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打
林黛玉转个身,从几案上拾起一块蜜豆糕放进手帕,又把手帕摊在狗面前,见此,贾宝玉也放进去一块。
卫赋兰此刻肚里空空,来者不拒,没几下就把两块糕点都吃了进去。
方吃好,面前又落下两块。
卫赋兰微微一愣,没多想,继续埋头舔吃。
这两块下肚,卫赋兰听见贾宝玉叹道:
“明儿我叫小厨房多做些,我那还有翡翠蒸糕、莲蓉水晶糕、百果蜜糕,等会子都叫人送来!”
这些吃食正中卫赋兰下怀,他在心中暗道妙极,忽又听贾宝玉兴奋道:
“好妹妹,咱俩一块喂。”
卫赋兰:......
卫赋兰脑袋一歪,抬眸看看贾宝玉,看看林黛玉。
好啊,在这儿等他呢!
长久以来,卫赋兰回避贾宝玉,并非像贾宝玉想的那样,是对他有何不满,只因贾宝玉玩心太大,他懒得应付。
纵观整个荣国府,也就只有林黛玉和墨雨,放着条乖巧的小狗在面前,却不逗弄他。
在别人那,但凡卫赋兰表现乖顺一点,人的爪子就开始对他上下其手了。
如此时得意忘形的贾宝玉。
卫赋兰见那爪子伸来,叹了口气,正要冲他吠两句,忽然前方地面放下一整盘蜜豆糕。
他一时懵住,看向刚直起身子的林黛玉。
做什么突然这么殷勤?
“你也太惯着它,”贾宝玉道:“不过,吃下这些,可不能再由着它上墨雨那吃了,仔细吃坏肚子。”
贾宝玉放弃手上的狗毛,起身挨近林黛玉,“晚一会,大家去梨香院看宝姐姐,你也带它去罢?”
林黛玉往前走两步,到狗身前蹲下,点狗脑袋道:
“它可是个有主意的,你问问它?”
贾宝玉也蹲下来,顺着她话,对狗轻声说:“你跟我们一块去么?宝姐姐那也有蜜豆糕。”
卫赋兰瞧这两人,倏然间,怎么瞧怎么碍眼,跟唱双簧似的。
他蓦然吠起来。
“汪汪汪!!!”
【不去!谁爱去谁去!】
林黛玉大约看懂了他的眼神,理理裙摆,起身坐回几案边。
贾宝玉仍蹲地上,抬首问林黛玉:“它......不去?”
林黛玉端起案上的茶盏,捻起盏盖拂两下茶水,似漫不经心道:“约莫,它还是更爱吃一些人的米糕。”
正对贾宝玉磨牙的卫赋兰闻言一顿。
米糕?
谁?
他还迷惑中,贾宝玉笑道:“那个吃一两回也就腻了。”
“照这么说,吃什么不会腻?”林黛玉继续拂茶。
贾宝玉接不下这话头,忽觉林黛玉似有不快,赔笑道:“妹妹说得正是,赶明儿咱们要是吃腻了,就叫他们换个花样做。”
林黛玉没再说话,还在拂手里的茶,卫赋兰看着她这动作,和几不可查,微微噘起的唇瓣,替贾宝玉捏了把冷汗。
世人都道人心难测,这姑娘家的心思才真真儿千回百转!
才和人有说有笑,两个要一起去玩呢,这会子就阴阳怪气起来。
幸好他现在是狗,遇到这样的林黛玉,只需装听不懂就是了。
适时,紫鹃烧水回来,见林黛玉捧着早已冷却的茶,几步上前,夺茶嗔道:
“不是说过茶凉了,等有了热的再喝。”
“还没......”林黛玉眼睫微颤,语气忽地轻下来。
活像个做了坏事被突然抓包的小可怜。
她脸上的表情当真有趣,卫赋兰看着看着,全然忘了自己也恼着,此刻又想着,若自己不是狗就好了,遇上这样的林黛玉,必定要好好逗一逗。
贾宝玉阻住紫鹃为他俩倒茶的手,“我们一会去找宝姐姐玩,你不必忙。”
紫鹃还没反应,林黛玉却发了话:“我不去。”
经前面一遭,卫赋兰已自顾自地饶过林黛玉和他人举止过密的事,想着他们去了也好,他正好也去墨雨那看看。
墨雨急着通过贾宝玉进来邀约,想来是有了云招的消息。
听林黛玉如此斩钉截铁,他倏地抬头。
林黛玉面无表情扫他一眼,从椅上起来,“走罢。”
言罢当先迈出。
卫赋兰:???
紫鹃追去,递上手炉,“晚饭在哪吃?那狗”
“那狗有好去处,想必不在我们这吃。”
林黛玉丢下一句,抬步就走。
紫鹃愣怔回来,口中喃喃:“可我主要是问你......”
门槛边,卫赋兰瞧着紫鹃一脸困惑,冲她吠了两声。
紫鹃瞥眼林黛玉远去的背影,蹲下问:“你想说什么?”
“汪汪汪!”
