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119.
入夜后,倾奇者望着丹羽久秀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想了想,手背贴上似乎还残留着他人体温的额头,勾起嘴角,品味着胸口漫开的甜意。
真奇怪,明明现在不喜欢吃甜食,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讨厌。
“晚安,丹羽大人。晚安,兰摩尼。”
兰摩尼坐在他边上,闻言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森林会祝福你的梦境,晚安,那菈倾奇者。”
在甜意与祝福的相伴下,倾奇者沉入美妙的梦境中。即使夜里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无法侵扰他半分,美滋滋一觉到天明。
醒来时,天空已然放晴,被雨水清洗整夜后,仿佛终于擦净烟熏多日的黑脸,露出这段时间鲜少能见到的蔚蓝。
或许是为了不辜负这难得的好天气,御舆长正耗时三个月精细打造的大太刀,终于完成了。
阳光之下,御舆长正捧起新锻出来的大太刀细细观赏,旋转间刀刃劈开金茫,折射彩光,十分美丽。
闻讯赶来围观的众人都不禁发出真诚的赞叹。
“真是一振漂亮的刀啊,恭喜御舆大人!”
“好刀!不愧是御舆大人,真厉害!”
“你们都把好话说了,让我说啥?”
御舆长正自家族蒙羞、担上诸多骂名与压力后,就变得认真死板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严肃的眉眼染上浅浅的笑意与欣喜,周身冷硬的气息柔和下来,想要说些什么感谢大家的夸赞,却严厉惯了,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话。
桂木一瞧,便立刻帮他谢过围观的众人,又对他说:“好刀,真为长正大人感到高兴啊。”
一旁的丹羽久秀见大家如此高兴,心想,这也是最近难得的喜事,便大手一挥,决定今晚早些停工,举办宴会。
大家连忙改为赞叹丹羽久秀的英明决定。
桂木也顺便调侃两三句,又转身对御舆长正道:“长正大人,这刀有名字吗?”
御舆长正环视四周,眸中闪过一道光,“有,它叫大踏鞴长正。”
桂木一听,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踏鞴砂就是他们的家,被山石环绕的小世界,忙碌却温暖,令人心生眷恋。
“真是个很好的名字。”
120.
大踏鞴长正的诞生庆祝会,从傍晚就开始了。
除了埃舍尔因身体不适,只是送来祝福以外,踏鞴砂内能到场的人都有来参加。
他们合力将浮空石下方的那块地收拾出来,拖来大大小小的木箱,拼凑成一个圆形的长桌。
场地布置完后,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非要展示自己的手艺,硬是挤进厨房,把倾奇者这个掌厨的抬出去,放在一边围观。
他们各干各的,在厨房这小小的地方搞出了打铁的动静,耗费许多食材和时间,勉强凑出一桌宴席。
再互相调侃着翻出各自珍藏的美酒,除了倾奇者这个公认的小孩以外,每人都被分配一个酒杯,就连兰摩尼也没被忘记,虽然没有人会给她倒酒。
“今晚,大家不醉不归,喝!”
“喝!”
他们一致认为,这将是自黑烟问题出现后,最欢乐的一个夜晚。
121.
作为大踏鞴长正的锻造者,御舆长正被大家推去长桌中间空出来的场地,说几句开场白。
因家族问题,一向谨言慎行的他受到现场的氛围感染,说了许多心里话。
工匠们自然是捧场的,安慰的、鼓掌的、调侃起哄的,让他心中冒起酸涩的泡泡,眼眶不禁湿润。
御舆长正闭了闭眼,狠狠吸一口气,把鼻腔里漫开的酸涩感压下去,“好了,宴会
开始吧!”
随着他的话,喜爱喝酒的工匠欢呼一声,立马拿起酒杯劝身边的人来干一个。
平时里为了工作安全和严谨,他们可是不敢这么喝的。晚上偷偷在家倒上半杯,一抿就没,连个味都没尝出来,现在总算能知道是什么味了。
倾奇者在一群喝酒的人中是被孤立的。
没有人敢劝他喝酒,别看丹羽久秀被许多人围着挨个敬酒,但那双眼睛可尖了,只要有端着酒杯的人敢在倾奇者身边落座。
他就会立刻瞪过来,叫着名字呵斥:“你干什么!?小孩未成年呢,别来祸害他!走走走,赶紧把你那酒杯拿远点!”
