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山
卫赋兰回到人身时,云招已随卫家老爷下江南,两人生生错开一日,因为是回老家,大哥卫映兰也跟着去了。
府里只剩甄氏和她的小儿子卫若兰。
甄氏亲自去衙门接回卫赋兰,两人一前一后进府,话都不多,刚入大堂,没等甄氏说一句话,卫赋兰就挠着脑袋,别别扭扭地辞了她,回自己的清溪园。
甄氏看他离去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命人速把消息传给老爷,又命人去学堂接卫若兰回来。
侯府最西边,便是清溪园,也是整个府内花草最多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幼时常住在山里,卫赋兰在自己的园中种了许多花木。
走时还是一片一片的小树苗,荒景凄凄,到如今,已经长出了高壮的枝干。
洗浴毕,卫赋兰换上雪狐大氅,披着半干的发,转到后院。
后院是一座梅林,里面的梅树均是他从母亲去世前的居所移植过来的。
为此挨了父亲好打一顿打。
而今正值梅花盛放,卫赋兰站在梅香红影中,不禁想起了那个给小树苗除雪的姑娘。
“其实,我也做过这种事呢。”他喃喃道。
梅树刚移过来时,怕养不活,他天天守在后院捣鼓,这些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事,他做的驾轻就熟。
不过,很久没记起来了。
“二爷,贾家的人还在前厅等着,是直接打发走?还是接着留他们?”
身后的小丫头骤然发问,卫赋兰一怔,想起贾家道贺一事。
“留着,我束好发便去。”
眼下他不仅披头散发,身上的氅衣也是松松垮垮,没个正形。
卫赋兰转身回屋,忽在门边停住。
他扭头看那一路跟过来的小丫头,“你......”
“我帮二爷梳头。”
卫赋兰眼皮一跳,他何时被丫鬟服侍过?
他轻咳两声,缓缓道:“不必,你去叫云招,不,你随便找个小子来就行,你回太太那去罢。”
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卫赋兰再出来时,穿着白色箭袖,外披一件藏蓝大氅,脚登朝靴,头戴玉冠,半束的发尾随着他迈步的动作一荡一荡,轻扫后颈。
门边的小丫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
他屈指往旁边的门上叩两下,“不是叫你回太太那儿去?”
小丫头倏然回神,垂眼道:“是太太叫我来服侍的。”
卫赋兰蹙眉。
这又是唱的哪出?
他仔细瞧了瞧,忽然发现这丫头有点眼熟。
“你叫什么?”
“阿因。”
卫赋兰一楞,接着大拍脑袋,“是你啊!”
“是......是我。”小丫头依旧低着眉。
“我原以为孙乙的事情过去,你会回扬州,没想到竟然还留在这里。”卫赋兰语气随意,不待阿因接话,他又摆手道,“算了算了,等会儿再说。”
说完径自去往前厅,留下阿因仍怔在原地。
三年过去,阿因对卫赋兰的映象已经很模糊了,只依稀记得他似乎是个不拘小节,行事不按常理的人。
如今一见,确然如此。
看着那越走越远的藏蓝身影,阿因弯唇,追了上去。
*
清溪园,白水堂。
卫赋兰在左边太师椅上落座,对面站着两个毕恭毕敬的青年。
一个自称是贾家东府的总管,瞧着衣着气度不凡,自有一派高门傲气。
一个身着道服,这个制式的道服,是最普通的,卫赋兰屋里也有几件,只是袖袍上的花样略有不同。
他端起手中茶盏,面向来升,微微一笑,“你,宁国府?”
又转向那道士,“你,玄真观?”
对面两人点头称是。
卫赋兰心里有些懵,他在牢里听过玄真观和三清观争地的事,想来玄真观那些人是用了点子腌臜手段的。
他比谁都清楚,老观主不可能把三清观抵押出去。
可宁国府为什么牵扯其中?
遣来升这位都总管来此,可见宁国府对此事的重视。
来升把一包礼品放上桌,料他消失了许久,诸事不知,便自行解释来龙去脉:
“三年前,玄真观就得了那块地,只是事情繁杂,观里的道长又不见了,怕不吉利,这才拖到今日。”
卫赋兰啜一口茶,“道长昨儿回来啦,你现在去府衙,应该能见到。”
来升一顿,捅了捅旁边的道士。
“我们观主知道,您经年在那三清观修道,必是不愿挪动,我们修葺此处,也是为了造福道家同门。不用移挪贵体,您呀,还在那儿修行便是。”道士也放上一包礼品。
卫赋兰眼皮一抬,“就是须得改改观名,换换神像,敲烂那破土墙,对吗?”
