年里,我也一直没有和别人说过。经常会梦见当时的情形,满头大汗从梦里惊醒……”
诸伏景光微微低下头,下巴轻轻蹭过黑色的卷发:“我和艾丽卡阿姨聊过,当年神宫教授车祸去世的时候,Haru也在现场,也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而且Haru的记忆力太好,甚至都忘不掉……是很痛苦的,对不对?”
神宫春瑠没有回答,只发出了几声轻轻的抽鼻子的声音。
诸伏景光拍了拍她,目光微垂:“因为父母都去世了。我和哥哥被亲戚们分别收养。他留在长野,我去了东京。东京的叔叔阿姨都是非常好的人,可是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的,想要尽量做一个不给别人添麻烦的好孩子。”
“艾丽卡阿姨是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可是Haru还是会努力不要给她添麻烦,对么?所有的事情,一个人扛就好了。所有的伤口,所有的痛苦,都要一个人去面对……”
神宫春瑠还是没有作声,手慢慢抓紧了他背后的衣服,环住他的腰,脸完全埋在他的肩头,肩膀的颤抖更明显了几分。
诸伏景光轻轻叹了口气,轻轻抱住那颤抖的肩膀:“我还是很幸运的,一直有Zero那样朋友,一起长大。长大后,还有了更多的朋友。后来,我亲手抓住了杀害我父母的凶手。那个时候,忽然觉得,我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这件事了,我……可以去承认当时的痛苦了。”
“Haru……Haru一直是一个人战斗,如果不是那样的坚强勇敢,就不会有现在这个优秀美好的Haru了。那样的坚强勇敢,让Haru扛过了那些痛苦。坚强勇敢当然是没有错的。”
“只不过……现在的Haru,已经是一个强大的成年人了,已经可以处理当年的那些痛苦了……所以……可以让那个坚强勇敢的小女孩,哭出来么?”
神宫春瑠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哭声,放声哭泣。
诸伏景光也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抱着她。
神宫春瑠哭了好一会儿,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
“Hiro当年,很害怕的,对不对?”
“嗯。很害怕的。”
“我……我也很害怕……母亲的血,怎么都止不住……我伸出手去堵,却怎么也堵不住……怎么都堵不住……那个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更强大一点就好了,如果我是故事里的侠女就好了……现在,我终于成了专业的医生,终于可以止住别人的血,可以去治疗别人的枪伤,可是那个时候,我什么也做不到……”
“嗯。Haru成了很厉害的医生了。如果不是Haru,我就已经死了。Haru真的很厉害了。”
哭泣一旦开了头,就不再压抑。
站着哭累了,又坐到旁边的凳子上继续哭。
从她断断续续,甚至前言不搭后语的哭泣中,渐渐还原出她这些年的经历。
因为族裔被霸凌,因为家庭被嘲笑,因为年龄被欺负,虽然每一次她都面带笑容扛了过去,但痛苦还是痛苦。
母亲在她的面前流血去世,好像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姐姐消失,虽然遇到了温柔善良的艾丽卡,但还是要努力不可以给人添麻烦。
年少努力的天才少女,和同班同学的年龄差距越来越大,永远独来独往,虽然在别人看起来也很酷,但孤独就是孤独。人因为孤独而痛苦,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因为无法救母亲的痛苦,努力成为救死扶伤的医生,一次次逼着自己把手探入那曾让她无比恐惧无比逃避的血泊中,却又在战场上看到了更多她救不了的人。因为保护平民小孩,被炸弹片划伤,还因此和上司起了冲突,于是又离开。心情压抑到抽了一段时间的烟,离开战场后才戒掉。
痛苦被隔离,悲伤被隔绝。她给自己披上了厚重的盔甲,与自己的心隔绝,把曾经痛苦哭泣的自己关在外面。
不允许看见自己的痛苦,也就无法自然地看到别人的痛苦,而对别人无意识间的伤害,又造成了新的痛苦。
不知哭了多久,神宫春瑠哭得累了,竟倚着诸伏景光的肩膀睡着了,临睡前迷迷糊糊地拉着他的衣服,轻声道:“……Hiro自己,也很辛苦不是么……”
“笨蛋。”诸伏景光看了看她哭得一塌糊涂的脸颊,轻笑一声,将她打横抱起。
回到屋里,上楼,把她放在床上,脱下鞋子和外套,轻轻盖上被子。
“做个好梦吧。”
诸伏景光轻轻关上门,下楼。
泽田弘树已经去睡觉,艾丽卡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手里端着一杯红酒,看到诸伏景光下来,举了举手里的杯子:“Hiro君,一起喝一杯么?”