端着酒杯的人便起身,试图装作路过,嬉皮笑脸回一句,“我就看倾奇者在这儿坐着挺无聊的,聊聊、聊聊而已。”
倾奇者忍不住笑出声,但等人走后,确实有点难受。
大概是对小孩子的刻板印象,大多数工匠都认为倾奇者喜欢吃甜食,菜往桌上摆时,就刻意将甜食全部汇聚在他身前。
工匠们有自小生活在踏鞴砂的,也有从稻妻各地招聘来的,学的都是家乡的菜,难得做回饭,自然也想的是家乡的味道。
兰摩尼坐在他怀中,短短的手努力伸得很长,扒拉住悬在盘子边缘的甜点心,做贼似的快速收回来,一口塞进嘴里,本来就圆的脸颊都被顶起来一个鼓包。
“那菈倾奇者不吃吗?快乐的味道,像雨林的阳光。暖融融,很开心,好吃。”
倾奇者把盘子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让兰摩尼可以轻松偷走下一块。
他抬眸望着面前各式各样的甜点心,发现其中甚至有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不能名称的。
要让工匠们的这番好意被辜负吗?
倾奇者有些纠结,在踏鞴砂生活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浮现又消失,心中的天平逐渐向一边倒。
很快,他就作出决定,咬咬牙夹起一块糖,就准备丢进嘴里。
忽然,他感觉右边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回头没看见人,转到左边才对上桂木的笑
“能跟我换个位置吗?”
倾奇者下意识瞥了眼他原来所在的位置。那地方左边是御舆长正,右边是丹羽久秀,多好的位置啊。
“当然可以,但是为什么啊?”倾奇者不太理解。
“这不是最近比较想吃甜点心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唉,堂堂武士。”桂木挠挠头,似乎有些羞涩,压低声音,凑得更近嘱咐道:“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尤其是长正大人!我只跟你说过,这是我们的秘密。”
“嗯,请您放心,我不会说的。谢谢。”
倾奇者抱着对甜点心恋恋不舍,扭头一直望着那边的兰摩尼,走到桂木的位置上坐下。
正在跟劝酒的人东扯西扯的丹羽久秀拍了拍他的肩,又转回去继续跟他们绕圈圈。御舆长正只是点了点头,但眼神柔和。
倾奇者放下心中对“突然换位置是否会引起他人不满”的忐忑不安。
因紧张导致喉咙干痒,他用舌尖润湿下唇,垂眸寻找能喝的解渴,却发现身前的杯子里居然是热腾腾的茶水,茶梗向上立起。
宫崎先生曾说过,这是好运的征兆。
不过,刚刚桂木大人明明拿的是酒杯,他看着别人揽着脖子强行倒进去的,怎么会?
倾奇者的目光不禁转到已经在那个位置盘腿坐下的桂木身上。
桂木没有动身前的甜点心,而是仗着成年人的长手,伸得笔直,去捞油炸的酥饼。
那只努力的手在半途被人截住,又塞上一杯斟得满满的酒杯。
倾奇者收回目光,捧起茶杯呷一口,热意顺着被润泽的喉道向下,淌入心底,温暖整个胸腔。
122.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喝酒喝上头的工匠们完全放开,嚷嚷着聚会怎么能够没有表演,便推着身边的人,去桌子中间的圆形空地上演才艺。
可他们都是整日与矿石、熔炉、兵器打交道的粗人,哪里比得上那些世家贵族,懂什么风花雪月、琴棋书画?
第一个被推到中间的人傻傻笑了会儿,张嘴就讲了个冷笑话。
于是,才艺表演就这样被带偏,讲故事的、做鬼脸的,甚至还有乱嚎两嗓子的。
他嚎也就算了,但估计是发自内心认为自己唱的特别好听,别人骂骂咧咧让他赶紧回来,别丢脸了。
他还觉得这是嫉妒,用更大的声音去嘶吼已经找不到调的歌词。
兰摩尼本来吃饱喝足,趴在倾奇者头顶,抱着秘密记事本将听到的故事全记下来。
她的手拿笔不太方便,为了让以后的自己能看懂这些字,写的比较慢。听到那致命的歌声时,她还有一行字没写完,可已经来不及了。
倾奇者正含着笑意围观周围的人笑骂,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怀里多了几分重量。低头一看,兰摩尼抱着头整个栽倒在他的臂弯里。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被担忧替换,“你还好吧?出什么事了吗?”
