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鸢雪沉刀录
第七幕
临京城。日。
终于走进临京城门口,雪也停了。
寂寥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影,只有城门边有些守卫。按理说,临京城里在鸢雪之后存活下来的人应该比城郊多不少才对,可是看街上的样子,除了建筑华丽一些,和城郊并没有什么区别。
偶尔有腐尸的咆哮传进耳朵,一响起,便立刻被斩杀倒地。
城门口甚至还挂着一颗人脑袋,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不是很适合游客参观。
这是自己第一次下山进城,看到这样的景象,尹双赤有些失望。
江湖既存在于市井之间,本应该更热闹些。
被少掌门那句“离我远点!”一吼,尹双赤决定说到做到,他也懒得跟那种动不动性情大变的人一起走,惹得一身不痛快。
不过尴尬的是,再怎么离他远点,从临京城门口这条路走进去,再从另一个城门口出来,向沸雪山山脚走去,路线又不能变出花来。
所以他总能看到少掌门的影子在前面转悠。
这种霸道的说辞,怎么跟乌家庄那帮小兵似的,好像只要他们待过的地方,就能擅自圈地一样。
想到门派的师兄弟姐妹们现在应该不是在临京城,就在出发前往临京城的路上,并且大家还能在城内这么荒芜的情况下做到互不碰面,说明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尹双赤决定在街边小摊上坐一会儿,等陆暮南走远,正好昨天整日整夜走下来,他现在几乎趴桌就能睡。
如果特意绕路走的话,说不定花费的时间更多。
事实证明,并不是“几乎”,而是确实趴桌就能睡。
看着面前晃晃悠悠的桌椅茶水,还有店小二由于自己没有消费就占座而散发出的些许怒火,尹双赤拼命眨了眨眼睛,最后还是往下一倒。
“扑通”一声。
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夕阳西斜。
一摸行囊,钱财没丢,干粮没丢,刀也没丢。
看来街上不仅人少了,连治安都变好了。
摸完之后,他缓缓抬起头,才发现对面坐了个人。
“?!”尹双赤睁大眼睛,“纪........纪师兄?”
“不是吧。”被叫做纪师兄的男子不可置信道,“掌门让我上临京城找你,确保你能平安抵达沸雪山脚,结果我一路到临京城里来,找到你是找到你了,结果你就在大街上趴着不动,还睡了一天??”
尹双赤挠挠头:“我昨天可是整整十二个时辰都没睡啊。”
“.........”于是纪师兄思量了一下,“好吧,那样还能接受。”
“慢。”他又抬手,“你的马呢?”
“被偷了。”尹双赤回答。
“行啊好师弟,真有你的。”
“..........”
随后,两人共同陷入了沉默。
果然这种史诗级别的征程途中,出现睡一觉马就被贼匪偷了的事情会显得很突兀,让人无法理解。
“刀呢?”纪师兄又问,“刀总不能丢了吧?”
“那怎么可能?”尹双赤伸手向后往刀柄上摸了一把,“我自己人丢了都不可能把这玩意弄丢的!”
“怎么样?路上使了没?祖师门的遗物好用吗?是不是和普通的刀天差地别?”于是他接连好奇问道。
想了想,尹双赤放小声音,犹豫道:“说实话,其实我没感觉到什么特殊之处。”
“是吗?”纪师兄不解,“算了,反正你小子对这些东西也不了解,□□让我看看。”
唰的一声,尹双赤便把那把无名刀□□,放在桌上。
寒光闪烁。
但是寒光闪烁,只能证明这是一把非常新的刀。
两人又研究了一番。
“嗯,果然.........”纪师兄点头。
“怎么样怎么样?你看出玄机来了?”
“完全没看出来。”他得出结论。
尹双赤:“..........”
