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老师

魔女老师

螺旋梯狭窄黑暗,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唐诘嗅见这些遭人踩踏的木头们腐烂的味道。

沙沙、沙沙,好似老鼠四处挖洞、蛆虫四处钻孔。

没人会喜欢住在这种地方。一幅幅关于屋主的肖像在脑海中勾勒而出。

有的是阴沉枯瘦如腐木的老人。

有的是笑容怪诞故作姿态的苦修士。

有的是嗓音尖利打扮乖僻的侏儒。

只有怪人会住这样险峻阴森的塔楼里。

楼梯到顶了,门开在天花板上,坦然地敞开,香辛料的气味从中飘出,白色的蒸汽遮蔽了视线。

唐诘爬上房间的地板,塔楼的主人正背对他。

她举着一根比人还高的汤勺,搅拌坩埚里流光溢彩、不停冒气泡和蒸汽的沸水。

宽大的袖袍里探出女人的手指,纤细、葱白、细嫩,指甲呈现出青春健康的薄粉色。

单看手指,便可确认对方是个引人遐想的美人。但是她浑身笼罩在一件黑得发红的兜帽长袍里,深红的卷发散漫凌乱地从兜帽里滑落,便显得孤僻乖戾。

那袍子的款式,倒是意外和他身上的极为相仿。

长时间直视一位女性到底是不太礼貌的事。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而仔细观察起房间。

屋顶是个圆锥,用井形横梁框成矩形,墙的四面都是书,找不到床的位置,坩埚对角线的墙边有个圆形祭台,上面画着怪异的纹路。

“看够了吗?”女性甜美多情的嗓音贴着耳朵响起。

唐诘回神,她仍在不远处的坩埚前,捏着手中玻璃瓶的细颈,撑满了半个瓶肚的液体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流淌着迷离的光泽。

正常情况下,最好的选择是收敛自己的目光,并违心地回答“看够了”,可现在的情况是不正常的,他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直接融化成血水。

谁知道回答“看够了”,会不会直接剮掉眼球?

唐诘收回目光,正襟危坐:“我感到您是位很博学的人。”

女巫没有回应他的恭维,囚犯的态度对她本就无关紧要。

她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药瓶,轻轻拨掉软木塞,蒸腾的热气冲上半空,馥郁的香味像是炸开了一朵玫瑰。

药瓶递到唐诘手中,女巫吩咐:“喝下去。”

她的语调非常强势,与那娇柔的音色不太符合。但一想到塔中关押的众人,便觉得再适宜不过,叫人迫切希望达成她下达的一切命令。

唐诘为自己的联想打了个寒颤,怀疑自己已经中招了。

他托住瓶底,垂头望进瓶身里的药水——一种变幻莫测的深紫色,随着压力,不停转变着亮度。

也许这是一瓶毒药,可她想杀死自己远不必使用这样复杂的手段。

也许药水里拥有足以把他撑爆的知识、也许药水会抹消他的情感、也许药水会让他变成失去人形的怪物……

他没有资格拒绝。

——想想那滩可怖的血水吧!你舍得放弃生命吗?

唐诘屈服于她的暴力,毫不犹豫地喝下药水,入口微涩,紧接着是在舌尖爆开的甘甜,头晕目眩,眼前的事物全成了模糊的色块。

她的嗓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使用的是哪一个种族的语言。”

不受控制的回答脱口而出:“人类。”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牙齿冷得打颤。

自己喝下了吐真剂。

她想知道什么?

唐诘想不明白答案。

她比自己强大太多、作为一个识时务的人,唐诘很乐意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只要诚实能让他活下去。

可他不觉得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能保证自己的存活,毕竟她在问——语言。

她已经发现了自己和本地人使用的不是同样的语言。

唐诘快速回忆着,醒来后,自己“使用”了几次语言。

第一次是在写日记的时候,他写下了文字。

第二次是乌鸦跳到阳台上,他说出了话语。

第三次是喝下药水前,她当面向他提问。

她在有目的地寻找说同样语言的人吗?

如果她真的是在有目的地寻找,那不就说明,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还有其他来自故乡的穿越者吗?

唐诘的手指痉挛一下。

问答还在继续。

“你有见过和你使用同种语言的人吗?”

“见过。”

等等!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没见过啊!

唐诘脊背一阵发凉。

他预感到了不妙的发展,像是景区观光车的缆线即将撕裂的摩擦声,在耳边嗡嗡作响。

可他无法反抗——他已经亲自躺在了砧板上,只能任人为所欲为。

女巫不假思索地开启了下一个问题。

“他在哪里?”

