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鸢雪沉刀录
“临朝十四年,天降异象,大雪屠生。雪化于人肤之上,倏然双目灰白,掌尖牙利,癫狂可怖。有如腐尸再起,妖邪化身。
避而远之,以箭穿其颅,或以刀斩其首,放血归渠,方能保身护命。
此雪形色黑紫,状如鸢尾,故称——鸢雪。
摘自《临京狂语集·第二十四卷》”
第一幕
临京城郊。日。
地上的大雪积了快两尺高。
刚刚渡过一条结了冰的溪水,又穿过一片野树林,走出来时,眼前仍然白茫茫一片。
尹双赤站住脚,从袖口摸出张绸布地图,不甚熟练地展开。
上面的笔墨很潦草,被晕染开来,弯弯曲曲的豪放线条,似乎绘制的是几道水渠、山脉。
细细看完地图再抬起眼,神情里是一无所获。
师门里摆着展览了几百年的玩意,第一眼看时不懂,等到真正出门要用上时,照样也不会懂。
说是笨拙,倒不如说,这张地图原本就不是为了让人好理解而准备的。
这张地图是临走前,掌门顺手从她的袖子里一薅,塞进了自己袖子里的。背上这把刀也是一样,是掌门转身从祖师门上拿起,高空抛物般扔到自己手中。
这趟上京,从始至今,从物件到人选,处处都透露着随心所欲。
看着地图走,尚不知道这所谓的“城郊”究竟离京城有多远。
半个时辰之前还见到一家驿站,在里面歇息了一会儿。走到现在再望去,人迹已然彻底消失。
没有驿站,没有客栈,也没有村庄。
只有白茫茫的雪地。
“半个月了。”他自言自语。
尹双赤伸出手,鹅毛般的大片雪花便飘摇而下,落在手掌黑色的绑带上。
析出的体温,让雪片一点点融化,直至消失。
风息入耳,凌厉近乎咆哮。
距离上一次天降鸢雪,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落在肌肤上的黑紫色雪花,诡谲如同一种名叫鸢尾的西洋花卉。漫天鸢雪落下,被接触到的人便当即变成狰狞腐尸,相互屠戮、撕咬,而这些腐尸一旦咬中旁人经脉,则又会把鸢雪之毒像瘟疫般继续散播。
那天的临京城,仿佛一瞥阎罗殿的景象。
百人,千人,万人.........中了这鸢雪之毒的大多都是贫良百姓,或路边乞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连个能遮挡异雪的屋檐都没有。
天麻绳专挑细处断,寒地冻也依旧要觅食讨生,偏偏遇见邪毒上身,又被守城军斩首。如同棒打路边野狗,硬邦邦的身子扔在郊外,等到鸢雪结束之后,漫天白雪落下,就当做是坟墓了。
悄无声息地生,悄无声息地死。
中了鸢毒的尸骨不出三天便腐烂成泥,无影无踪,化作这片广袤寒凉的土地的一部分。
而这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
“为什么你们还是会在这里?”他说。
其实,这是真挚的问句,并没有丝毫下战书的气势。
连贯在一起就是:
半个月了,为什么你们还是会在这里?
“啊啊.........”
