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神宫春瑠很悲伤，但……并不后悔。

后悔，是希望“如果我没有那么做就好了”，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这份悲伤，属于二十七岁的神宫春瑠。

不属于十岁的神宫春瑠，不属于二十岁的神宫春瑠。

过去的神宫春瑠，她的决定，只会依照当时的她的心意。

既然过去的每一个时刻，她都已经尽量坦诚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心，那么即使有不好的后果，也只能悲伤，而无法后悔。

当时做决定的那个神宫春瑠，怎么会知道二十七岁的自己，会有怎样的悲伤呢？

二十七岁的神宫春瑠的悲伤，是因为她终于能够感受到另一个人的痛苦。

可十岁的神宫春瑠，二十岁的神宫春瑠，只想变得更加强大，想有更多的力量去对抗什么，抵御什么。

那个时候的她，连自己的痛苦都感受不到，怎么可能会做出不同的决定呢？

“Haru……你已经救了很多人，我的性命都是你拼命救回来的……”

虽然神宫春瑠没有说过她曾经做过哪些努力，但诸伏景光知道，并没有那么简单。

单说天台救下他那次，她有可能被组织的其他人发现，有可能被当时正处于紧张状态的降谷零或赤井秀一误伤。

她已经做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因为有些事她没有做，就认为她不是一个好人。

神宫春瑠摇了摇头：“可那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好人。”

“我从来没有试图满足一个好人的标准。我不是因为想利益他人，才去做这些事的。”

她的思路慢慢清晰起来。她想说的，不是自己的行为，而是行为背后的动机。

“一切的动机，都是出于我自身。不是因为那样对别人好，而是因为那样对我好。”

“我要当医生，治病救人，是要对抗自己的无力感；我当时想救萩原和松田，是因为姐姐的记忆里，对他们的死非常惋惜，我想做点什么，减轻自己的内疚感，仿佛自己为姐姐做了什么事。”

“我当时……”

说到这里，神宫春瑠有些卡壳了。

她当时要去救诸伏景光，是因为自己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童年的小伙伴那样死去，而并不单纯是因为姐姐的“意难平”。

但，即使是自己的感情，既然是自己的感情……

“我当时……在那个天台上，也是因为自己。是因为那样做，会让我好受一些，而不是因为怎样能让别人感受更好……”

诸伏景光怔怔地看着神宫春瑠，似乎有些难以理解。

神宫春瑠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但很快，她又抬起头来，正视着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气：“Hiro……”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了一圈，很快又收回，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Hiro，你是一个很好的人，非常好的人……正直、坚定、温柔、善良、认真、负责……是非常非常好的人……可是，我不一样。我或许根本不是你认为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在撒谎，在假装，而你只是被我骗了……”

“我不能骗你，也不能骗我自己。我只能是自己本来的模样。即使……是个怪物……”

她挺直了身躯，眼神慢慢坚定。

仿佛终于摆脱了什么束缚，终于打破了什么迷障。

“温暖的陪伴，固然是世间最美好的事之一。可是成为我自己，作为我自己被看到，对于我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Haru……”

诸伏景光将神宫春瑠紧紧抱在怀里。

神宫春瑠垂着双臂，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抱住他。

“Haru……我怎么会看不到呢？”诸伏景光贴在她的耳边，轻轻道：“你觉得自己在隐瞒，可实际上并没有啊。一直一来，你都那么纯粹、真诚，包括现在，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一点点剖开的坦诚。这样一个，像水晶一样清澈的人，我怎么会看不到呢？”

神宫春瑠一怔，在他怀里缓缓抬起头来。

诸伏景光松开双臂，双手扶着神宫春瑠的肩膀，身体往后退开一点，直视着她的双眼。

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有些难以置信。

“我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我知道。”

神宫春瑠没有作声，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对面那双清澈的、上挑的眼睛。

她一直以为，认为只有她会说出来；而对方不说出来，一定是在忍耐，为了不伤害她什么的，忍受着她的伤害。就像是他们曾经打过的那一架，诸伏景光都不会还手。

她预想的进展，是如果诸伏景光还是那么温柔包容忍耐，那么她就要肩负起做坏人的责任，然后告诉他：“你不要委屈自己，也不必委屈自己。我放过你了。”

