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阿娘,那是我亲手栽植给您的,”元朔听内监说起李悯下值的时候捧了瓶走,微感不悦,但又不好当众发作,“李将军这些时日待罪,也未见悔过,您便先宽宥了他。”
“一枝红梅,皇帝也这样计较,”崔嫣看向他时目光微露慈爱,也为他挽尊,“你都有皇子了,还当自己是孩子?”
说起来也奇怪,皇长子出生后,皇帝对他并没什么慈父情怀,抱的次数也少,仿佛就是生来敷衍她,好做一个真正的君主。
崔嫣虽然盼着皇帝与这孩子亲近,但他不愿意也就算了,她只想调||教出一个合格的君主,且在去与先帝合葬之前能看到新的继承人的长成。
这便已经符合一个贤后的标准,至于养男人这种事情,南北两国的太后,谁不养几个,有的皇帝还晓得主动送母亲三十个俊俏男子消遣,她在这上一贯是极为克制的,已经算得上是洁身自好。
顺便她也有一点私心,这个孩子是她教养,即便皇帝将来不愿意立崔氏女为皇后,怕崔家独大,但是皇长子对她有感情,将来也会对崔家照拂一二。
宁平长公主心道皇帝大约还没发现母后已经在寻觅新的裙下臣,还对李慎怀有敌意,打趣皇帝道:“陛下好生小气,我本来还想和母后讨一枝,现在哪里敢。”
母亲另寻新欢这种事情,她晓得皇帝是最介怀的,也不敢拿李悯来打趣,怕把自己这个弟弟给气死。
“阿姐生来尊贵,怎么和那种待罪之身比,”元朔神情和缓,然而语气中却不免有对李慎的贬低,“前些时日国舅家的小娘子也折了几枝,朕难道对宗室外戚吝啬如斯?”
宁平长公主早知崔嫣的意思,半开玩笑地拈酸道:“那是娘娘的亲侄女,将来说不得就要做皇后,我是不敢比的。”
元朔闻言却不答,只是放下筷箸,让侍从取了一道崔嫣爱吃的炙鹿肉,亲自奉到她面前,有意邀功:“想着阿娘爱吃,来之前朕亲自烤的,母后之前最喜欢儿子的手艺了。”
立国许久,贵族们仍然不改随身带刀的习惯,这是皇帝亲手烤制的,崔嫣也不疑会□□,没叫人先试,用刀切了几块细品,肉质鲜美,外皮酥脆,内里多汁,昂贵的胡椒作为调料,似乎也增添了额外的香气。
先帝在时,常有狩猎,她作为皇后自然要随驾,皇帝年岁尚小,每回猎物却都最多,还会亲自烤给她和先帝吃,以表孝顺。
她这辈子不会拥有自己亲生的骨肉,但是并不妨碍她享受到丈夫的宠爱与儿女的福分。
想到先帝,崔嫣的好心情稍稍打了折扣,元朔一直关注着她面上神色,见状不免小心:“母后觉得不好吃?”
她勉强笑道:“皇帝的手艺我尝着似乎比以前更好,只是阿娘忽然想到你们父亲在的时候,不免生出感慨,有些伤怀。”
宁平长公主也微微动容,她的母亲早失宠,对于当时的崔皇后入宫受宠无多大感触,但是先帝去世时崔嫣悲痛欲绝,险些殉葬的事情她在场看着,也十分震撼。
母后虽然有了新的男子陪伴,但父亲在日,母后还是与他有几分真情义的。
“可惜先帝没能瞧见陛下成婚生子,”崔嫣看向元朔,见他似乎有些不快,轻声却真心道,“母后不是一定要你娶崔氏的女儿做皇后,不过是想内廷也该有新的女主人,否则你将来再有皇子,难不成个个都交给母后照拂?”
元朔见崔嫣如此说,却仍不肯松口,反而倒有几分委屈似的:“母后怎么和那些老顽固似的,逼迫儿子做不愿意的事情,儿子要是有中意的姑娘,不必母后督促,一定先向您请旨册立,就像阿爷当年那样待您,好不好?”