乱石后爬出三具狰狞腐尸。
它们的身上堆满落雪,白色在灰黑色的肌肤上显得尤为扎眼。其中一具腰间还挂着刀鞘,可是其中的刀已经不见踪影。
褴褛的衣衫上满是黑紫色的血碴,那是结冰的血液,颗颗粒粒,把伤口和薄薄的麻布黏在一起。
用稍显慌忙的动作把地图塞回绑紧的袖口,尹双赤压了压被风吹歪的大帽。
左手虎
口压住鞘口,右手反转,而后拔出,横于胸前。
刀刃出鞘。
只消看这个拔刀的动作,便能认出来,这是独属于沉刀派的顿挫。
“按照你们的惯常毒性,我应该原地等你们扑过来,对不对.........?”尹双赤问,随后又小声接上,“嗯,反正掌门是这么说的。”
这句比刚刚更真挚,可惜对腐尸无效。
年轻的刀客皮肤稍暗,大帽把卷曲的前发压在额前,后颈长发用细绳低低捆起,中原少有这样的发式。浓眉星目,琥珀瞳孔,睫翼如鸦羽,长身临风,倒像是从西凉边境而来。
“啊啊.........!”这是腐尸的回答。
它们抖落一身雪花,咆哮着飞扑。
“好吧,果然没错!”尹双赤的语气有些蒙对试题般的释然。
腐尸一只腾空,两只双双踩着厚雪爬行而来。他双手握住刀柄,一脚一踩地上那两具爬虫,而后转身落地,抬臂挥刀。
寒光闪过,紫血喷溅。
刀刃削过脖颈,头颅应声滚落雪地,流出一路秽物。其中一具原本就折断了胳膊的,更是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似乎是由于在乱石堆后躲藏了太久,所以这三具腐尸的肢体极为僵硬,飞扑时,几乎是直着身子,硬生生蹦过来的。中途不知是绊了一跤还是什么,便笔直地腾飞在半空。
横刀斩首。
“以刀斩其首,然后是........放血归渠。”他默念。
尹双赤低头看了一眼沾上粘稠血迹的刀,蹲下身,把刀刃贴在洁净的雪地上好好擦了一番,才插回刀鞘。
雪原平整,但四处寻找一下,还是能发现被雪覆盖的渠道。
那是血渠,自鸢雪之后大兴土木修建的,以临京城背靠的沸雪山为中心,像经脉一样,从四面八方通向那座终年雪山。据说在斩杀腐尸之后,必须得把腐尸的血液归入血渠,以这样的方式来慰藉沸雪山上的神灵,乞求不要再降下鸢雪。
腐尸断裂的伤口正不断流出粘稠的黑紫色血液。尹双赤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勉强拖着那三具沉重的尸体,把它们靠在血渠旁边。
一点一滴,血液滚进去,并不结冰,反而变得滚烫,开始顺着血渠流淌。
放下心来,尹双赤站起身。
雪小了许多,但朔风依旧。越是空旷的地方便越冷得厉害,天色逐渐晚去,必须得找个能遮挡风雪的地方落脚。否则还没等进临京城,估计就要冻死在这天寒地冻的荒郊野岭了。
想到这里,尹双赤有些后悔。
或许应该在前一个驿站歇脚的时候,就听从那家店小二的建议就店睡下,等到风雪停了再上京。
光顾着心急赶路,谁知道这城郊宛若死地,别说人迹了,连豺狼虎豹都没有,一路上遇见的最接近活物的,就是刚刚那三具腐尸。
然而,腐尸并不是活物。
鸢雪覆盖之处,从来就没有活物。
向前走了几十步,尹双赤停下,复又回头看向那三具腐尸放血的地方。
如同雪地长了一颗丑陋的痦子。
他紧了紧腕带,单手握刀继续走。
眼前,隐隐约约的松柏林再次出现。
雪地里大多是这种树林,高瘦古怪的树干,针叶被厚雪层层压下,好像被掩埋在雪地里面的那些腐尸又站了起来,举着枯瘦的双手,变大,再变大,立在雪地眼睁睁地看着来往的行人。
虽然此时的行人只有自己一个就是了。
他开始疑心掌门让自己一个人带刀上临京城,是不是单纯想摆脱一个累赘。并且是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纯良无害,养着没坏处,多吃一粒米又嫌浪费的累赘。
可是看师门那些人的反应,似乎众人都很眼馋这个累赘的名头。掌门力排众议,将这把刀放在自己手上,又把那块鬼画符的地图交给自己,并且亲授大累赘的名号。
马屁股一拍,就这么开始上京了。
可惜那匹枣红马早在上上个村庄时,就被贼匪趁自己睡觉之际割绳劫走。要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徒步行走在二尺雪地里的境地。
江湖侠客徒步漂泊多风流,但是能骑马还是骑马更好。
冷风如刀割。尹双赤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并没有触觉。
既感觉不到脸颊的存在,也感觉不到指腹的存在。简略而言就是全部冻麻了。
“解心释神,莫然无魂。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他低声念着,并且重复着这一句,既忘了前段,也忘了后段。
在这空荡、平整过了头的雪原,越是自言自语就越觉得应该及时闭嘴为好。
呼出的白气飘散在空中,让人觉得那是体内剩余的性命,散一缕,就少一缕。
天地交界处,暮色逐渐浓厚。淡淡的月牙悬垂在旷野之上,零落的星辰露出恍惚的影子。
咳嗽一声,尹双赤将刀仅仅抱在怀里。
这样的话,如果真的在这片雪地里活生生被冻成冰棍,等到被师门的人发现时,看到怀中抱刀的姿势,他们说不定还能为此流出几滴感动的泪水。
是真的有过这么一瞬想法。
等到他开始思考这个想法其中的纰漏,比如师门的人究竟会不会大费周章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找自己这么一具虔诚又悲惨的尸体,无垠的雪原便也就走到了边界。
前方是一处断崖。
尹双赤及时地站住了脚,看着脚尖的雪块石块唰唰落下。
即使被冻得浑身麻木,自幼习武的反应还是让他及时停止了这无休止的重复动作。
而再向远处眺望,临京城的轮廓赫然出现。
“这可真是!我说,这可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啊.........!”