诸伏景光也倒了一杯酒,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
艾丽卡轻轻叹了口气:“真的……谢谢你。”
她轻轻呷了一口酒:“Haru的母亲,秋奈,当年是我的好朋友。因为和家里人的矛盾,她很早就和家里完全断绝了关系,一个人在美国。”
“当时决定生Haru的时候,也没有想太多,就是想要在三十岁前生个孩子。可是孩子生下来,她开始后悔害怕了。她觉得……自己太草率了,对孩子太不负责了……Haru在这里因为族裔被排挤,秋奈就觉得应该回日本;回到日本,因为孩子没有父亲而被嘲笑,她也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她也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呢……还不知道怎样才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来。”
“Haru的每一点痛苦,都会让秋奈更痛苦。而Haru看到秋奈的痛苦,慢慢的,就不敢再说出自己的痛苦了。虽然她只是一个小孩子,却觉得自己有义务去保护所有人,尤其……要去保护自己的母亲……”
“还有……我也是……我收养Haru以后,开始也总是小心翼翼的,怕伤害到她。可是……她那样的小姑娘,遇到温柔的人,只会更小心吧,害怕别人会因为温柔,而承受着自己的伤害。为了不伤害别人,只好缩起来,离得更远一点……”
听到这里,诸伏景光一怔。
“哎……”艾丽卡叹了一口气:“如果秋奈还活着就好了。这么多年过去,秋奈也一定会成长的。长大后的Haru,如果能和秋奈吵一架,就好了。这样她就能知道,她的母亲,是可以承受住她的痛苦和攻击的,不用那么小心,不用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是啊,如果能在成年以后,和父母吵一架就好了。
诸伏景光枕着手臂躺在床上,怔怔地想。
如果他的父母还在,他会和父母吵点什么呢?他又会成长为什么模样呢?他会不会被宠爱得无法无天,然后被高明哥教训呢?
“……Hiro自己,也很辛苦不是么……”耳边似乎响起神宫春瑠迷迷糊糊的声音。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肩膀微微向外打开一点,他的姿势更舒展了一点。
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被他隔绝的某些情绪,在黑夜里慢慢氤氲开来。
明明最爱抚慰人心的音乐,而贝斯包里装的却是掠夺人命的武器。
明明想要做正义的伙伴,却要一直假装成凶狠的恶魔。
明明渴盼温柔坦率、热切真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要一直伪装、隐藏、撒谎,以及辨别谎言。
明明那么想在一起的家人、朋友,那么珍惜的羁绊和感情,却要隔绝音讯,为了不把危险带给他们,而保持足够的距离。
明明……
掩人耳目的疲惫,生死一线的紧张,走投无路的绝望。
还有……胸口被洞穿的剧痛……
“是啊,很辛苦呢。”
青年看着眼前的黑暗,轻声回复。
神宫春瑠一觉醒来,觉得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某种一直紧绷的感觉,消失了。整个人感觉从未有过的自由舒展。
她想要去拥抱外面的阳光,去亲吻飞舞的樱花。
去爱这个世界。
精神焕发的神宫春瑠,觉得她今天的精力可以连做十二小时的手术。
当然今天不行,今天不去医院。
听了艾丽卡和泽田弘树昨天查找的有关各个学校的资料,神宫春瑠提议道:“要不我们今天去看一下好了。纸面上看到的资料再多,也不如实地感受一下。弘树自己的感觉最重要啦,要喜欢的才行。”
“嗯!”泽田弘树兴奋地点点头。
诸伏景光轻笑着把早饭摆上来:“路上顺便去乐器店看一下吧。我想去买把贝斯。”
外面阳光正好。樱花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