兰摩尼艰难地抬起头,双手没有放下,挣扎着说:“采集的歌很好,很美妙,但中间的那菈的歌很难受,像在山顶吹了很多很多个月亮的风,哪里都疼。”
倾奇者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这一笑,就被中间唱歌的人逮住了,明明周围的人都在笑,可他非要指定倾奇者当下一个表演的人。
“倾奇者,你不要笑。要是唱歌好听的话,你来啊!”
“诶?”倾奇者愣住。
可是他不会唱歌啊。
见他这副表情,佐藤医生和宫崎纷纷出声支援,“你个倒霉家伙,多大的人了,咋还欺负小孩呢?”
“别听他的,倾奇者。你想唱就唱,不唱拉倒!他要是不怕生病了喝苦药,就尽管嚎。”
跟唱歌的人关系最好的人也来拆台,“唉,某些人啊,一天到晚说自己多能,结果每次生病都哭唧唧,嚷嚷着不要喝药。啧啧啧,真丢脸。”
唱歌的人没有被周围人的笑骂逼下台,现在却捂着一张遮不住的通红大脸扭扭捏捏回到座位上。
中间的圆形场地被空出来,一时间没有继续上去表演。
倾奇者沉思片刻,“抱歉,请你们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表演。”
说完,他把兰摩尼杵在桌子上,快步跑远。
“诶!你去干嘛呀?”
“我去拿扇子,很快就回来,抱歉!”
123.
不久后,倾奇者拿着两把未展开的扇子站在中间的圆形场地内。
夜色如墨,皎洁的月华被头顶的浮空石遮挡,但幸好,有环绕小岛的湖水帮忙折射粼粼波光;紫色的草丛在岸边摇曳,像舞台边缘点缀的观赏植物;荧白色的小花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岛中间聚成舞台与光。
倾奇者并没有专门学过舞蹈,只是跟着某位从鸣神岛歌舞伎世家嫁来踏鞴砂的夫人,学过一点皮毛。
他努力回想着那位夫人的教导,摆出开场的姿势。
丹羽久秀望着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短笛,吹奏舒缓的小调。桂木一瞧,他们这边也不能输,拿过身边人的酒碗,凑成一排,倒上深浅不同的酒水,用筷子敲出节奏。
倾奇者嘴角上扬,伴着他们的演奏起舞。
黑底红纹的扇面展开又合拢,在他手里旋转飞跃,又稳稳落回手心。花朵在他腿边摇曳,他的每一次屈膝挪位、后仰扭身、回眸轻笑,都将舞中所饰演女性的柔美展现得淋漓
尽致。
他穿着便于活动的水干服,纯白之中穿插着淡紫色,袖摆不算太长,也无裙角拖地。可大家仿佛看到那身穿华丽和服、头戴繁重发饰的艺妓在翩翩起舞。
重叠的扇面挡在眼前慢慢分开,露出眼眸,像缓缓拉开的帷幕,却代表着这一支舞已经跳完,倾奇者眼睫轻颤,怯怯看向四周。
音乐渐渐淡去,却无人鼓掌,寂静在席间弥漫,倾奇者只能听到自己为装出来的轻轻的呼吸声。
他垂眸,心中不免生出些许自责。多好的宴会氛围,却让他给搞砸了。
忽然,掌声如惊雷炸响,工匠们终于反应过来,激动地吼着自己的感受与惊叹。那些声音与话语,谁也不服谁,交织在一起,你压我我压你,根本听不清到底是什么。
最后,又十分默契地汇成一句话,“再来一段!”
可是,他只会这一段啊。
倾奇者白皙的脸上飘起几朵红云,黑红的扇面掩住他的半张脸,只露出那一双朱红勾勒的清透紫眸,为难地看着他们。
这含羞带怯的模样就像他们向往的鸣神岛不败的樱雪,令人沉醉。
倾奇者跳舞时,兰摩尼就站在被他杵下去的桌子上,秘密记事本摊开放在身前,抱着一支笔不停地扭动,快要转出残影。
他走回来时,她也正好停下抽搐似的扭动。摊开的秘密记事本上,画着什么复杂的图案。
倾奇者有些好奇,便问:“兰摩尼,请问我可以看看你画的画吗?”