他瞬间笑出声来,弯腰扶住膝盖大口喘着气,边喘边笑,仿佛胜利在望。
等笑到胸腔疼痛时,尹双赤停了下来,一双星目的光芒也逐渐黯淡:“..........”
因为这临京城,也仅仅是“看到了”而已。
望山跑死马,站在断崖上看去,中间相隔的距离少说还要再走两天两夜。
所以尹双赤有些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要那么笑了。
雪原静谧无人,连愚蠢也不会被发现。
慰藉是,从雪原到临京城之间,还散落着一些村庄。其中有一处较大的村庄,其中居住的不知是不是打家劫舍的强匪。
鸢雪之后,城郊的村庄已经空了许多,只要能不声不响地找个有屋顶的破屋,今晚就能捱过去。
他拧了拧手腕,费力踮起双脚在一旁的树桩上来回跳了好几个回合,好让知觉重新回到四肢。
断崖的路不好走,万万不可毙命在这里。
本想把刀扔下去,想了想,尹双赤还是用牙咬住刀带。先把攀着柏树的枝丫,打落上面的积雪,踢了一块巨石下去垫脚。
随后奋力纵身跳到第二块巨石上,接着枝丫的韧性,脚尖一踢石面,纵身落地!
被上面的断崖遮盖,下面的雪也停了。
拍拍身上的雪和针叶,尹双赤拿下用嘴叼住的刀,只觉得牙床有些疼痛。
转身,视野中出现一座庙宇。
庙宇很大,围墙破旧,更有几株巨大的梧桐树从中拔地而起,破开瓦片屋顶长了出来。看上去不知被遗弃了几百个年头,多少个朝代。
先前站在断崖上时被遮挡
,便没能看到这番景象。
里面隐隐传来孩童的咯咯笑声。
尹双赤当即从头冷到脚。
虽然实际体温已经足够冰冷了,但是当这声音从破庙里传出来时,便顿时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废弃的破旧庙宇,长久无人供奉,神佛离去,凶神恶煞涌进,冤魂厉鬼叫苦连天。在这白昼黑夜之交,阳气散去,能听到孩童的声音,往往是最凶最厉的。
有的没的,道听途说的,话本里的戏曲里的,通通开始在尹双赤的脑子里翻花绳。
然而双腿却没停下。
绕路走是不可能绕路走的,沉刀派出山江湖帮助临朝君主开国一百余年至今,各种根骨灵性的弟子都收过,偏偏就没收过那胆小怕事,不肯随心意闯荡的。
此时把刀横在胸前略显徒劳,不过尹双赤仍然这么做了。
这是为数不多的能让自己安心下来的手段。
“吱呀——”
推门古庙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的门,灰尘和雪一齐朔朔落下。
“坏小狗,思思还想再要一个!”
“来追我呀来追我呀!”
“这块饼........这块饼原本就是姐姐给我的!”
“砰!”
“摔碎了!姐姐,思思把碟子摔碎了!”