不过,祖师门那一代的东西流传到今天,理念有差别也正常。
这是把很好用的刀,虽然暂时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也很普通,但是它很好用,这就足够了。
再说了,真要挑选个砍树方便的工具,那也应该是斧头才对,天底下哪有用刀砍树的。
要是祖师门想把这档大事打造得有趣味一些,那也应该是用这把刀在山顶上杀头山猪,然后山猪肚子里掉出钥匙,再用钥匙开石头门,最后到手的是一把砍树斧头。这才合理。
这么一想,尹双赤瞬间释然了。
“这一夜过去,再过十二个时辰,元春日可就到了。”纪师兄说,“掌门是跟我说千万不要插手,只在远处看着保你性命就行,不过,你打算继续慢慢走过去?”
“我倒是想有匹马呀。”尹双赤收起刀,回答道,“可是别说我的了,连少掌门的马都死在城郊半路上了。”
纪师兄刚要嘲笑两声,随后眉头一蹙:“少掌门?”
“嗯。”尹双赤点头,“昨晚就在城郊外面遇见的。凶得要命,还让我离他远点,现在这会儿,都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听罢,纪师兄站起身来:“少掌门?嗯,少掌门........”
“虽然我们少掌门在门派里存在感确实不高,还经常偷偷下山往外跑玩失踪,但是纪师兄你也不用摆出一副想不起来他是谁的样子吧?”
“不是。”他双手往桌子上一拍,看向尹双赤,“掌门根本没让他来啊。”
“?”尹双赤不自觉张开了嘴巴,“那他是怎么下来的?”
“不不不,不对不对,我下山的时候掌门还在.........”纪师兄原地转悠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陆暮南.........我得回去一趟。”
“那我呢?”
“我的马就栓在后面的驿站。”纪师兄说,“骑上它,越早到沸雪山脚越好!”
.
第八幕
临京城。夜。
一路骑马,终于在圆月当空之前追上了陆暮南的踪迹。
果然四条腿的跑得还是要比两条腿的快。
至此,已经到了临京城的北面边缘。
吸取了在乌家庄的教训,这回尹双赤决定离前面的尚书府远远的。
尚书府灯影摇曳,窗内不断走过人影,门口的守卫昏昏欲睡。
结果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陆暮南从大门走了进去。
“?”尹双赤低下头蹙眉,“你小子什么时候结识的尚书啊。”
陆暮南走进去之后,便再没有出来的迹象。
以自己的头脑.........不,准确的说是以绝大部分的人的头脑,都不会想到通向沸雪山的道路,正藏在眼前刚刚被抄家的尚书府中。
这样进去,有多大可能不被发现?
而少掌门这个时候跑过来,就算他想先于自己抢过祖师门的遗愿,由他来斩断巨树的根系,可是他连刀都没有,上去了能干嘛?倒把垂杨柳吗?
尹双赤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于是他决定绕路走。
这个想法闪现完之后,他便立刻快马加鞭从背面出城,向山脚跑去。
夜幕中,山脚乱石堆积,未融的大雪覆盖在其上,反射着淡淡月光。
.
第九幕
沸雪池。夜。
转过身看见来人,郁沉了然地笑了一声。
其中包含的情感,比了然更多的是轻蔑。
“我给你带来了。”陆暮南说。
他抬臂,一把将手中的刀扔了过去。
郁沉稳稳接住,握住刀柄,猛然抽出。
垂目,眼神在刀刃上细细描摹了片刻后,他抬起双眼。
“你在骗我。”郁沉眼角微微抽搐,“这可不是什么你们祖师门应该流传下来的刀。”
“信不信由你。”陆暮南瞥了一眼不断翻腾着白气的沸雪池和其中的少女,仰脸看向郁沉,
“兵器谱此类云云,整个临京城你也只能相信我。斩断巨树根系的用材,并非以寻常宝刀的标准可以类比。这就是那一把刀。”
看着他的神色,郁沉收起刀,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走进。
“这么说来,这是你从那个废物身上狸猫换太子得来的?”郁沉走到他的身侧,笑了笑,“他没追上你?”