卫赋兰想说:
【你有没有觉得,林黛玉今日很奇怪?】
反复无常,大抵如此,卫赋兰不禁打了个冷颤,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但他还忙着找墨雨去呢,于是他甩两下身子,朝与林黛玉相反的方向跑去。
被撇下的紫鹃远远见狗途中转了弯,“啧啧”两声,“所以都是被这狗惹的。”
卫赋兰跑得欢,未放开听识。
故而没听见。
……
至外书房,墨雨并不在,卫赋兰等了半晌,见天色渐晚,便又回了贾母院。
卯足劲跑了两趟,他的四条小短腿已经发酸。
直到晚饭时,林黛玉果然没回来,卫赋兰看着面前精致的碗碟,胃里翻腾,毫无食欲。
撂下满盘珍馐,在日落时再次踏了出去。
这回他走得慢,变狗之后最为麻烦的地方就是腿短,没甚力气,别人轻轻跨的一步,他要追三步。
绕过垂花门,忽见二门上一个婆子鬼鬼祟祟,正将一灰布包袱递出去,在里头接的那丫头瞧着略眼熟。
卫赋兰眼睛微眯。
呵,这不是巧了吗?
沁雪。
“雪儿啊,你可小心点,别被人瞧见了。”婆子轻声嘱咐。
沁雪接过包袱,四下望望,也轻声道:“放心罢。”
卫赋兰躲在树后,待沁雪走过,思量片刻,转步跟上。
小花园,冰湖旁。
借着角落里一块巨石的遮挡,沁雪解开包袱,将里面的物件取出。
瓷碗,纸钱,火折子。
烟雾缭缭升起,沁雪动作缓慢,眼里包着泪,咬紧牙关不肯落下。
卫赋兰暗中轻叹,默然转身。
退了两步,忽听见踩踏之声。
卫赋兰闪身躲入枯草丛。
来人脚步轻盈,娇小窈窕,绛红斗篷掠过地面惊不起半点软风。
卫赋兰盯着那款款走近的身影,心下一沉。
人行到近处,沁雪方才察觉,赶忙灭了火,倒掉碗里的灰,捧一把土,将其胡乱盖住。
卫赋兰跑到林黛玉脚下时,沁雪亦从石头后绕了出来。
林黛玉独自入园,并未发现有人,先被狗惊了一下,又被突然窜出来的大活人吓一跳。
她攥紧手帕,沾两下眼角。
卫赋兰目光不移,发现她脸上有泪痕。
林黛玉缓了缓气息,瞧眼脚下,又瞧眼那丫头,最后低下脑袋,问向脚边的狗:
“做什么?”
卫赋兰“呜呜”两声,咬住她的衣摆往后拉扯。
沁雪横起手臂,胡乱抹两把眼睛,一些泪水被擦在袖子上,一些被她憋了回去。
她扬唇,对林黛玉笑道:“刚得些空儿,进来歇歇脚,就被姑娘发现了。”
林黛玉不识得此人,但此人好像认识她,她眸光微转,扫过小丫头侧后方,那块地坑洼不平,沙土松散,像是被人刨过,上面还混了零星的灰。
她缓声道:“你歇你的,我这就回去了。”
刚转身,小姑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阴冷幽深。
“如姑娘这般金尊玉贵的人,竟也会生烦恼么?”
林黛玉一顿,脚边小狗还在不停拽她的衣摆,似要她尽快离开。
怔然片刻,她喉中泄出一声轻笑。
抬脚拂开挡道的狗,回身,对那丫头道:“想来你这眼睛也在太上老君炉子里炼过,只可惜,瞧我的身却是瞧走了眼。”
沁雪乍然愣住,待反应过来,林黛玉已经走远。
“......损我是猴子?”
从园子里出来,望着那红色背影,沁雪只觉得刺眼,比之更灼目的,是在那一片红影后,紧紧跟随的小白团子。
小白团子卫赋兰,压根没发现自己背后有一道渗人的视线。
他现在一颗心都在林黛玉身上。
被小主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报了午间的一绳之仇。
他骄傲。
畅快。
还有点羞耻......因这不知缘由的欢喜。
信誓旦旦要保护林黛玉的是他,无所事事被林黛玉保护的也是他。
想至此,卫赋兰忽而就不痛快了。
他忆起先前在林黛玉脸上看到的泪痕,看着前方步履不停的姑娘,心内越发疑惑。
这人不是跟姐姐妹妹玩去了么?
一个人跑去那种地方作甚?
没等他想明白,一人一狗已进贾母院。
林黛玉在房门前忽然停下,卫赋兰冷不丁撞上她的红香羊皮靴。
他悻悻往后一退。
林黛玉跨入门槛,转身看他。
卫赋兰不明所以,刚歪下脑袋,“砰”一声,门合上了。
林黛玉的身影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紧闭的木门。
卫赋兰:......
这情景,卫赋兰熟。
他不慌不忙,在门前坐下。
主人不让进屋,这狗就成了条看门狗。
于是他对每一个想要进屋出屋的丫头都凶巴巴吠起来。
正经要进的进不去,要出的出不来。
紫鹃偷偷开了门缝,他也赖在门口不动弹。
丫头们挤在门边,无可奈何。
过了没一会儿,林黛玉气红脸,出来了。
伴着脸上大颗大颗的眼泪,抽抽搭搭的,亲自出来踢他。
不知林黛玉用没用力,她每踢一脚,都是脚尖朝下,根本没踢到卫赋兰身上,只是一脚又一脚地决然赶他。
可卫赋兰就是不走。
他还凑上去。
一副巴不得靴子踢上身的讨打样。
闹了许久,两个总算有些累了,在林黛玉喘息的间隙,紫鹃替她细细擦汗,未有半分责备之意,只是柔柔笑道:
“发泄出来了?这会子可觉着好些?”
林黛玉怔然,紫鹃接着道:
“若是心里还有不快,可以继续。”
“反正瞧着那狗是个舍命陪你这小女子的。”她朝地上累极的狗一扬下巴,“就是陪你闹到天诛地灭,它应该也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