尹双赤茫然地立在门口。
隔绝了风雪,里面的温度要比外面高上一些。光线极其晦暗,尘土在空中飘荡。孩童们的声音是从祭场之后的屋子里传来的。
破庙屋宇四面环绕,中间是一个荒芜的祭场。
停滞,并非是不敢前行。
仰脸,尹双赤和巨大的神像对视上双目。
神像垂下眼眸,嘴角含笑,捻起手指,手掌向上,好像想接住些什么。
她身上披着月白色绫罗纱衣,檀木乌发在侧边盘起。钗上的形状像花朵,也像蝴蝶。
神像一直建到了庙宇的屋顶,二十余尺高。
站在她膝下,匆匆一对视,又触火般匆匆收回目光。
明明这庙宇破旧得如同古物,可是眼前这尊神女像却鲜妍异常,眉目之间有如真身降世。
心跳如擂鼓。
那一眼的震慑,让人丝毫动弹不得。纵使她只是捻手含笑,敛神垂目。
尹双赤紧了紧手中的刀柄,咬紧牙关,从神像脚边快步走了过去。
本不该因如此美丽的神女像而感到古怪。
可她生生立在这里,着实是突兀至极。
祭场中间有一个青铜尊,被一层又一层的积雪覆盖。这里和破庙的氛围才十分契合,都像是不知道多少个朝代前的遗物。
三棵梧桐树,一棵就生长在祭场,另外两棵则是从前方的庙宇里长出来的。
巨大的梧桐树冠,几乎掩盖住了向晚的天穹。
走到这里,尹双赤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
不过很快,他就改变了想法。
因为孩童们没有再吵闹,声音变得嘟嘟囔囔。
这样听来,反而跟什么孤魂野鬼相去甚远了。
说不定是些附近村庄的可怜孩子,借着这个破庙暂住。鸢雪之后,到处都是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人。
抱着这个想法,尹双赤定了定神,推开祭场后面的门。
“.........”
“哦?”小女孩塞了满嘴炊饼,抬起脸。
“哦?”小男孩试图拼着瓷碟,也抬起脸。
而坐在中间的少女低着头并没有反应,两腮塞得满满,饿坏了般拼命还想塞进去更多的糕点。
“?”
尹双赤眨了一会儿眼,一些念头又开始在
脑中翻花绳。
想了半天,他只能把看到的最直观的结果述之于口: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疯狂偷吃贡品啊?”
“姐姐,姐姐,快看!”小女孩拉着少女的衣袖,“一个大哥哥!”
“带刀的大哥哥!”小男孩补充道,“姐姐快看!”
“唔........嗯?”少女抬起头。
这三人的身后仍然是一尊巨大的神像,只不过看上去要比前一个灰暗许多。
神像的贡坛上只剩几个空碟。
“是我唐突了,我的意思是,你们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待着?偷不偷吃贡品的........其实我不是很在乎。”
尹双赤把刀挂回后背,双手举在胸前,以示无威胁。
“是吗。”少女语气平淡提问,“那你有别的东西可以给我吃吗?”
“啊?”这是尹双赤的回答。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四人并排在神像前的贡坛上坐了下来。
两棵梧桐树的树干分别在庙宇的一左一右,根系埋在砖石之下。也不知是先有这庙,还是先有这梧桐树。
其实尹双赤有很多疑问,比如这到底是供奉谁的庙宇,这个破庙究竟还有什么人一直在献贡品,你们从哪里来,饿了多久,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当净坛使者等等。
但是看着他们三人狼吞虎咽的样子,最后问出口的话语就变成了:
“好吃吗?”
“好吃!”小女孩连连点头,甜甜道,“谢谢哥哥!”
“特别好吃!”小男孩感动之余冒出一个鼻涕泡。
少女没回答,仍是低头吞咽,清瘦得如同鹭鸟的身形,却如同永远吃不饱一样,将肉干一块一块地撕开,扔到嘴里,咽下去,重复这个动作。
“真的不用慢点吗?”尹双赤问。
她当即摇头:“我还能吃多少?”
“给我留两天的分量就行。两天之后进了临京城,就能补干粮了,不必在意的。”
她又吞下去一口:“临京城?”
“嗯,一直往北走就是了。”
闻言,少女抬起头来,以不知是打量还是费解的目光看向尹双赤。
片刻后,她回答:“我知道。”
也是。尹双赤开始在心里骂自己啰嗦且愚蠢。这一片的人,谁会不知道朝都就坐落在北边呢?
“在下姓尹,名双赤,师从沉刀派,从荆官山上来的。”
“哦。”少女点头,抓起一大块油饼塞到嘴里。
“你不准备问我要去临京城做什么吗?路上别人都会问诶。”
“不准备。”
然后就没有回答了。
“那你........你们又是........”说到这里,尹双赤的目光才扫过庙宇角落的土灶和褴褛床铺,“你们住在这里?”