“后来追上了,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无济于事,他怀疑不了我。”陆暮南说,“可惜城郊风雪过大,那匹快马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将掌门关在山上,毒死同门的马匹,将腐尸引到半路,盗取祖师门的刀,再献给我这个逆臣贼子.........”
郁沉像用夸奖般的口吻缓缓开口,眉眼含笑,“少掌门,你可真是个小人啊,下贱又卑劣,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看着他,陆暮南眼神微微躲闪。
“我知道。”他说。
少女趴在池边,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两人身上流转。
“但是你答应了我的,会让我去山顶。”陆暮南说,“而且会比他先去。”
“嗯,我答应过。”郁沉点头,突然转脸看向沸雪池,“你看,这池中的血水,丝丝缕缕,点点滴滴,都是供奉给巨树的。”
视野瞬间被赤红填满。
陆暮南怔怔道:“巨树,理应是靠根系汲取才对。”
“我寻找巨树根系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个溶洞。”郁沉抬起头,四面环顾,“腐尸的血水在她身下汇聚成一个水潭,四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腐烂根系。”
在使用代词“她”的时候,郁沉的神情完全不像在提一个近在咫尺的人,而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存在。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池中的血水,会直接被带上山顶的巨树?”陆暮南几乎是逼迫自己把目光从沸雪池中移开。
郁沉没回答。
“还有一日便是元春。”他说,“如果你执意想从那个废物的手中抢下你们祖师门的遗愿的话,那也要启程了。山顶的情况谁都不清楚,你应该提前去查明一番。”
“密道在哪儿?”陆暮南问。
郁沉转过身,看向他:“沸雪池下。”
“你要把其中的血水给放干?”
“嗯,这是其中一环,要留到临近元春日时才能动作。”郁沉轻轻咬字,“可惜,你现在就得去。”
陆暮南蹙眉:“那我要怎么.........”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刀刃穿胸。
他瞳孔一颤,费解地低头向自己的胸膛看了一眼。
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没来得及散布全身,郁沉突然紧握刀柄,手腕发力,将他举到半空。
陆暮南微微张开嘴,蹙起眉头,仍旧盯着自己的胸膛。脸庞上的神情只有费解。
他感觉血液正在从自己的五脏六腑流出,从嘴角、眼眶奔涌,直到视野之内除了赤红一片,别无他物。
扑通。
郁沉凌空将刀刃抽出。
随后
,他像块石头一样,直直栽进沸雪池中。
.
第十幕
沸雪池外溶洞。夜。
“!!!”
尹双赤拼命捂住嘴。
他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顺着山脚爬上半山腰,再从一个巨大的灌木丛包围的雪洞中很不体面地滚进这个溶洞,最后顺着水流的声音一路摸到了这里。
这里位于溶洞的顶上,是通往这个洞穴的另一条通道。
刚刚蹲下,就看到了这一幕。
少掌门死了。
随后,他说出了一句并不太合时宜的话:“那是谁啊?”
“那是宰相啊。”一个声音从耳侧传来,“这你都不认识?”
“?!..........”
像是有先见之明,这个声音的主人非常及时地捂住了他的嘴。
在确认了他头脑清醒之后,便松开手。
脑中,刚刚陆暮南被刀尖挑起又跑进沸雪池中的画面并未淡去。
尹双赤不太明白自己究竟被卷进了一个怎样的事端中。
所以,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他只是愣愣地再次抛出第二个问题:“那你又是谁啊?”
“我?”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沸雪池的动静,随口道,“沈薇,当朝君主苏木辛麾下派遣军小队长天下第一密探是也!”
“哦。”尹双赤点点头,对于这个过长的名号不是很有想法,“那我叫.........”
“都说了我是第一密探,要是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跟你趴在这个洞上面跟你一起贼头贼脑的,我有毛病?”