“当然可以。”兰摩尼点点头,挺了挺胸膛,仰着头把秘密记事本递给他,“那菈倾奇者好看,像月光爱着的月莲花,只有月亮升起时才可以看见,必须画下来保存!”
秘密记事本上,简笔画都不如的火柴人捏着两把扇子旋转跳跃,用许多弧线表明他的运动方向。
有点抽象。
倾奇者抿唇,压住到嘴边的笑声,
“谢谢你把我画的这么好看。”
“那菈倾奇者本来就好看,像山间的甘泉,枝头的月亮。”
兰摩尼变出一朵和舞台上一模一样的荧白色小花,“兰摩尼的花,献给那菈倾奇者。愿疾病无法侵扰,愿忧伤不曾相遇。森林会记住一切。”
“谢谢你的祝福。”倾奇者接过花,小心翼翼地收在衣服里,“愿鸣神保佑,你和我,还有大家,永远如此欢乐幸福。”
123.
正在往杯中倒酒的丹羽久秀忽然感到衣角被轻轻拽了拽,低头却什么也没看到。正当有些疑惑,不知从哪里飘来一朵小花,就像身边的荧白色花朵不小心折了腰,倒在他身边。
丹羽久秀轻轻捏着花茎凑在眼前,视野范围内被花朵遮挡的那一块,突兀出现一个蓝绿色的身影,只是没等他看清就消失了。
耳边未散的稚嫩童声像是幻觉。
“看不见但很好很好的那菈,兰摩尼喜欢,落在雨林间的阳光。送你花花,愿你能结出饱满的果实。”
124.
埃舍尔站在高处,从这个方向可以同时看到冒着黑烟的烟囱,和热闹的聚会场地。
他的眼中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如极地的冰,是不化的寒冷,又似天上的神,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他其实是快乐的。
为什么不快乐呢?
计划很顺利,祟神之力正在侵蚀,病症逐渐严重,可此时,尚无一人察觉。
任务进展迅速,他的部下、「丑角」安排的人已经逐渐融入稻妻,而雷神丝毫没有察觉。
这就是人类的无知,而神,也不过如此。
“笑吧,尽情的。这或许是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了。可怜又可悲的人类。”
125.
最近黑烟的问题越来越严重,炉心甚至出现了怪异的污秽。丹羽大人已经禁止任何人接近那里,就连他自己也不会去。
不是不想去,而是无法进去。
大家都倒下了,明明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怎么倒的比我还快呢?
宫崎躺在床上,左翻右转。
夜已经很深,年老的他虽然觉少又浅,但往日的这个时候,已经睡的很香了。
应该是睡得很香吧?
有点记不清,或许是老了,总感觉睡得安稳这件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像久到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伴着现在隐隐约约能听见的美妙的歌声,一觉到天明,醒来还有点不乐意,梦里尽是些好事。
可是现在,为什么睡不着呢?
不,不对,我是不敢睡啊!
宫崎又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直视黑黝黝的天花板,仿佛看到一个长长的黑影,扭曲可怖。
它在动,它在爬,它在接近……
黑烟刚出现时,只是有一点细微的声音,就像有根头发轻轻扫过耳蜗。枕在柔软的枕头上翻身摩擦,很轻、很快就消失了。像是错觉,没有人在意。
那时候,每天夜里虽然会做些奇怪的梦,但总归是能入眠的,醒来并不会记得什么。
可现在,即使在工厂尚未停止运转前,耳朵被打铁声与轰鸣声铸就的高墙隔绝,也能听见那些奇怪的声音。
就像……像是从大脑深处传来的。
我的大脑长出了耳朵,它在聆听身体里流淌的那些声音,无时无刻,每时每分。
那是什么声音来着?
不,不能细想。我不能去听祂的声音,我不能被祂同化,我还有……
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是爬过长着茂密青草的土地。
是松鼠被惊吓快步的逃跑。
是成熟的果实不堪重负坠落。
是武器相撞迸发的金鸣。
祂离开诞生的土地。
祂自海中归来。
祂坠入深渊。
听见人们苦苦的哀求祈祷。
听见人们苦尽甘来的欢呼。
听见人们虔诚的祈愿。
听见人们想要土地的呼唤。
祂折断身上的珊瑚。
祂奔赴战场。
祂……
不,我不要听了,我不要理解!求求了,我还不能归于祂,我还有……还有儿子在等着我啊!
