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过滤
潘没有立刻展现出敌意,在察觉这一点后,唐诘便放松了下来,挠了下脸,苦笑一声:“这里面有很多意外……”
“那你是凯瑟琳的人吗?”
潘目光平静地望着他,似乎在他回答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是。”
唐诘没想到对方会直接问,但还是按照预想中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
虽然他确实和凯瑟琳达成了共识,但其中最重要的意义却不是同盟,而是互不干涉。
他需要谋取自然女神的泉水,想办法彻底解决魔力絮乱的隐患。
凯瑟琳打算从现任议长手中谋划某种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很可能和赫德有关,但更大可能上,也许是自然女神和赫德共同关联的物品。
“我想也是。”潘耸了耸肩,“你如果真和凯瑟琳有关,就不可能在龙岛上行动自如。”
这下反倒是唐诘愣住了。
“你也许听过,猎巫行动有两次。”
无瑕的月光流泻入山谷,波光粼粼的溪流边,潘一如既往的笑脸上,受光与阴影的界限刀削般分明,呈现出不正常的锋利。
“第一次是光明信徒对自然信徒的狩猎,第二次,则纯粹是凯瑟琳个人的报复行为。”
唐诘相当意外于这个答案,但是当所有情报连成线后,却又感到似乎全在情理之中。
第一次猎巫行动发生于帝国纪,即赫拉克勒王国建立后最鼎盛的时期,按照龙岛藏书上的说法,其目的并不在于杀死巫师,而在于收编闲散的巫师成为炼金术士……话虽如此,拒绝收编的巫师,下场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就是了。
第二次猎巫行动发生于200年前,以赫拉克勒王室遭到暗杀开始,到最后一个王室遗孤把自己献祭给菲尼克斯以求国家存续结束。比起说是战争,更像是一种对于自身战力的炫耀,在此后,炼金学派停下了对于巫师力量的吞并,转为守成。
“我原以为至少第二次里至少会出现你们的身影。”唐诘只是稍微有些意外,被追着打了许多年,自卫团居然都没想着反抗,只是一味地退避?
“不是打不了,只是在当时看来,很没必要。”
潘站在溪流边,折下一截芦管,放入口中吹响,尖利的哨音略带磨砂般嘶哑的质感,在空旷的夜色下,犹如猫头鹰的叫声,缓慢地摩挲着,将身后树林中的飞鸟惊起,如泣如诉般和鸣。
他只起了个前奏,便放下乐器,沿着小溪向前,眼见要撞见崖壁,却有一只草船幽幽从水面中升上来,细看下,才发现不是船在水中上浮,而是石壁上有一道极其狭窄的洞口,只可供一人进出。
得,这里没法走了。
唐诘也停下脚步,直接说:“你先进去吧。”
潘先是一顿,随后立刻反应过来,从怀里摸出虽然没有破损,却满是褶皱的纸燕,脸上不由尴尬了一瞬间,迟疑着问:“要不要先换一个?”
他摇了摇头:“不必。”
纸燕说到底只是脑细胞和神经元在魔力作用下的变形,无论外表如何相似,都不是真正的纸张。
这种将无法直接通过五感感知的事物,通过某种视觉幻象变成人类能够理解的事物的方式,怎么感觉和之前用阿纳托利的指甲里储存的魔力的感觉有些类似?
唐诘呼吸一顿,一个名字已经闪光般划过他的脑海。
——菲尼克斯。
改造、变形、炼金,如此明显的线索,为什么他一直只觉得,他的身体改造只和赫德有关。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揉了下眉心。
虽然他现在对于赫德“炼金大师”的身份有些怀疑,那听上去更像是一个靶子,让人在注意到对方的时候,刻意忽略其他的线索。
赫德真的会炼金吗?还是说,其实他只是负责了将赤潮从星体内抽离,制造奥利维亚躯壳的另有其人?
线索太少了,哪怕怀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只是空谈。
潘划船进入洞穴之中,唐诘站在原地,左耳听觉与使魔相连,幽邃的流水声,几乎像是白噪音,让人昏昏欲睡。
他手撑在石墙上,却无力抓握滑腻的苔藓。哪怕魔力能够消除身体的疲惫,但由于生活习惯,唐诘仍是恨不得一头栽倒睡过去,四下却没有能够休息的地方。
哪怕在穿越前,他也会保证至少四个小时的夜间睡眠,如果可以,还会坚持九十分钟的午间小憩。
这里是野外。
还没到能够放松警惕的时候。
唐诘突然想念起来,不久前在龙岛上吸收过的陌生巫师的魔力,这时候就很能理解凯瑟琳的做法——自己都快撑不住了,还管别人做什么?