“昨晚上只是瞧墙面太旧。”道士“嘿嘿”笑。
帮着修墙倒是没什么问题,卫赋兰早看三清观那破墙不顺眼了,但要改观名却是不行。
早有传言,玄真观近年来多攀权附贵,好结交富商,早已沦为权贵们做戏的地儿。
争议越多,越是难辨真假,百姓们跟着趋之若鹜,反倒更令玄真观成了个香饽饽。
卫赋兰面上不表,心内却冷笑。
这是盘算着把三清观变成下一个玄真观啊!
他放下茶盏,往旁边一扬下巴,“收东西也不能收个不清不楚,烦二位写个礼单,让晚辈再好生掂量掂量。”
来升只当卫赋兰要借此查验礼物是否贵重、是否值得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话不说便撺掇着道士一起写了。
卫赋兰拿起礼单瞧了一眼,赞道:“果然是大手笔!”接着问:“难道宁国府也有哪位大人入了道途吗?”
“是我家老爷。”
卫赋兰“哦”了一声。
这人具体是谁他不关心,他只奇怪宁国府为何要来掺一脚。
“卫公子,”来升谄笑,“咱们这事……说好了?”
“但我这心里还有点不是滋味,”卫赋兰愁眉,
“三年前我不在,听说我家老观主被抓进了刑部大牢,不知如今怎样了?这宫啊观啊的都是身外之物,他人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这个作弟子的,怎么能安心?”
“公子放心,人早就放走了。”来升殷切道。
“好,那就好。”卫赋兰欣慰点头,“我去拿个东西,麻烦两位等我一会儿。”
少顷,卫赋兰回屋拿了个匣子出来。
他一把拂开桌上那堆金珠玉器,取出匣子里卷成筒状的麻纸,抽开裹布的红绸,将其拍在案上。
“可认得这个?”
来升和那道士不明所以,凑近仔细瞧了瞧,摇头。
卫赋兰冷笑,眸底转瞬幽寒,
“抓观主、诬盗窃、还等了三年,不都是因为它吗?”
他指着桌上纸,“没有这份地契,行不端坐不正,当然只能步步为营了,否则你们怎么会来找我?”
“三清观的地契?”来升脸色骤变,须臾,嗤笑道:
“卫二公子还是年轻了些,许是不知道,这三清观只是先皇随手送出去的一座道场,哪来什么地契?说句不好听的,只要三清观老观主一死,这个地方就是个谁都可以踏进去的破观!”
“所以你们以为,三清观是一座没有主人的道观,就可以抹去其旧日痕迹,变成你们捞钱的灵龛了?”
来升愣怔片刻,忽而眼睛微眯,“你想套我们的话?”
“没有哦,”卫赋兰摇头,“这确实不是三清观的地契。”
他笑意渐凉,一字一句缓声道:
“是、天、苍、山、的、地、契。”
不是宫观,是整个山头?!
来升和道士吃了一惊,事情发展完全出乎他们意料。
粗略看去,确实是地契无疑。
从没听说过天苍山居然是有主人的,更没想到面前的年轻公子会以山为界,轻而易举就破了他们的局。
细想来,以侯府的今时地位,买下一座山头并不是没有可能。
他们脸色青白交换,更怕再被套话,俄而各自收起礼物,扭头欲走。
“站住!”卫赋兰喝道,随着这声呼喝,数个小厮贯入大堂。
“卫公子既不接受好意,难道还想在这里绑了我们不成?”
“你们忘了这个。”
卫赋兰缓缓卷起案上的两张礼单,来升伸手来夺,被卫赋兰躲开。
他将礼单擎于右手,轻轻敲打左边手腕,寒声道:“给你们半个时辰,把我师兄放出来,就是那个一身破破烂烂的野道士,半个时辰后,”
礼单指向地面,“如果在这里见不到他,我会亲自带着这份地契去衙门,好好说道说道老观主的事。毕竟……”
他盯住来升,“四年前,他将观主之位传于我时,便已仙逝,我很想知道他老人家是怎么诈尸回来的。”
来升被他眼中寒意浇了个彻底,额边起了一圈冷汗,正想说“衙门如何与他们无干”,忽然见卫赋兰扬手扔出手里卷成条的礼单。
礼单砸中来升脑门,滑下来,落在他怀中,紧接着,他又听见那小公子道:
“不是说我师兄偷窃么?你数数,是不是这些?”
来升嘴角一抽,咬牙切齿,“卫二公子,领教了!”说罢拉上道士愤然离去。
卫赋兰冷眼瞧着他的背影。
昨晚才进去,今儿就寻过来了。
官商勾结,自古由是。
若说府尹没在这里面分一杯羹,谁信啊?
来升背影消失,卫赋兰伸了个懒腰,两手托住后脑勺,靠在椅子上,悠悠闲闲。
不用亲自去衙门了,甚好。
忽然,他猛得坐起来,眉尾轻挑。
也不知这宁国府的人,和荣国府的人关系怎样?
关键是和史太君关系怎样?
他倏地追出门,大喊:“回去告诉你们家老太太一声!明日卫二登门拜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