“嗯!”小女孩肯定道,“被姐姐捡到之后,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她是思思。”少女淡漠介绍道,“他是小狗。村子里面捡的。”
“好的,思思,小狗。”尹双赤打招呼。
“哥哥好!”“哥哥好!”
招呼完,尹双赤看着她。
少女对了一下目光就移开了。
破庙的门外,梧桐树冠一折,又是一阵落雪。
“我叫。”她说,“陈落桐。”
尹双赤弯眸笑着说真好听。
即使听上去像是现编的。
其实少女看上去也不像是这座破庙里的人。她身着藕色对襟大袖,皮肤白皙近雪,清瘦修长,面目柔软又无情,像雪原,也像月亮。
这是尹双赤从下山伊始一路走来的经
历中,能找到的唯二和她相似的名词。至于有关美丽的那些形容词,都在这两个印象之下。
在明白了这座破庙并没有什么冤魂厉鬼后,就可以安心歇一晚脚了。等天一亮,风雪估计也变小,就可以继续启程。干粮足够,中途还有村庄休息,两天后正好到达临京城。
趁着天黑之前,四人甚至还在附近的松柏林里猎到两只野兔,捡到了十几颗被松鼠埋下的大松果,拨开雪层,又发现一片澄黄松菇。
就着炉火,便再次饱餐了一顿。
抱着刀躺下,尹双赤觉得这回运气还算不错。相比马被偷走的那天夜晚,简直是行大运。
陪思思小狗玩了半个时辰游戏,已到亥时。
夜幕漆黑,破庙无灯,只靠星星和月亮勉强照亮。
小孩子玩得精疲力竭,倒头就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陈落桐把他们两个揣进被褥里,往暖和的角落靠了靠,随后便也躺下来。
破庙只有这么几个床铺,可能是从村庄里面翻找出来的,一躺上去,下面的木片就嘎吱作响。
尹双赤躺在最远的床铺上,盯着庙宇屋顶,开始思考这两棵梧桐树和庙宇的关系。
借着月光,从瓦片的结构和破损边缘来看,这两棵树是穿透屋顶生长出去的,所以应该是先有庙宇再有树。可是这么大的梧桐树,又要长上几百年?难道说,这座破庙的年代比梧桐树还要久远?
最终也只是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罢了,方便入睡。
困意涌上眼皮。
手指突然触碰到一片冰凉。
“..........?!”尹双赤警觉地睁开双眼,瞬间坐起。
陈落桐半跪在身边,正伸手用指尖抚摸他怀中的刀。
“你..........不是,我.........”尹双赤连忙抱刀,抬臂将她的动作挡开。
“嘘。”陈落桐说。眼神往思思和小狗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后又直直看向他。
看她的神情,似乎夜半三更爬到另一个人的床上摸刀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并且自己的反应并不应该这么激烈,而是应该闭上双目继续睡觉。
“?”尹双赤皱眉,不解地摇摇头。
陈落桐失望般微微垂下眼睛,双手抱住膝盖,回到沉默不语的状态。
她的脸上毫无困意。
“为什么?”尹双赤问。
陈落桐反问道:“这是什么刀?”
脑海还被困在她刚刚怪异的举动里。可是话语之间,却已经轻飘飘地过去了。
“没有名姓,一把普通的刀。”想了想,尹双赤还是递出来,“掌门说,即使锻造锤炼得再好,武器终究是武器,只有当它斩杀了佞臣邪祟,才配拥有名姓。”
陈落桐的眼神一动。
“可是到现在,也不过才斩杀过几个腐尸而已。”他低头,“跟着我这种人,想必也立不了什么大功。”
庙宇外的月亮在缓慢滑动。
“你去临京城,做什么?”陈落桐颔首,悄悄抬眼看着他。
尹双赤的头脑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从门派的山上下来这一路,他是自觉不应该透露太多师门的秘密的。可是掌门她一没说这趟行程究竟是秘密的还是公开的,二没像往常那样嘱咐自己务必保密。
最重要的是,在上一家驿站里歇脚的时候,店小二只问了两个问题,一是客官可是沉刀派弟子?二是客官可是要去临京城?
纷纷回答了是之后,驿站内就爆发出一阵欢呼:
“天降异象大衰国运,沉刀派终于要出手咯!”