126.
宫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太阳已经斜斜趴在窗台上。
都这个时间点了,周围怎么那么静?随后,他迷糊的大脑马上反应过来。对了,大家都倒了,工厂早就停工了。
可是太静了,怎么会那么静?不应该啊,声音呢?什么声音?
“咳咳咳!好痒啊。”
好痒啊,牙齿一颗、两颗、三颗……似乎有铁锈味,喉咙好痒啊……肺也好痒,挠挠会好吗?
他慢慢爬出被窝,手在胸口用力抓挠,道道红痕藏着血丝,袖口翻起露出布满红疹的手腕。
他翻出珍藏的箱子,里面都是他的宝贝。是他在踏鞴砂活了一辈子,慢慢积蓄下来,准备到时候带走的。
他把那些东西清理一遍,抱着几个不小的包裹,找到倾奇者。
或许是孩子年轻,神明也不忍他受罪,倾奇者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
“乖孩子,忙着呢?”
正在厨房忙活的倾奇者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出来,“宫崎先生,您终于醒啦!之前给您送饭时,怎么都叫不醒,佐藤医生说您没事,让我晚点再去。”
“哈哈哈,人老了,耳朵背。下次你大声点,我说不定就醒了。”
宫崎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包裹,然后全部塞到倾奇者手中。
“喏,这些,都是给你的。”
“啊,谢谢。请问这些是?”
宫崎摇摇头,没有回话,反而像以往找他聊天那样,开始絮絮叨叨自己那不孝顺的儿子。
说了大半天,他突然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偏头看向某个方向。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够穿过隔绝踏鞴砂的山石,看到海的另一边,那飘着粉色樱雪的鸣神岛。
“我的儿子啊,早早离开了家。说是要去鸣神岛做生意,赚了钱就买块地,把我接过去种田。可我一打铁的,哪会田地里的事。嫌他不愿意继承我这一身好手艺,把他骂走了,也没去看过他过得怎么样。他也是倔,这么多年,除了寄东西,就没回来过。他也不想想,我把他拉扯这么大容易吗?回来一趟,我还能把他赶出去不成?”
宫崎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自言自语。
“现在想想,不学挺好的,不回来也好。在那边活得好好的就好。鸣神岛啊……”
倾奇者叫了声,没叫住,见他回去的方向是他自己的家,也就没有追上去。马上就要到送饭时间,先继续做饭,等会儿再去也不迟。
这么想着,他回到厨房内继续淘米。把米饭架上锅后,他耐不住好奇,把包裹拆开。
老旧的茶壶、各种各样的茶叶……
“啊……这么多茶叶,什么时候才喝的完?宫崎先生怎么全都给我了,难道是拿错了?”
倾奇者思考良久,决定放弃。
“既然宫崎先生送来那么多茶叶,今天的午饭就做鳗肉茶泡饭!这还是宫崎先生亲自教我做的,他最爱吃了。”
想起往事,倾奇者一边讲述当初学做这道菜时的故事,一边熟练地开始制作,还时不时穿插几句,为兰摩尼记笔记而说的细心讲解与注意事项。
127.
那碗茶泡饭没有送到宫崎手中,反而砸在屋门口的地面上,鳗肉嵌入碎片与米饭混杂,茶汤在地上漫开湖泊。
就像透过窗户看到的那副场景:红色的血泊之中,躺着几乎被劈成两半的人,刀刃嵌在肉里被染血的衣服掩盖,刀尖直直指着天。
那双望着远方的眼睛空洞涣散,再也无法包容他的身影。
这是倾奇者初次直面死亡。
他还不能理解,但血是不好的,那么多血中倒下的宫崎先生……他还好吗?
慌乱之下,他找来丹羽久秀。丹羽久秀只是听到描述,便拉着他先去见佐藤医生。
佐藤医生赶到宫崎的家,戴上手套做检查。
“他……应该是自杀,大概是失血过多吧。”佐藤医生从血泊中离开,衣袖都被即将凝结的血污染,但他丝毫没有在意,只是低声喃喃道,“他回归了……真好。”
正如佐藤医生所说,宫崎是自杀的。
那把嵌入他身体中的刀,被他反手拿着,照着肩膀狠狠挥下。
那一瞬间折射的光,仿佛和梦中的那道斩裂天地的雷光一模一样。
但宫崎忽略了角度和发力等因素,刀刃卡在肉里,既无法离开也没有将他像梦中一样劈成两段。
他的血将化为电浆,融入奔腾的河流中,他的思念与怨愤将化为……他……他叫什么来着?