虽然人生的前半段都是在山上跟同门混的,但是沉刀派好歹也是江湖第一大门派,外界的消息还是非常灵通,不过尹双赤不怎么愿意听就是了。
所以这些名词他都知道,只是对不上人。
话糙理不糙,尹双赤觉得这个沈薇说得很对。
“那是你少掌门啊?”她问。
“嗯。”尹双赤轻声道。
石缝的视野中,陆暮南的身体还在随着池水的水波飘摇。
“他这样被弄死,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沈薇又问。
“就是因为太多了,所以反而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尹双赤回答,“我觉得好奇怪啊。”
“哪里奇怪?”
“人心啊,天下啊,江湖之类的。”
“..........”沈薇皱眉,“仁兄啊,大厦将倾了,逆臣贼子谋划已久的野心就要在元春日得逞了,你搁这儿吟诗呢?”
尹双赤恹恹道:“抱歉。”
这句话倒不是假话。他从来没有想过山下的世界是这般模样。
至少........
至少不会有这种看一眼就令人胆寒的,诡谲妖异至极的血色池水。
“不过你说的事情,他究竟准备怎么做?”他问。
“算了,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肯定理解不了。”沈薇不满地摆摆手。
下方,郁沉和侍女都离开了,估计是要顺着密道一路回到尚书府。
偌大的溶洞只剩水滴的滴答声。
“简而言之,鸢雪会在元春日某个不确定的时间第二次降下,而宰相他又故意向吾君露出马脚,逼迫朝军出城,届时沸雪山的山脚,免不了一战。”
沈薇说,“用突如其来的鸢雪把朝中剩余的兵士官员变成腐尸,再一网打尽,到时候,他想在吾君的主座上倒立都行。这是我刚刚得出的结论。”
于是尹双赤思考了一下倒立的事情。
不知怎的,他心情悲痛又沉重,这种事情就更容易占据高地。
“所以,我现在就要上
去?”这回是尹双赤自己对自己的提问。
“该怎么做,你就算再傻,肯定也比我清楚。”沈薇回答,“事不宜迟,我先回朝了,你就抓紧时间去山顶吧。”
说完,她纵身从洞口攀着藤条一闪而过。
“怎么像个临时跑过来的人一样?”尹双赤看着她的背影不解道。
难道说山外的江湖都这样?
先不去思考这些问题,外面的太阳就要升起,距离元春日越来越近了。
他得上山砍树。
踩着溶洞上方的石块,尹双赤伸手拽过刚刚沈薇顺着爬上去的藤条。
尚且不知道去往山顶的方法,按照爬上半山腰的经验,努努力说不定还有希望。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时至今日都没有人成功登顶过这座雪山。
“咔嚓。”
随着清脆的声响,藤条断裂。
尹双赤心中一惊,连忙踩住脚下的石块。
“砰。”石块碎裂。
“?”
他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好吧。
脊背朝下,他丝毫没有挣扎之力地向着沸雪池栽了下去。
扑通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
温热从四面八方环绕而来,血腥气瞬间充斥进鼻腔。
在下坠的过程中,尹双赤的脑中闪过了很多东西。对不起爹娘,对不起祖师门,对不起掌门,对不起纪师兄,对不起天下,对不起刀.........对不起破庙里面的陈落桐和思思小狗,以后他们连贡品都没得吃了。
沸雪池比想象的要深。
先是下沉之后,触底,又缓慢浮起。
然后——出水!
竟然站住脚跟了。
完全站起身,血水正好漫过胸口。
池中的人轻盈地转过身,并没有被这天降之物惊吓到,只是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尹双赤已经准备拔刀。
白气氤氲中,他的手刚摸到刀柄,忽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
“..........”
白气缓慢散去了。
“落、落桐?”
尹双赤舌头开始打卷,整个头颅都在发麻。
陈落桐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这.........诡谲妖异的血池里?
少女不解地歪歪头。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尹双赤拼尽全力,才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他觉得他的三魂六魄都在跟着蒸腾的白气不断飘摇而上。
“我一直都在这里呀。”她回答,“你又是谁?”