但像现在这样，这么平静地说两个人是不同的？真的么？快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个坏人，冷酷无情的那种，和你完全不一样的……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里完全不打算掩饰的惊讶，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不会认为……只有你能看得到吧？”

诸伏景光轻叹一口气，凑近了几分，看着对方的眼睛里自己的模样。

“我当然知道，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啊。”

“我想的更多的，是过去和现在；而你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未来的可能。”

“我会更在乎其他人的感受；而你更冷静客观，直接果断。”

“我会成为忠诚的部下，服从命令，完成任务；而你……不会服从任何权威，甚至永远生机勃勃地想要去挑战。”

神宫春瑠的眼睛越来越明亮。

诸伏景光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眼角。

“和你完全不同的我，你却能用那么多美好的词来描述……”

想到刚才神宫春瑠说的那些词：正直、坚定、温柔、善良、认真、负责……诸伏景光觉得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清风吹拂进来。

“和我完全不同的你……又怎么会是怪物呢？你是我此前未曾接触过的世界。或许不那么熟悉，但………”

“你和我，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吧……”

诸伏景光郑重地看着神宫春瑠的眼睛：“我爱你，眼前这个真实的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Hiro……”神宫春瑠终于忍不住，伸手抱住了诸伏景光，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诸伏景光回手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所以……对我，也对你，多一点信心啊……”

“嗯……”

神宫春瑠去洗了把脸，把脸上横七竖八的泪痕洗干净。

回来继续讨论有关姐姐的记忆。

这回她老老实实说了有关那些记忆的副作用：“刻意去想，尤其是和我们这个世界相关的东西，容易造成记忆混乱。所以除了我特意去找的部分，平时都不会去触碰，除非偶尔看到了什么东西，忽然想起来。”

“上次月影岛的事情，就是因为我提到了，你才想起来，对么？”诸伏景光很快想起当时的情形。

神宫春瑠点点头：“那次姐姐的记忆比较清晰。其他很多事情，她也不感兴趣……”

时间地点人物一概不清楚。

或许守在毛利侦探事务所，有可能会有更多机会想到姐姐记忆里的某些案件，救下更多的人。但如果那样的话，她自己的人生呢？

自己的世界是个被设计的漫画故事，已经够让她焦虑了。

如果再把自己的人生定位在也不知道能不能改变的故事情节上，那么这样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决定不去理会这些。

“但……如果我尽力的话……”尽管如此，神宫春瑠认为还是需要客观分析这样做的可能性。

就像是萩原研二那次，尽管没有清晰的时间地点，但努力之后，还是有可能。

“Haru……”诸伏景光叹了口气：“可你原本也没有要去拯救所有人的义务。而且，我们都只是普通的人类，即使你尽力了，有些事情，也还是有可能做不到啊……”

就像是，至今昏迷的宫野明美。

这些日子来，神宫春瑠的焦虑、急迫，他都看在眼里，也一直想要和她说一说。

在自己选定的事上，尽力而为，当然是很好的，但如果真的不能成功，那么……也要接受真实的结果。

神宫春瑠一怔，似乎听到了什么神奇的哲理：“哎……真的么？”

诸伏景光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不会吧……你不会一直都不知道……”

和堪称天才的降谷零一起长大，诸伏景光自然也知道，在某些天才的眼睛里，只有他们学不学，没有他们会不会。比如降谷零，这些年来，他学会了萩原的车技，学会了松田的拆弹技术，学会了诸伏景光的厨艺，他下力气去学的东西，似乎总是能够学会。但即使这样，降谷零也不会认为什么事情如果做不到，一定是因为他没有尽全力的缘故。或许十几岁的时候有过这样的想法，但……

这些年来，她到底是何等的固执、坚持、死心眼啊……每一次都是这么逼迫自己么？每一次都这样不爱惜自己么？

“Haru……”

温柔的吻轻轻落在她的唇上，试探着，慢慢加深。

“Hiro……”

碧绿的眼眸轻轻闭上，温柔而热切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