128.
丹羽久秀亲自处理了宫崎的后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宫崎孤独一人住在这踏鞴砂,妻子早亡,儿子离家出走。
他只是将尸体焚烧,在名册上划去名字,将信件与遗物寄往鸣神岛。
可是,真的能够
寄到吗?
丹羽久秀早在事情变得如此严重之前,就派人外出求救,可没有一个人回来。
他、他们完全被困在这山石环绕的锻造工厂,逃不走,救不了。
宫崎啊,您这位将一生都献给踏鞴砂的老工匠,为何会选择躺在那么冰冷的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流尽?
倾奇者和兰摩尼同丹羽久秀一起送走了这位年老的工匠。
他在踏鞴砂过了大半辈子,早就把这里当作家,离不开也放不下。可最后,他的骨灰落入大海,被洋流与风送往未知的远方。
“丹羽大人,我……再也见不到宫崎先生了吗?”
“嗯,但不用难过。他只是踏上一次漫长的旅途,不需要观众,也不需要旅伴,只需要你和我的祝福。”
“那宫崎先生的目的地,应该是去鸣神岛吧?”
“或许吧。”
没有人知道,在宫崎最后的梦里,是否会有鸣神岛那似乎四季不灭的樱雪,和儿子准备的一亩田地。
“丹羽大人,您也会在某天离开我去旅行吗?”
“当然,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一段经历,但我现在是不会走的。在解决这件事之前、在你长大之前,我都会在这里。”
倾奇者没有回话,望着风离去的方向,默默送上祝福。
再见,宫崎先生,愿您的旅途愉快,也愿您早日到达鸣神岛与儿子团聚。
129.
佐藤医生不敢出门。
他曾在锻造工厂内很受欢迎,走到哪都有人跟他问好,送上一些小礼物,顺便得到某些人小声的请求。
“下次的药能稍微不苦一点吗?”
佐藤医生会推推挂在鼻梁上摇摇欲坠的老花镜,“小伙子,良药苦口。要想早点好,就不要怕吃苦。”
可后来,他的药不苦了。
每次有人找上门来,他都会笑着煮上一碗堇瓜甜汤,“喝吧,喝完会好很多的。”
工匠们不会怀疑他,抱着碗皱着脸一口干,下意识吐出舌头呸呸两声后,才反应过来。
“诶?佐藤医生,您这次的药居然是甜的!”
“堇瓜甜汤当然是甜的。”
“这汤有用吗?您不是说……”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当然有用啦!”
“哦……好吧。诶,您别说,我现在真感觉好多了,不愧是佐藤医生!”
佐藤医生笑着目送他离开,继续推着车融入忙碌的人群中。
可他知道,那所谓的“好多了”,不过是心理作用罢了。不会好的,什么都不会好的。
他治不了这个病。
不,这根本就不是病。
那声音,就像是一条蛇,在大脑表层爬行,在血管里穿梭,在每根神经上缠绕盘旋;那声音,以他的理智为食,啃噬大脑、咀嚼神筋、畅饮鲜血。
他听到肺部在诉说湿痒。
他听到皮肤在举着红旗反抗。
他听到口鼻在流着鲜红的泪。
可他无能为力。
停工之后,佐藤医生缩在自己的小屋内,用过冬的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不敢入睡。
因为在说睡梦中,他会变成蛇,在地上爬行,在生吞猎物,在接受人类的供奉。
他拽着一根脆弱的草绳在悬崖边缘挣扎。
佐藤医生已经尽力了,宫崎的死就像一场无法抵抗的狂风,将他无情吹落。
他回到小屋,紧闭大门与窗户,还没做什么,忽然听见有人、有很多人在不停拍打木门,用指甲挠刮窗扇。
他们在做什么?
我都说了治不了!治不了!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疯了,他们都疯了!