陆暮南的尸体已经开始下沉、腐烂,变成一团浓厚的血水。
“我..........”
他的脑中跳过了中间的很多步骤,直接来到她本身:“你不能待在这里,这些都是腐尸和人血,用来供养那个会降下鸢雪的巨树。要靠血来供养的,从来就不是好东西啊!”
她垂目,看了一眼池面:“我知道。”
“说不定,连你也会一起被那棵巨树吸收掉啊!”尹双赤又说。
少女看向他,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打算回答。
“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被带到这个地方,但是求你.........求你了,赶快跟我出去吧。”他几乎在央求。
“谢谢。”她说,“可是我一直都在这里。”
尹双赤彻底陷入沉默。
脑中的某根弦好像断了。
天下不会有长相和说话都一模一样的人,即使有,也不会正好让他遇见。
尹双赤踩着池底不知道是尸骨还
是什么的东西,悄无声息向后倒退两步。
“再不离开的话,你会变得和他一样的。”她看向陆暮南已经沉底的尸骨,“我不需要你的。”
该走吗?
该走的。
尹双赤能感觉到,五脏六腑仿佛在融化,四肢开始火辣辣得疼。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他就会腐烂,变成残骸,再变成无人性的血水。
“你要去哪里?”她轻盈地走近。
“.........”尹双赤咬紧牙关,“山顶。”
“那里啊。”她轻声道,思量片刻,“嗯,我会送你去的。”
“?!”
话音刚落,整个沸雪池的血水突然开始下陷。
池底,在数不清多少具的尸骨堆积中,一条密道从中破开。
.
第十一幕
沸雪山顶。夜。
在丝毫没有光线的甬道之中,无法分辨这条路是在朝左还是朝右,朝上还是朝下。也无法分辨这条甬道究竟还有多长。
关于攀登了多久这一点,更是一片混沌。
有许多时刻,尹双赤怀疑自己其实已经死在那个血池里面了。
但是身上酸痛到极点的实感将他拉了回来。
直到空气也变得刺骨寒凉,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出现稀薄的光线。
要到头了。
尹双赤顿时加快脚步,像在水中踏步。
前面是一个几乎垂直的石洞,从这里出来,应该就到山顶了。
将最后一丝力气挤出来,尹双赤攀住边缘,把嘴唇咬得出血。
登顶。
尹双赤瘫坐在洞口,而后实在支撑不住,向后猛得仰倒。
离得分外近的星星与月亮,正在向白茫茫一片的山顶投射着缥缈而又稀薄的光。
等等。
星星与月亮?
他走了多久?
没记错的话,从沸雪池底出发的时候,正是凌晨。
怎么又到晚上了?
尹双赤痛苦地闭上双眼,又睁开。
刚刚在甬道中的体感,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是以这座山的高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两三个小时之内攀登到顶峰。
所以正确答案应该是,一天又过去了。
也许元春日已经到了,也许元春日还没到。
重要的是,鸢雪应该还没第二次降下。
想到这里,他产生了又一个疑惑。
巨树呢?
坐起身,遥望这白茫茫的雪原。
略微起伏,几块山石围绕耸立,中间生长着耐寒的灌木和针叶树。
没有巨树。
根本就没有巨树。
尹双赤把刀抱在怀中,茫然地看着这片空荡的山顶。
他有些弄不清现在事情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
“他日.........若巨树枯败,山河动荡,当以此无名刀斩落邪祟,削花除叶,断根绝系,以巨树命脉,续海晏河清。”尹双赤默念道。
然而,这句祖师门的遗言,连主体都消失了。
现在他终于登上了沸雪山山巅,可是这把刀,又上哪儿削花除叶,上哪儿断根绝系,上哪儿斩落邪祟??