不,还不到能够打破底线的时候。
他掩面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珠,让干涩的眼睛恢复湿润。
如果他真的为了醒神,就有意去伤害别人,那他和他的敌人有何差别?被他伤害的人何等无辜?
这并非是出自伪善又或良心,唐诘仅仅是不愿意失去自己。
哪怕永不遗忘的能力影响下,他最明白现在的自己和曾经的自己有多大的差别,那几乎是能引发自己恐惧的程度。
但至少,他不希望自己主动去踏出那一步。
“这个世界的人类原本就是所谓‘神灵’制造的,用以消化力量的工具,自己只是截用极少的一部分,又有何不可?”
如果异世界的人全是工具,自己算是什么?
从遥远的异世中专门筛选出的新工具?
可怖的念头就像是飞蛾绕着他的脑袋嗡嗡打转,如果不是能够用曾经铭记的自己让现在的自己保持克制,唐诘想都不敢想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冷漠、无同情心,傲慢、居高临下,愤怒,自怨自艾。
“放弃吧,坚持自我太累了。”
“这里没有我的同类。”
“为什么偏偏是我?”
嘀嗒、嘀嗒。
水声逐渐安静,笼罩在黑袍里的青年不知不觉地合拢了双眼,他靠在石墙上,头抵着肩膀,凌乱的长发垂落,遮住眉心间经久不散的郁色。
情绪在黑暗中像是无边浪潮要将他吞没,但是一切挣扎又似乎尽是徒劳,毫无意义。
他恍惚觉得自己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见任何声音,空旷寂寥的黑暗里,只剩下他自己。
嘀嗒、嘀嗒。
猫头鹰的叫声远远地传来,他感到口鼻要被污泥淹没窒息,意识不断挣扎着,那声音却越来越近,直到一声振翅的拍打声,无形与记忆里的某个形象重合在一起,他惊醒了。
没有死亡,没有海水,没有淤泥。
月悬中天,不远处峭壁上的丛林里,一群飞鸟落回林中,世界如此寂静。
“唐?”潘的声音几乎贴着左耳响起,犹豫得像是不安,“你还在吗?”
唐诘恢复了清醒。
他当即发动了置换,轻微的失重感后,双脚落在石板路上,不由诧异了一瞬间。
“自然系的巫师行走在树林里还需要造路吗?”
唐诘抬起眼,打量四周,附近都是三四米的巨型树木,树干上开着大小不一的门。
目之所及,最小的门只有拇指粗细,最大的门几乎有两三米高,似乎有智慧生物居住。
茂盛的枝叶犹如伞盖,将天光遮挡在看不见尽头的树屋之外,阴影在摇曳的风中重重叠叠。
一只壁虎从他脚边爬过,无声地钻到树根下去,细看后,才能发现地上有许多小土包,有的冒着绿芽,脆弱却充满生机。
“这里是精灵的村庄啦,看守埃尔夫火山的精灵。”潘嘴角抽了一下,“我们怎么可能住在里面,只是需要来拜访村长。”
“现在?”唐诘并不认为来到新的地方后和当地人打好交道有问题,但关键是,这时间也太晚了。
“正是因为现在是深夜才该去。”
潘不厌其烦地解释,当然,也很可能是因为他处理这类问题已经相当熟练了,而唐诘也并非头一个向他问这个问题的人。
“等到日出,他们可不会好心招待外来者了。”
精灵难道白天和夜晚会出现不同的人格吗?
唐诘的思绪稍微飘远了点,两人徒步沿着石板路向着最高大的树屋走去。
潘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因为这副表情,他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魔兽都属于夜行性生物,只有人类才会表现出趋光性。”
潘伸手拨开垂落的葡萄藤,眼疾手快地捏住其中一条状似藤条的细蛇,掐着七寸往树枝上精准地一丢,原本表现出攻击性的蛇就懒洋洋地趴了下去,挂在树枝上。
“越是溯洄血脉,巫师的习性也会随着改变。”
他的口吻稍显低沉,似乎回忆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轻轻叹了口气。
“厌恶阳光、昼夜颠倒、行事更凭借情绪冲动而非思考,感知的变化是最明显的……人类的五感都会不可逆地逐渐异化。”
唐诘听到此处,脚步不由一顿:“那你呢?”
潘明显是高度返祖,魔兽的特征几乎要覆盖掉人类的特征。
上次见的时候,对方双脚还只是两只蹄子,可到这次见面,下身几乎完全变成了羊的形态。
“我?”潘似乎很惊讶话题忽然调转到自己的身上,转身瞧了他一眼,笑了下,“那不必太担心。”
唐诘不明白对方态度的问题在哪里,但总有种奇怪的异样感。
“这正是我被选为议长的原因。”
潘背对着他,走到山丘般庞大的树屋下,敲了敲门,温和如春风徐来的嗓音传入他的耳帘。
“这是我不可辜负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