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侍
这样的话教李慎有些手足无措,然而他们之间的立场毕竟不同,他也不是全然信服兄长。
他这位长兄连男女情爱都没经历过,怎么能领悟到娘娘那些话里的虚虚实实,是真的不想要他,还是只想吓唬吓唬他?
李悯看得出他的怀疑,也不与他多言,起身道:“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做这些幼稚事出来。”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阿兄,我待娘娘是真心,”李慎气愤道,“这么多年,难道你还看不明白,为什么仍旧持此念?”
李悯摇头:“太后是君上,以真心侍奉正是为臣子的道理,她并非寻常可做你妻妾的女子,待你难道也如丈夫?”
李慎有一瞬间挫败,若是同先帝比,他自然还不到能叫太后守孝地步,然而他也有些自尊在的。
他避开那些散落满地的首饰,看向李慎落了一层薄灰的书架:“烈火烹油也未必是好事,难得你有许多闲暇,不妨看些圣人先贤的书籍,宁心静气也好。”
李慎小的时候不得不读这些书籍,倒是被迫生出些兴趣,但是渐渐的外面诱惑过多,书册于他而言已经是枯燥乏味之物。
他愿意花许多心思去猜测太后的态度,不喜欢同李悯那样,抱着那些先贤的书籍过一辈子,闲适时只以琴书自娱自乐,就为成为恪守礼教的楷模,年纪轻轻和先秦墓里爬出来的一样死气沉沉。
但时下他们两兄弟倒是对换了个模样,李悯如今既在门下领职,又要侍奉太后,忙得抽不出时间来额外照看这个弟弟,他在家待罪反省,清闲到了极点。
他倒不是没想过叫些同僚到家里热闹,但是现在是太后恼了他,往日亲近他的人如今却避之不及,或送些礼物宽慰或称病不来,如此姿态,便是傻子也晓得拜高踩低,到最后李慎自己也不愿意自取其辱。
但是李悯知道之后,仍旧让人送了家训给他,誊写一百遍才许他踏出屋门,在院子里松泛片刻。
李慎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又教奴仆传话,让许远毅再为他求见太后一次,但是同样铩羽而归。
甚至因为去的是许远毅,太后一听便晓得是为了什么,连见都没有见,直接让侍女出来传话,教他别做这些无用功。
临近年关,崔嫣这几日也忙得厉害,皇帝不能自己定夺的事情渐渐多起来,而她之前大权独揽,如今少不得多为儿子的江山操心。
之前内廷是由几位太妃协助打理的,先帝去世后,嫔妃避祸还家者居多,抚养皇子的太妃随着儿子外居,这几位太妃都是生育女儿和愿意留下的妃妾,崔嫣与她们相处表面上还算融洽,只是人哪里会没有私心,有时候也难免生气。
“我记得先帝嫔妃不算少,往年花销也是这样多,”崔嫣抬手按了按眉心,“这才过了几年,陛下崇尚俭朴,内廷几经动乱,也折损了不少人,竟然也不见少。”
这必然是有人中饱私囊,虚抬物价,崔嫣微感忧心:“光皇帝一个人节省有什么用处,那些人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
紫玉极快地掠过娘娘手中的账目名单,一时默然无话。
这些分明是王家人来管,王家是陛下亲生母亲的母族,虽然王氏生育皇帝之后赐死,但是皇帝继位之后,对自己亲舅舅十分厚待,这种便是太后也不好多说什么。
内侍们欺骗贵人,也是常有的事情,层层查下去,也是官官相护,不是哪个外戚宗室,就牵扯到哪个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官员。
先帝留给她一个强大且百废待兴的国家,她痛恨这些人,却又不得不保全其中一部分。
崔嫣忽而叹了一口气,自先帝去世后,她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个时候若是李慎在旁边,必然善解人意,适时递一杯清心的茶给她,温存问询她是不是遇见了什么棘手事,继而做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偶尔热血上头,也会任性替她做决定,她往往纵容,倒不是出于千金博一笑的冲动,而是有人替她开口,她便没有那么犯难。
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人陪伴,也不爱轻易换人,李慎便是有许多不好,可是总是能讨她欢心的。
帝王爱妖妃,并非不知道她温柔妩媚之下的真相,然而她却能叫自己舒坦,所以许多事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嫣想,偶尔也不该为了元朔的心意委屈自己,若是李慎这段时日知晓离了她的庇护,对待皇帝如此不恭顺的他会有什么下场,从此谨言慎行,也能像待她那样忠心侍奉皇帝,她不一定要关他几个月。
那夜的梦教她稍微有些疑虑,皇室并非不信鬼神,但是过了这么久,先帝忽然托梦教训她不该有二心,是否太迟了些?