崔嫣无奈,皇帝爱睡哪个女人,别说臣子,就是亲生母亲都管不到,顶多在立后这种重要的事情啰嗦一下,这孩子大了,管得太多也不好。
或许是冬日人更爱睡眠,崔嫣用膳之后便有些发困,宁平长公主倒也识趣,趁着宵禁未到就先行告退。
元朔本来还有许多要紧事与她私下说,他才真正接手这个偌大的国家,就是前几年慢慢学着,到了自己真正成为决策者的时候也不免迷茫。
而且崔嫣口头上说要退居内廷,但她的态度仍旧重要,即便是母子,他们之间也常有不统一的地方。
好在崔嫣也清楚,这天下并不姓崔,终究有一日要交还到自己这个养子手中,在许多事情上尽量以皇帝的想法为主,稍稍提出些自己的建议。
两人之间交谈,气氛仍旧和睦。
但是说着说着,元朔便发觉崔嫣的眼睛慢慢合上了。
“母后……”
她的面色微微红润,是席间浅酌的缘故,元朔的目光停在上面,只犹豫了片刻,便轻手轻脚为她卸了钗环,像是小时候崔嫣那样耐心待他一般,体贴为她拢了衾被,点上安神的香。
他年幼丧母,对待崔嫣一向依恋,也不觉亲自伺候她、为她下厨是什么有失身份的事情。
从先帝猝然崩逝后,他极少能与崔嫣有这样安宁独处的美好。
然而当他试图碰触她时,那已经睡熟的女子唇间却溢出一声略有些含糊的低吟。
“李郎……”
崔嫣知道自己大概是做了梦,但却不能醒来。
梦里,她似乎还是那个身负父亲殷切希望的少女。
崔家并非皇帝的亲信,而是新降的臣,彼时的处境十分尴尬,皇帝虽然表面礼待,许以官位,但实则从未相信过父亲。
李家却不同,李悯的祖父便跟随开国之君,清廉官宦人家,李悯的父亲不必说,李悯本人也受君主青睐。
李悯是长子,她嫁过去虽然要面对许多琐碎事,可是好处也大于坏处,李悯的父亲也喜欢她这样活泼且家教良好的淑女,觉得夫妻两个不能都是闷葫芦。
且崔家愿意陪送丰厚妆奁,也是她的优势。
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的画像被送到太后那里,太后对她满意得很,父亲也改了主意,觉得她入宫为妃会比嫁入李家更好。
她早听说过李悯的为人,虽然不喜欢他这种表面温和,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但也是有心调||教自己未来夫婿脾性的,只是上元出游时,她却无心如旁的女郎一般亲热挽住自己情郎的手。
正月京城的天气不算暖和,她细嫩的手心却出了一层薄汗,陛下真的会看到她并喜欢她么?
她都不晓得皇帝在哪,太后这偶遇安排得委实有些欠考虑。
所幸李悯也是不喜多言之人,一路上赏灯观景无话,等到人烟渐渐稀少时也没发生什么,她才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男女出游,一句话不说也太不像样,她鼓起勇气,试着与他撒娇讲道理。
李悯大约也不想与她做一对相看两厌的怨偶,投桃报李,耐心问了她喜欢什么。
她就觉得父亲是痴心妄想,陛下见过多少美人,就是她故意勾引都未必瞧得上,何况又是这样远,李家已经是很好的选择,她还奢求什么呢?
但是第二日,父亲归家时便喜形于色,说是陛下召他闲聊时有意无意问起,他膝下的长女是否已经有了人家。
皇帝既然有心,别说还没定下来,就是事前有过婚约也得否认,阿爷当着李悯父亲的面唉声叹气,转回家后却欣喜若狂。
李悯性情温和,为人淡泊宁静,对谁都是谦和有礼,然而皇帝却是另外一种性子,在嫁与他之前,崔嫣只知他灭人国家时的凶狠残忍,但做了皇后之后,她却觉得皇帝不失为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
除了最开始不太适应他房||事上的无度,她渐渐也生出些爱慕之意,仿佛普通人家的妻子,但也不忘分许多心思笼络住太子,常常是等有些依恋她的太子做了功课去睡,才回到正殿服侍皇帝,承受他的热情。
但他们夫妻情热时,皇帝出外狩猎也会有坏心思,将她拐到就近的山洞,席地幕天,皇帝对她的兴趣远比对狩猎浓厚。
她似乎又被陛下带到那山洞里去,尽管并不陌生会发生些什么,但还是羞怯怯地抬眼,踉踉跄跄往后去,等他如狼一样压住的时候,微微喘||息。
皇帝在这事上稍有些激烈,她不是不清楚,但是这回崔嫣却有些遭不住,腿都无力攀住他,只是手被人扣住,抵在石壁上,无处可逃,只能微微哭吟。
“陛下别这样欺负我,朔儿他们估计已经回去候着了,他是年岁小,可又不是四五岁的孩童,万一瞧破了,实在是难堪……”
然而皇帝却似在她的身上置气一般,反复重重碾磨,眼底是从未有过的狠戾,单手扣住她双腕,抬起她的下颚交吻。
她像是不识水性的人溺了水,头脑刚清明一点,就听见耳畔轻而缓的声音。
“阿嫣,朕这样爱你,为什么你的心却在李慎身上!”