然后留尹双赤一个人很尴尬地坐得笔直,脸上只得挂陪客笑容,连声说谢谢谢谢,其实也
并非你们想象的那么干脆利落啦.........
所以,这是一个自己不透露,天下人也都看得出来的秘密。
“你知道,临京城后面,是一座叫沸雪的雪山吗?”尹双赤问。
陈落桐有些费解地微微睁大眼睛。
“那你知道,传言鸢雪就是那沸雪山顶的巨树枯败而落下的叶片吗?”
她愣了片刻,更是摇摇头。
尹双赤很费解,这个传闻应该是天下皆知才对。
不过看看这片雪原破庙,传闻传不到这里,倒也不是怪事。
“总而言之,我得去那里看看。”他说。含糊了师门的目的和这把刀的用途。
“就是那种斩妖除魔的人吗?”陈落桐问。
“算、算是吧。但是师门里配得上这个名号的人更多,我只是个........嗯,普通的人。”
尹双赤不知道现在究竟算作什么时间。陈落桐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要睡觉的意思,她只是抱膝坐在自己身边。
胸腔闷紧,不知所措。他索性主动开口,不想再说自己的事情:“你又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因为鸢雪吗?”
陈落桐柔柔抬眼,不知所云:“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就在了。”
“那........你遇见过腐尸吗?”
“捡思思小狗的时候遇见过,那是他们爹娘。被我用棍子敲死了。”
“说起来,我进来的时候就很好奇,你说这个庙宇供奉的究竟是谁啊,外面的神像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
“我不好奇,我也不知道。”
“..........”
说完,尹双赤沉默下来:“你不困吗?”
陈落桐看向他,片刻后摇了摇头:“不。”
再然后,她垂下眼睛,似乎才意识到这一点:“我这样,你没法休息吗?”
尹双赤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抿抿嘴没说话。他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而感到歉意,更不想把没法睡觉的错误简单归咎到她身上。
“这里的贡品,应该是可以吃的吧?”
陈落桐突然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
“嗯........等我从临京城回来,就给你们带许多好吃的。”尹双赤说,“那些贡品不知道放了多久,还是先别吃为好,真的。”
陈落桐笑了笑。
只是牵扯起嘴角的一丝笑容,仿佛向倒映着月亮的潭水扔进一片将融雪花,轻易察觉不了。
随后她站起身,走回原来的床铺。
见她躺下,尹双赤便也躺了回去,把刀复又抱在怀中,并且为了入睡而继续开始胡思乱想。
其实他觉得自己并不一定能回得来。
穿过临京城,便是沸雪山,传闻鸢雪就是从那座山峰的参天巨树上落下。
巨树与临朝江山开国同日出现,鸢雪是巨树将死而掉落的花叶,也是临朝国运衰落而化形的异象。
不过,这些都只是传闻,从临京城传到整个江湖。
因为并没有人成功攀上过沸雪山,也没有人真正见过巨树。从山脚向上仰望,在天气晴好时也只能看见朦胧的树冠曳影。
偏偏这柄刀在打造好时,那时的掌门将它藏起,并放出一言:
“他日若巨树枯败,山河动荡,当以此无名刀斩落邪祟,削花除叶,断根绝系,以巨树命脉,续海晏河清!”
简单来说,就是带着这把刀上沸雪山,把巨树根给砍了。
按民间传说的说法,以那参天巨树的体格,真不知道是巨树根系先断,还是这把刀的铁皮先秃噜。
高手云集的第一大门派,这把无名刀竟就这样落在了自己手上
。
掌门将刀一给,地图一丢,马一拍,就这样上京了。
还真是一介无名弟子和一把无名刀的组合。也不知这把刀究竟看中了身上哪一点,难道是命大吗?
可是如果命足够大的话,理应不会丢马才对。
光是这样的思维,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活着回来的样子。
尹双赤想。古往今来,应该没有大侠的脑内活动是这样的,即使初出茅庐,也都是来往如风快意恩仇,哪有大侠会夜半三更思考马的事情,何况还是被贼给偷走的,丢人极了。
他偏过头,悄悄看了一眼陈落桐和思思小狗的方向。
微弱的炉火哔哔啵啵。破庙四面漏风,靠着这一方用黏土草草捏的炉子,竟然出乎意料得暖和。
如果可以的话,他倒是愿意在这里多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