纵然先帝不准,那也得再等几十年,之后她再到地下和他争执了。
崔嫣失笑,努力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头脑中挥去,重新批复各部的奏疏,过不多时,紫玉过来询问:“娘娘,国舅爷想入宫来瞧您,不知道您准许与否。”
“他来能为什么,”崔嫣对于家里虽然关照,但后位一事上她并不愿意做个恶人,微微蹙眉,“哥哥的姬妾生了十来个女儿,总不能我一一向陛下引荐。”
紫玉不敢议论太后的家事,只等候太后的吩咐,崔氏与太后一荣俱荣,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崔嫣心里也愿意促成皇室与崔家的联姻。
果然,太后顿了片刻还是道:“就教他进来见我……宿卫监若是无事,一并过来坐坐,陪我喝盏茶,暖暖身子也好。”
紫玉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国舅和太后小聚,留李悯一个外人在场,似乎不妥。
“娘娘,宿卫监如今已换了人做,”紫玉小心翼翼道,“李将军犹可,那位给事中怕是会扫了娘娘的兴致。”
崔嫣忙得有些忘了,顺着习惯还以为是李慎,但转念一想,含笑道:“那也没什么不妥,他与哥哥是旧相识,故人相见,岂能不相邀同坐。”
说起来这也是崔家对不住李悯的地方,她哥哥陪同她去见李悯,并不是诚心为了这桩婚事,事后不仅是崔李两家避嫌少来往,就是她哥哥,原本与李悯相熟,也如陌路一般。
可是李悯却并不在意这些,起居如平常,不曾为这事展露出什么羞恼,倒显得崔家人心虚。
事情过去许多年,许多人不提也就算了,崔嫣觉得叫李悯进来也没什么,皇帝不过是想在她身边安插一个眼线,正好教他在近处听听无关紧要的事情,省得皇帝不安心。
有李悯在旁边,哥哥就算是有什么私心计较,也得稍收敛一些,少来聒噪她。
尽管有心理预期,崔安道在长信宫游廊处遇见改换袍服的李悯,仍是一怔,随即恢复平常:“玄度别来无恙。”
李悯知太后宣他,但宫人没提到是要与国舅一起,十分从容:“东居兄面润有光,可见顺遂。”
崔安道说不出什么来,故人见面,不是分外感慨,就是分外尴尬,平日上朝还觉不出什么来,私下再见,他因为妹妹的关系成为皇帝的舅舅,飞黄腾达,而李悯的生活却依旧平淡如水,一眼望到底。
其实崔嫣这事之后,他们也有心补偿,崔家的女孩子并不少,李悯至今若自己情愿,仍不失为女子的良配,他们大可重新换一个女郎议亲。
不过李家拒绝,他们也能理解,但是自此崔氏一飞冲天,到如今反倒是李慎做了他事实上的妹夫。
……大约这就是天意弄人了。
只是崔安道也并不满意这个李家的儿郎,从太后宠幸他始,便不将所有人放在眼中,崔家作为皇太后的母族,反过来偶尔还得讨好他,维持诡异的和谐。
李悯与他同行,昔年畅谈报效家国的友人如今也无话可说,他这人无论处于何等境地,似乎都是一样从容平和,不觉得这样会有何种尴尬,因此尴尬的也只有崔安道。
“犬子一向仰慕玄度,新作了诗文想请给事中指点一二,”崔安道从天气、妻子儿女近况与朝中趣事绯闻几个常见的方面试图开口,最终还是放弃,另换了一件,“可惜玄度这些时日分||身乏术,我也怕劳累了你。”
虽然李家也以武功起家,但李悯的文才在外名声更广,他品行高洁,又不肯收受贿||赂,府中规矩虽多,但他本人却待人温和有礼,寒门子弟背诵揣摩他的文章,虽然不能拜师,但也期冀能经由他的门路入朝为官。
听闻皇帝已经有意等皇长子年长些,就教李悯为他授课。
皇子生母的高低尊卑对于立嗣作用不大,皇长子没有养母,却是太后亲自抚养,只要将来不出大的变故,皇位一定是落在这孩子头上,帝师的荣耀是许多臣子的梦想。