“不知道。”

语毕,视野从模糊恢复清晰,她几乎贴着脸靠着他的身体,幽邃的墨绿色眼睛映出自己受惊后骤然紧缩的瞳仁。

窒息的闷痛加速漫延到了因缺氧而眩晕的大脑。

她轻松得像拎一只鸡一样掐住他的脖子向上提,尖利的指甲毫不留情搭在大动脉上,隐约划过的刺痛令唐诘胆战心惊。

如果自己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就会立刻被划破血管。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地方?”女巫步步紧逼。

“我不知道你话里的人是谁。”他已经快要喘不上气,但为了保住性命,还是想方设法地平息对方的怒火,“这是我故乡的通用语。”

女巫盯着他,像是打量一头待宰的羔羊,上下扫视。

她扣住脖颈的力气越来越大,唐诘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已经窒息得晕过去了,还是快要晕过去了,眼前像是翻滚着黑色的浪花,席卷了全部视野。

禁锢的力气猝不及防地一松,他跌坐到了地板上,止不住地咳嗽,生理性地涌出泪水。

唐诘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可下一秒,她抓住了他的头发,不,那不是头发,而是更可怕的东西。

她在从他的身体里拉扯某些东西出来,他能感到一股恐怖的吸力从她掌心传来,体内仿佛有什么要从无形之中抽离而出。

可她再次松手了,将他彻底丢开甩到地上,唐诘模糊听见她的脚步走远,蜷缩起身体,渐渐缓过神。

其他人也遭受过这样的痛苦吗?

不,别这样想,好歹他活下来了,而不是彻底死去——在这座不知名的高塔里溶解成血水。

果然,人是一种惯会寻找安慰的生物。每当自己够倒霉的时候,想想比自己更倒霉的人,就能打起精神继续前进。

可怕的是这座塔,还是整个异世界?

哈。

唐诘低低地咳嗽,不受控制地吐出酸水,喉咙又渴又腻,缓了好一阵,才渐渐恢复清明。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房间里又烧开了一锅沸水,女巫站在坩埚前,半臂长、拇指细的木制魔杖正抵在一个陌生男人的额头上。

受害者的眼神空洞、嘴唇惨白,一条白色雾状的丝带经过女巫的魔杖牵引,从他额头里抽出,丢进了沸腾的药水里,炸开了一声刺耳凄厉的惨叫。

这就是实验品的下场。

唐诘轻微地颤抖,克制着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可牙齿仍然控制不住地打颤。

这就是他的未来。

如果谁能给他活下去的机会,唐诘就愿意把他当做自己至高无上的国王。

可不存在这样的一个人。

房间里只有他和女巫,以及源源不断地、爬上楼梯的受害者。

木梯嘎吱作响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人们像傀儡一样一见到她就丢了魂,迷迷糊糊地掉进锅里。

唐诘疲惫地望着眼前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没有开口说话的力量和勇气。

女巫慢条斯理地取出新的玻璃瓶,轻柔耐心地将药剂压缩后装入瓶中。

她握住药瓶走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表情似乎比第一次问话时温柔和煦许多。

唐诘没能做出任何反应,只顺从地垂下头。

她的指甲挑起他的下颚,迫使其张开嘴。

也许又要把药剂灌给他吧。

据目前的观察,实验品可以粗糙地分为两类。

一种是短期消耗品,用他们的身体和其他东西作为原料制作药剂。

一种是长期消耗品,用他们的身体和其他东西实验药剂的强度和时限。

唐诘如今是第二种。

还好是第二种。

这不道德的想法从他脑海中冒出,他却没有克制的意图。

毕竟,倘若他去同情丧失生命的人,下一个死亡的人也许就会变成他自己。

安分、服从、诚实。

只要他能活下去,只要能让他活下去,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女巫的目光巡视过他苍白的脸庞:“好孩子。”

她把药剂给他喂下去,奇异的是,唐诘却没陷入之前的恍惚,而是感到精神焕然一新,力量从四肢百骸逐渐蔓延。

“你是不是很好奇,”女巫暧昧地贴着耳朵,“我为什么放过你?”

唐诘在她靠近的过程中打了个寒颤,她的身体冷得像条冬眠的蛇——又或者,只是他深陷恐惧,故而手脚冰冷、感知错乱。

“……是的。”

他嗫喏着。

“我们可是同类啊,我怎么会害你呢?”女巫轻笑着,用指腹擦过脸侧,“你还是个幼崽呢,如果离开塔去外界,会有很多人类和魔兽想要抓获你——我能够将你保护得很好,不是吗?”

唐诘难以分辨她话语内容的真假。

不过,判断她话语的真实性有必要吗?

自己已经栽到她手里了。

她这话更像是为了让他更听话而做出的诱导,一种斯德哥尔摩的培养过程。

唐诘沉默地垂下眼。

“你可以叫我老师,也可以称呼我为凯瑟琳女士。”她慢慢抽回手,用手巾擦拭着指缝,“你是我的第三个学生了,我很喜欢你们这些闹腾的、可爱的小家伙。”

第三个学生。

某种恐怖的猜测在脑海里回旋,迫使他闭紧了嘴。

他近乎疯狂地渴望得知,她前两个学生下场如何,可是,他没有和她鱼死网破的勇气。

“……您愿意教我什么呢?”唐诘苍白地微笑着,“老师。”

凯瑟琳擦拭手指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他。

他尚且还跌坐在地板上,一见她投来视线,便怕得牙关打颤。

“你希望学到什么呢?”凯瑟琳轻柔地将问题拋回,嗓音呢喃得像是在说情话,“我都愿意教给你啊。”

唐诘反倒觉得,这像是一个警告。

一个罔顾人命的魔女真的愿意教给她学生所有知识吗?

恐怕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可是,除了与虎谋皮,自己还能有什么选择?

“我希望学会您会的语言。”唐诘选择将自己的贪婪放到了明面上,深深埋下了头,“全部。”

如果无法反抗,那就加入。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聊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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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取神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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