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根与芽
雨夜风急。
风呜呜地吹着,一声又一声地敲打着门窗,乌云重重向着地面压下,道道紫电在其中翻滚。
“都十一月了怎么还有这么大的雨啊。”望着那厚重的云层,听着雨珠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周一诚啧啧感慨着。
他一转身,忽地瞪大了眼:“大神?你不是睡了吗?”
钟离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窗户的方向,冲他点点头。
“忽然想起来还有点事。”
见他开始穿衣服,俨然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周一诚睁大了眼:“不是吧?都这个时候你还要出去?”
钟离把长发束起,回眸望向他,一双鎏金瞳中仿佛有流光溢出。他浅笑着,眼尾那抹丹霞低低垂下,答道:“故人相邀,自当应允。”
“故人?”周一诚回头望着窗外,不禁咋舌,“那您这位故人还真会挑时候啊。”
听见他这番评价,钟离不禁失笑。
“是啊,”他赞同地点点头,“确实很会挑时候。”
不明白钟离指的是什么,周一诚挠了挠头,抛下这个话题,坐下点开电脑后又探头去拿一旁的水杯,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打算几点回来啊?”
“唔,”钟离沉吟着,“或许今晚不会回来了。”
“噗——”周一诚一口水全喷了出来。
他慌忙站起,一边呛咳着一边把手中的水杯放下,探身抓过一沓纸巾胡乱地擦着溅到键盘屏幕上的水珠。
“怎么了?”钟离皱着眉走上前。
“你你你你——!大神你先别过来!”周一诚举起手慌忙止住他的脚步,“等等!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钟离歪着头看他,并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却还是乖乖重复道:“‘或许今晚不会回来了’?”
“对!就是这个!”
周一诚眉头皱得死紧,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钟离的肩,却在搭上去前一瞬讪讪收回去,不知放哪一般局促地攥紧了拳。
他就那么僵硬地站着,僵硬地笑着,僵硬地试探着:“大神?我能问下您的故人是哪位吗?”
听见他这么问,钟离微微皱眉,轻轻摇了摇头,明显有几分为难:“这个……我不能说。”
虽然他不怕被监视,但他身周之人自然还是知晓的越少越好。
“不能说?”
听到这个回答,周一诚的心好似再次被攥紧了。
又不能说又可以一起过夜的“故人”!这能是什么!这只能是地下女友啊!
周一诚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先高兴作为合伙人兼小半个经纪人钟离已经会隐瞒恋情了还是替那些集体失恋的妹子们悲伤。
他的神色几经变换,最后停在了一种诡异的慈祥上。
明明暑假的时候他还担心大神会因为那位再也见不到的青梅竹马而悲伤,没想到大神能这么快就走出来……
不对,等等。
老姐好像说过,大神自己找到了人,他的青梅竹马根本没有事来着?
“等等!大神!”周一诚目光发亮,“你的‘故人’是不是就是夏天的时候你想找的那位啊?”
钟离诧异地望着他,忆起正是眼前之人自荐要帮他找人,顿时也没了隐瞒的心思,只笑道:“你猜到了啊。”
“约我相见的,的确是那一位老友。”钟离的目光遥遥望向窗外的沉沉夜色,流风不休,一迭迭地拍打着窗柩,好似催促一般。
“他在催我,我先走了。”他朝着周一诚点点头。
“去吧!”周一诚顿时充满了使命感,他严肃着脸,好似地下组织接头人一般,用宣誓效忠的气势向着钟离道别:“我们会永远支持你的!”
钟离:?
“谢谢?”不太理解当代年轻人脑回路的六千岁老人迟疑应道。
“宿管阿姨我会帮你瞒过去的!明天的课我也会帮你签到的!”周一诚捶了捶胸膛。
啊,原来是说这个。
钟离点了点头,自以为了解了周一诚的意思:“那倒不必了,我应该可以在宵禁前赶回来。”
这么想着,他眼前忽然浮现起了过去那位酒鬼诗人耍酒疯的样子,顿时犹豫了几分,迟疑地补充了一句:“……应该。”
把他的犹豫看在眼里,周一诚大惊失色:“那怎么行!”