打断思维的,是从山脚传来的火光。
腿脚在极度的攀登和严寒之下已经失去了知觉。尹双赤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几乎是一路爬到了悬崖边,
临京城灯火通明。暖色的光线装点在群山环绕之中,美丽一如往昔。
黑压压的大军压进山脚。
听不见丝毫声音,只能看见那无数个在黑夜中晃动的影子。
悬崖的另一边,突然又出现一个人影。
条件反射般的,尹双赤倒到一边的巨石后躲起来。
正是在沸雪池边看到的那人!
他脚步微晃,勉强站立起身子,很明显也因为山顶的景象而愣住了。
视野中只有黑色剪影,如同夜幕的戏台。
“他的刀.........”尹双赤费力眯起双眼,脑中白光一闪,“怎么会.........”
意识到了什么,他当即将自己的刀抽出来。
郁沉定神看了看眼前过于平坦的山顶,又回首向悬崖之下看去。
“没有巨树。”他低声自言自语,几乎要站不稳脚跟,“那她是.........”
“不对,不对。”郁沉用手掌覆住额头,“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说罢,他稍微向前走了两步,而后拼命站定。
“鸢雪并非凭空出现,既然有根系,那就必定有飞雪之所,而飞雪之所,只能在这山巅。”
郁沉弯腰,抓了一把山巅之上厚厚的积雪,看着这些雪花从指缝洒落。
冷过头时,连刺骨寒凉都会变成滚烫的沸腾。
此为“沸雪”。
手掌上仅仅残留几片,过于洁白,在这终年不化雪的山巅上,不沾染丝毫纤尘。
山脚下,两军正在交战。仿佛世界上的另一角。
收回目光,郁沉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根系存在,那鸢雪巨树就必然存在。既然有飞雪,那就只能从这山巅降下。”他怔怔道,“这么看来,我仍旧可以..........”
说罢,他撩起手腕的衣袖,横刀断臂——
“嗖!”
一枚石子飞过来,在他抬手的瞬间击中他的手腕。
刀落地。
意识到了来人的意图,郁沉几乎在与此同时背过身,一脚将刀踢远。
苏木辛从石洞中利落爬起。
“今日就算你我双双死在这无人山巅,你也休想再得逞一次。”她说。
手腕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珠。郁沉转身看向她。
“不。”他笑道,“你扭转不了的。”
苏木辛眼神一动,正好和巨石后的尹双赤对上目光。
“不。”她背靠悬崖,正色道,“这是我的母辈夺回的江山。这是我的责任,我能扭转。”
郁沉看着他,神情突然变得一如往常。
继而,他反而开始走近她。
“我不在乎性命。”郁沉说,“但是你呢?”
苏木辛微微压低脸颊:“我在乎。”
两人只有咫尺之遥——
“接着!”
尹双赤从巨石后探出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奋力抛向苏木辛。
她稳稳接住刀柄,反手向郁沉的脖颈,以死力刺去!
刺入,穿透。
这并不是使刀的用法,但不代表刀不可以这么用。
郁沉无法再说出话来,只是看着她。
成股的血液从脖颈迸发出来,不断顺着肌肤和布料滚落。
“不能!”尹双赤说,“不能沾上山巅的雪!不能让他的血沾上山巅的雪!”
苏木辛一咬牙,双手握住刀柄。
然后,她踩住厚厚的积雪,转身,将那具身体狠狠地朝着悬崖之下高高抛了下去!
被圆月照亮的夜空,小小的黑影不断下坠,再下坠。
直到无声地坠落进万军之中。
许久。
尹双赤大口喘着气,自顾自地差点笑出声来:“等等,我明白了,佞臣邪祟,佞臣邪祟啊,那这样的话,是不
是就已经.........”
话音未落,苏木辛低下头。
察觉到了视野中不容忽视的变化,尹双赤止住了话语,向脚下看去。
黑紫色。
是那漂亮的,黑紫色的雪。
正在从四面八方,如同蔓延的瘟疫一般,逐渐填满山巅这片洁白雪原。
怎么回事?!