佐藤医生缩在床角,抱住自己的头闭着眼,不去想不去听。
可尖锐的声音、焦急的催促、撕心裂肺的哭喊……这么多嘈杂的声音依然不能模糊大脑里的话语。
祂在诉说思念。
祂在鸣冤。
祂在渴望回归。
佐藤医生打开了大门,门外空无一人,但他看到了无数人。
他们跪在地上,他们虔诚祈祷,他们……在进行一场献祭。
吾神啊……我在渴望您的回归。
130.
很难想象,踏鞴砂也会有这么寂静的时候,可工匠们没有任何心思让踏鞴砂恢复以往的热闹。
一起工作、喝酒、调侃的朋友们疯的疯,死的死,就连佐藤医生也死了,他们还能获救吗?
丹羽大人……丹羽大人,你说呢?
丹羽久秀从梦中惊醒,那一双双死寂却藏着满满疯狂的眼睛,似乎还在暗处瞪着他。
他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发不出一点声音,耳边是尖锐的嗡鸣。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坐起身,抬手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急促的喘息声也传到耳里。
他下意识往旁边看,想知道倾奇者是否被自己吵醒,却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这才想起来。
倾奇者带着那根金羽,带着他们最后的希望,前往鸣神岛求援,昨日就已离开。
希望他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丹羽久秀没有再睡,收拾一下自己和屋子,坐下来思考事情。
他在等待天明,等待埃舍尔前来赴约。
131.
离开踏鞴砂后,兰摩尼的精神一直都不太好,蔫哒哒的,头顶的荷花耷拉在倾奇者的脸庞,随着走动啪啪轻拍。
倾奇者心里急着赶路,却也不想见她如此低落,便问:“你怎么了?难道是不想离开吗?幸好还没走多远,我送你回去,然后再去……不,时间来不及了,要不……”
“兰摩尼不回去,要去鸣神岛。”那弯下腰的荷花摇摇头,更加大力打在倾奇者脸上,“兰山帝的歌,无留陀也害怕。兰摩尼唱兰山帝的歌,什么都做不到。救不了好那菈,伤心,花朵无法盛开,树木不能结果,没有更难过的事了。”
她每天晚上都有唱兰山帝的歌,却无法净化他们所受的侵扰,为什么呢?好奇怪。
倾奇者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经过越来越多的分别,他逐渐理解「死亡」这个概念,内心一直被焦急和自责困扰,也就无法静下心来想事情。
他没有说话,兰摩尼也没有恢复精神,两个人就这样继续默默无言的赶路。
倾奇者离开踏鞴砂时,天空还是墨紫色的,他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可到天边大亮也才翻过困住踏鞴砂的山石。
踏鞴砂内可以用的渔船早就被前几个外出求救的人带走,他们没有回来,渔船自然也不会,倾奇者只有徒步走到附近的村庄借一艘船。
否则,他连神无冢都无法离开,更别说到达鸣神岛求援了。
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达最近的村庄附近,可还没看到房屋,就被一群浪人打扮的人围住。
浪人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拔刀动手。
倾奇者虽然是雷神制造的人偶,体内拥有神明留下的力量,却被封印,一点都使用不出来。
此时的他只是一个比较耐打抗揍的普通人而已,由于体型是少年,或许力气什么的还比成年人还要小。
没有意外,倾奇者被打晕。
兰摩尼果断想要拖着倾奇者遁地逃跑,却被一个像渔网的东西困住,不能飞,不能遁地,也不
能逃进梦境中。
这是自诞生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兰摩尼吓得瑟瑟发抖,却还是小跑几步,拖着网从侧面到正面,挡在昏迷的倾奇者身前。
她仰望突然出现的人,用颤抖的声音骂道:“坏那菈!不准伤害那菈倾奇者。”
“听你的声音,好像很害怕我?可惜不可视。”坏那菈轻叹一声,“你放心,我没有插手正在进行中实验的兴趣。”
有着薄荷蓝发色的坏那菈向兰摩尼伸出手,“倒是你……”
兰摩尼摇摇头,往后倒退半步,踩到倾奇者的手背又恍然反应过来,往前大步走,握紧拳头,大喊:“坏那菈!不要过来啊!”
她跳起来挥出拳头,打在坏那菈的小腿上,轻轻的,未造成半点伤害。
忽地,一道绿光闪过。
“呵,真是有趣的生物,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