“尽情享受美好的夜晚是年轻人的特权啊!”他振振有辞地强调。
对自己无法融入年轻人这一事实很有自觉的六千岁孤寡老人睁大了眼:“是这样吗?”
“这种说法,倒是从未听闻呢……”
“当然是这样的!你看王帆那小子不就是,自从谈了女朋友每周总有那么几天会夜不归宿……”周一诚的语气里充满着单身狗的羡慕。
“这我倒是从未在意过呢……”丝毫没有意识到周一诚的举例有问题的钟离点点头。
“毕竟大神你睡得比较早嘛。”周一诚点点头,随即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提醒道,“不过大神你不一样,你这个年纪还是要注意一下安全的……”
“啊,这个倒是不用担心。”钟离浅笑着摇头。
神明间的集会,最不用担心的,怕就是安全问题吧?
“不,我觉得还是要注意一下的。”周一诚上下打量着钟离,越打量越悲愤,随即捂住了脸开始低声碎碎念,“啊!这就是父亲目送女儿出嫁的心情吗?这种即高兴又悲伤的感觉……”
钟离:?
“一诚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终于反应过来两人说的应该不是同一件事,钟离迟疑地发问。
“误会?不!我能误会什么呢!”周一诚慈爱地看着钟离,“去吧,你不是说对方正在等你么?”
窗户被哐哐哐砸得更响了。
“不,你肯定是误会了。”钟离摇摇头,有些头疼,“我此次前去是与多年未见的老友聚会,并不是你所想的那般……”
“嗯嗯,我懂的,老友嘛。”周一诚连连点头。
窗户猛地被风吹开了。
风呼啸地刮进屋里,把纸张书籍吹得哗哗作响。
“嗯?今天风怎么这么大?”周一诚皱着眉走过去关窗,没有注意到钟离逐渐皱起的眉。
钟离发誓,他在风中听到了某位老友毫不掩饰的夸张笑声。
他转身推开房门。
“咦?大神你这就走了啊?”
“一诚,你说的对。”钟离握住门把,回头望着他:“我不该让故人久等的。”
甫一出门,岩之神便循着风匆匆前进。
一路上大雨倾泻,却不能淋湿他一丝一毫,只让他看见了在风雨中闪烁的灯影与冬雨中依旧络绎不绝的人群。
神明低头望去,只见到一把把雨伞行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人们拒绝着天地的恩惠,躲在由这五颜六色的盾牌所庇护住的小小世界里。三三两两在摇曳灯光中行进。
神明听得见他们的絮语。
这话语在连绵雨声里缥缈好似青烟,被风一吹就惶惶然散去。人类的声音无法盖过天地间的余响,而天地,天地只是静默不语。
神明忽地叹息了一声。
之前那点小小的插曲所引起的情绪被这冬夜的大雨洗刷一空,他的心底再度重新响起那悠古的余韵。
于是在见到那坏笑着的风神时,他也能再度平和地露出笑容来了。
温迪一看见他就扑上前:“老爷子,那个那个!你带来了吧!”
岩之神摇头:“我当初并不知晓你们是否尚在,酿酒一事也是一时兴起。为了配合此地的物种,对酒方加以改良,也耗费了不少食材。”
“最后也只得了三坛。”
“此前一坛已经被用去制成甜点了。”
“现下只余两坛。”
他伸手在桌上拂过,两个不过孩童巴掌大小的黑坛子便码在了桌上。
那坛子上以黑漆做底,金线勾画,绘了一副栩栩如生的金鳞戏水图,端得是精致非常。
但要叫风神来说,哪哪都好,就是容量实在是太小了点。
钟离含笑看着眼中逐渐泛起失望的诗人:“你若想要自可全部拿去。”
“就这么点怎么够啊!”温迪瞪直了眼,哀声嚎道,“老爷子!这和你说好的不一样!”
“我并未答应你让你喝到醉。”钟离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酒本就是怡情之物,品酒一事,最重的本就是下酒之景和对酌之人。”
“此景虽是凡景,但得听雨声也颇有一番趣味。倒是这对酌之人,”岩之神金珀一般的眼中泛起怀念,“是真的好久不见了。”
“是啊。”真虚虚按住下意识想往后退的影,轻笑道,“有五百年了吧?”