……
崔嫣惊起,值夜的宫人连忙近前等候太后的吩咐,她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背后汗湿。
看一看烛台,她也知道时辰不算晚,是她睡得比往常早太多。
果不其然,宫人们也说,陛下服侍太后睡下,因为还有些事情没说完,又等候了一会儿,见她睡熟才走,也不算久。
她微微定神,又叫人都下去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今日与李悯说了几句话,与皇帝和宁平长公主用膳时想起先帝,结果晚间便梦见了她亡故的丈夫,做梦本就是半真半假的事情,自然有它不合理的地方。
先帝在世时,她只尽职尽责做她的皇后,李慎作为臣子与她几乎无交集,直到逆贼被诛,她才感念他的好,默许了他的接近。
而且先帝与她也从不说爱不爱,总是身体力行表达对她的喜欢和满意,皇后的位置,抚养皇长子,也包括夜晚的留宿。
然而这样想着,崔嫣下意识去抚自己唇齿,她睡得稍微有些渴,有心唤婢女进来奉水,并拿一点香膏来。
美人需要用钱与耐心堆就,冬日干燥,若不仔细养护,她娇艳的双唇也难免会发干。
可今日,她的唇却似乎润泽。
崔嫣面色微微有些古怪,她什么时候添了这睡觉流口涎的毛病?
……
李慎在家中早已经望眼欲穿。
他从前十分忙碌,骤然被迫清闲,心里只盼着太后能早些不生他的气。
官职和爵位他倒不是很在乎,反正背靠太后,他并不缺这些,但是这长达两月的疏离,让他惴惴不安。
先帝去世后,太后为先帝守身了许久,若不是他喝了些酒鼓起勇气,太后大约至今与他也只是做伴闲聊的情谊。
可是他并没有这样的自信,两月之后,娘娘身边陪伴的是否还会是他。
阿兄顶替了他的位置他不是特别在意,既然正大光明不行,那他偷偷摸摸入宫陪侍也好,也是别样的刺激。
要不是阿兄最见不得他为一个女子失魂落魄的可笑模样,又指望着以后继续做他与太后的信使,他早就去兄长房内等候了。
因此李悯归府后歇了片刻来见他时,李慎几乎从坐榻上跳起来。
“娘娘连看一眼都不肯么?”
他年轻,面上藏不住事情,即便知道李悯看他如今这样定然十分不悦,还是按捺不住心下的烦躁,来来回回地打转。
“还要认真关我在家里!”
那盛了许多打成梅花模样首饰的盒子被送出他的主人不怎么温柔地对待,里面的东西滚落在地,李悯多看了几眼。
“阿兄,最近出入长信宫的可有别的臣子?”李慎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虽然他能料到或许是这个原因,“和尚、道士,有点胡须的内侍也算。”
李悯平和地看着他发脾气:“不是没有,但少有能待过一刻钟的。”
这个答案让李慎心满意足,但是又重新不解,他厚着脸皮坐在兄长旁边,语气诚恳而急切:“阿兄,太后与您都是怎么说的?”
李慎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克制,要是这不是他兄长,而是副将许远毅,他非得要人详细复述一遍太后说这些话时每一句的神态语气,方便他揣摩太后的意思。
然而他绝不可能指望兄长能做到这地步,阿兄是最不耐这些肉麻事的,认真惹恼了他,以后再不要指望他还会实在受不了他的聒噪,而违背皇帝的心意。
李悯看散落在地的小巧梅花钿,莫名地想起屋内梅枝的香气,以及那个以花贴面的女子。
上元节时含羞带怯的少女,如今却能当着庶女的面,笃定他是其志在必得的掌中物。
终究是不一样了。
“阿兄,阿兄?”
李慎不安唤他,他最见不得人迟疑沉默、吞吞吐吐。
因为这预示后面等着他的,必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李悯温声道,“你不要多心。”
李慎只是惶急之下多思,其实冷静下来细想也知道,崔嫣并非是那等左拥右抱之人。
“太后只是厌倦你了,”李悯像是在谈及今日天气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尽量简化了崔嫣的意思,少教他伤心,道,“并不是为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