狂风渐起。
山巅的雪逐渐被吹开,散到空中。
“第二次鸢雪。”苏木辛说,“这是第二次鸢雪.........等等,这就是他的..........”
她顿时明白过来,刚刚郁沉为什么会那样送死一般走到自己的面前。
这座沸雪山本身,就是一团巨大的根系。哪怕把尸体抛到高崖之下,也依旧无能为力。
第二次鸢雪注定就是会来的。
山巅的鸢雪一旦被渐起的狂风彻底吹开,一切都是无济于事了,下面的兵士全部都会变成疯狂的腐尸。
“你们的祖师门训到底是怎么说的?!”苏木辛向尹双赤喊道。
“削花除叶,断根绝系。”他捡回刀,一边行走,一边默念,“削花除叶,断根绝系.........”
这座山巅之上,唯一与根系有关的事物,就是被那几块巨石围绕的灌木丛和针叶树了。
尹双赤奔跑到巨石之间。
“..........”
他站住脚步。
在枯败零散的树丛之间,一个人正睡在那里。
她蜷曲着缩起手脚,两手半握放在胸口,一如初生的婴儿。
“落桐。”
尹双赤说。
他轻飘飘地叫出那两个字。
眼前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全部的理解与念想,他也只能叫出那两个字。
这回,他可以确定眼前的人正是他在破庙里遇见的那个人。因为她穿着藕色对襟大袖,皮肤白皙近雪,眉目柔软,身形如同轻盈的鹭鸟一样。
像雪原,也像月亮。
名字一出,她竟醒了过来。
陈落桐坐起身,有些陌生又茫然地打量着夜空和眼前的人。
在看清了尹双赤的脸之后,她眨眨眼,缓慢道:“我还在等你呢。”
“等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尹双赤半跪下身,“你怎么了?你冷不冷?你等我就等我,你为什么会在..........”
“我在等你,从临京城带吃的给我。”她说,“然后就睡着了。”
尹双赤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罢,她突然仰起脸。
狂风呼啸,山巅上已经全部染成黑紫色的雪片,正在不断向大地上刮去。
“啊。”陈落桐说,“元春日到了。”
“嗯,元春日到了。”尹双赤点头,眼眶通红,“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避雪,好不好?好不好?”
陈落桐不紧不慢地抓住他的手腕,乌目仔细地打量着他。
“你的刀,还是没有名字啊。”她说。
“刚刚倒是杀了一个........一个.........”
说着,好像被拖拽着走向那个不得已相信的事实,尹双赤突然抽泣起来,摇着头,“没有名字,这甚至都不是原先那把刀了。”
“应该有的。”陈落桐一字一句道,“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有一把有名字的刀。”
尹双赤再说不出话来,他无力地就这样让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去。他能感觉到陈落桐攥住自己的手腕,又轻又缓地放到两人之间,将刀尖抵住她的胸口。
“你会去看思思和小狗吗?”她问。
“我带他们回沉刀派。”尹双赤说。
无数黑紫色的雪花腾空而起,顺着狂风的方向向临京城呼啸。
它们就要降落到地面了。
“我的刀,应该叫什么名字?”尹双赤握住刀柄的手几乎在痉挛抽搐。
陈落桐伸手搂住他。像归鸟张开翅膀,投身进一方往年曾度过冬天的池塘。
刀尖毫无阻碍地从胸口刺进去。
她笑着闭眼,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
“鸢雪。”陈落桐说。
一瞬间。
像是被狂风吹散,她的身体化为虚无。
尹双赤低头看下去。
不,准确的说,她并没有变成虚无泡影,而是开始膨胀。
无数纷飞的洁白雪花从刀口喷薄而出,连带她的身体一起,不断消散,再消散,直到融解成铺天盖地的白色雪花。
当鸢雪即将降落到山脚正在躲避的兵士和江湖人士头顶时,那狂风席卷着白雪,覆盖了黑紫色的死寂荒原。
其实刚刚估计得稍微早了些许。
此刻,元春日才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