“抱歉,现在的我已经记不起当年的事了。”纳西妲摇摇头。
“不用道歉。”钟离莞尔,“所谓邂逅,本就是不顾旧景,不计前程,只求当下之事。”
“我此刻所见到的,也正是此时此刻的你。”
纳西妲看着他,旋即笑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遗憾把那些记忆忘却了。”她的眼里闪着光,“那一定是非常美好的邂逅吧。”
“唉唉唉,别光听老爷子的,也听听我说话啊,”温迪凑上前来,笑着望着纳西妲,“要我说啊,有些记忆还是忘掉比较好哦?”
“你不抱怨酒少了?”钟离含笑摇头。
诗人眼睛一转:“我仔细想了想,老爷子你说的非常有道理。”
“与其抱着期望空怀遗憾,不如认真享受当下。”风之神摇摇头,“况且,现在也不是能安心喝酒庆祝的时候。”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当真少见啊。”岩之神淡笑道,“我记得你之前的论调还是无论何时,享受美酒才是第一等重要的事?”
“你也说了是从前,”风之神一耸肩,“风向总是不停转变的嘛。”
“但是找到纳西妲,我们起码成功一半啦!”温迪笑道,“这还要多亏小影家的两位小朋友呢!”
听到他提起自己那一双弟妹,影只是摇头:“他们只是歪打正着。”
“倒是巴巴托斯,”她抬头望着风神,眉眼蹙起,“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风之神无辜地歪头:“这可不能怪我,要知道,风中是没有秘密哦?”
影皱着眉望他:“可你之前还说根本没有找到她们的踪影……”
“啊,这个我可以解释。”纳西妲举起手,“她们三位还没有醒来哦?”
“或许是因为承担了太多并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吧,”她摇着头,“如果不是因为我身为世界树的化身,怕是也会和她们几位一样陷入沉睡之中吧。”
“我早就说过这个计划可实行性不高,说是豪赌也不为过,”智慧之神瘫开双手,有几分感慨,“其实除去提出这个计划的巴巴托斯以外,我对其他神明,包括我自己,是否真的能如预期般醒来,都是万分怀疑的。”
“但是当时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哦?”风之神耸耸肩,“想要从注定的毁灭中逃脱只能如此。”
“虽然是这样,但我还是有一个疑问。”纳西妲望着一脸无辜的诗人,“我们真的从‘固定的命运’里逃脱了吗?”
“唔,”温迪点着下巴笑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哦?”
“不过这次……”他眉眼弯起,脸上的笑容好似一片羽毛一般,轻忽又柔软,“应该会是一个好结局吧?”
“是这样啊。”智慧之神也笑了起来,“那我就不多问啦。”
“既然这样,那我就来说说现在我们能做什么吧。”
“首先,我们的计划是完全可行的,并且成功了。”少女浅笑着说道,“只不过,那毕竟是一个世界的记忆,就算和这边的世界树交上了朋友,成功扎下了根,想要长得像过去一样大还是需要时间的。”
“这个我倒是确实有所猜测呢,”真微笑地望着她,“但不止这些吧?”
“毕竟会让小影她们以人类的姿态重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让他们在这个世界有立足之处,却又在后期让他们想起这份回忆……布耶尔,你所说的‘根’,就是指你们几个吧?”
纳西妲微笑点头:“就是这样。”
“竟是如此么?”影恍然。
“依你所说,自我们在这个世界诞生已有十七年,两个世界的融合应该已经初具规模了才对。”钟离沉吟。
纳西妲垂下眼:“那是因为,那些长成的芽,全都被人藏起来了。”
“这会影响到芽的生长吗?”温迪举手问道。
“是的。”纳西妲轻声说道。
“想要在这个世界长大,我们需要的养分是来自世界的‘认可’。”
“无论是对芽的认可,还是对根的认可,都可以成为我们的养料。”
“可是现在,他们把所有的冒头的芽全都藏了起来,给所有知情人下封口令,禁止他们提起。”
“他们害怕这些新长出的芽,认为这些融合了两个世界记忆的新芽在扭曲他们的记忆与认知。可他们又垂涎这些新芽,因为他们知道了那其中含有多大的力量。”
“所以我们的世界树才一直无法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