崔安道可以想见,再过二三十年,李悯若始终如一,与陛下君臣和睦,说不定就能陪葬皇陵,配享太庙。
李悯闻言颔首,也不多推辞:“令郎既然有心,不妨改日拿来,我虽才疏学浅,或也有一二建议。”
崔嫣正坐在殿内,闲看宫人烹茶,欣赏那纤纤玉手的柔美姿态,见兄长与李悯来了,便让内侍设席。
她本来就崇尚节俭,太后常服的衣料虽然昂贵,却是不为年轻嫔妃所用的暗沉颜色,挽了一个高髻,首饰以固定为主,也没有将他们当成外人。
“看来娘娘今日颇有雅兴,”崔安道笑道,“再没有这样安逸自在的了。”
“哪里清闲,”崔嫣见了崔安道,亲昵嗔怪道,“是哥哥说要来见我,才偷闲半刻,皇帝若能给我娶一个能干的小君来,我才能一味享福。”
崔嫣像是对亲族抱怨自家才长成的儿女:“可惜陛下还年轻,对后宫竟没心思,非要寻个自己喜欢的女子才肯向我请旨,我拿他也没办法。”
崔安道倒是不完全信妹子的一番话,崔嫣之所以想要崔氏再出皇后,也是想着牢牢把控内廷的权柄,要她这样一个正值青壮年的太后养老,崔嫣自己也不甘心。
太后既然这样说,他就是心下不快也没办法,何况皇帝不肯从崔家选,也没选别人家的,他心里还能平衡:“陛下不近女色,励精图治,娘娘心里欢喜,偏还抱怨与我听。”
等皇帝什么时候想纳妃了,要塞几个女儿进去也不是问题。
他今日来并不是为了皇帝的后宫,而是在别的上面动心思,奈何崔嫣宣召了李悯,他哪里好意思当着外人的面讲这些勾当。
李悯在一旁见他们兄妹说话,只安静喝茶,然而崔嫣却不肯放过他。
“成日把给事中拘在长信宫里,我瞧你是越发不愿意说话,”崔嫣笑着提起往事,“怎么,难道我还不值得给事中讲两句笑话,哄我这个老婆子开心?”
崔安道笑道:“娘娘比给事中还小上两岁,这样说我与给事中岂不是即将入土?”
“我瞧自然是,哥哥的姬妾不少,女色是刮骨刀,偏你又不在乎,黄泉之路早近,也便你自己不晓得罢了,”崔嫣捉弄道,“给事中如汉墓新掘出来的,也差不离。”
旁人说崔安道好色,他必然怒目而视,可是太后说起他时,不过抚掌一笑:“男子中不好女色者,恐怕也只有今上与玄度。”
李悯虽然生就一副不能被人拿来侵|犯玩笑的模样,但被太后拿来打趣从来不恼,只是听到崔安道议论起皇帝,才开口制止:“东居兄还未饮酒,人却先醉。”
他制止的态度并不明确,崔安道也是不肯认错的,不在皇帝身上做文章,便说起他来:“玄度的意思是,你难道也曾为登徒子?”
李悯正色起身:“我好色与否,亦与你无关。”
崔嫣忍不住逗弄一下:“国舅不过是附和我罢了,给事中恼他轻狂,为什么不肯恼我?”
李悯不意她会问自己这个,稍有些迟疑:“太后为陛下之母,便偶尔在臣身上寻乐,臣下岂敢对太后不敬?”
崔嫣心下不以为然,暗暗嗤他假正经,他要是稍微服软些,她也不觉得有什么趣味,等到李慎认个错回来也就把这老古板放回皇帝身边。
偏是这样一本正经到全无差错,她才会生出些许阴暗想法,偶尔逗一逗。
这样一个人,要是被欺负坏了,该会是什么模样?
总归是很有趣的一桩事。
崔嫣漫不经心地想着,且并无愧疚心思,上位者玩弄臣下者比比皆是,她在自己的宫殿里寻一点乐子,又不会危及社稷国家。
她的手指无意间在茶盏上粗糙不平的纹路来回摩挲,抬眼却见李悯垂首坐于席上,恭敬温顺,若一只任由她抚爱的官窑茶盏,瓷白晶莹,不染一点泥。
仿佛她抚弄时,他的喉结也跟着一滚。
茶水的热透过薄胎的瓷传到她指尖,崔嫣松开茶盏,神色平常。
崔安道和李慎如今反而更熟稔一些,他身份更高,见太后对李悯的态度与他想象中并不一样,似乎有些对待李慎时的轻佻暧||昧,便如年轻时一般玩笑道:“给事中这样忠君,若是娘娘即刻要你侍寝,想必给事中也不会推脱,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