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第 115 章
淮王乃罪臣之后——此话一出,江山殿中
水滴铜龙响声滴答,殿中熏烟缭绕,闷得几乎让人难以。。
群臣偷偷瞄向淮王。
周则意昂首挺胸,神色淡定,看不出丁点喜怒。
林策早料到会如此,此时仍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高高挂起,嘴角甚至露出幽微冷笑。
片刻的鸦雀无声之后,宣武帝同父异母的恭王一党出列附议:
淮王虽为宣武帝血脉最亲之人,却是最不宜继任帝位的那一个。
只是他们推举的,自然是自己的主公,恭王。
另外两位亲王的属下,也同样出言陈谏。
事关天子之位,几派唇枪舌战,相互攻讦,言辞十分激烈。
更有人当着百官之面,口不择言,污言秽语相互谩骂,江山殿中言辞粗鄙堪比闹市。
几派公卿口吐芬芳大半日,互不相让,吵不出任何结果。
大司徒扶着额头,询问右丞相:“以谢相之意,这皇位,该由谁来继承?”
南昭遵循前朝制度,丞相为百官之首,执掌朝纲,统领三公九卿。
宣武帝在位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便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右丞相——谢家嫡孙谢信。
南昭官员选拔任用,察举和征辟,两制并行。
所为察举,由地方官员从布衣或低级官吏中,选拔出品行高尚,学识才干出众的读书人,通过科考之后入朝为官。(*1)
而征辟,由皇帝或三公直接征聘提拔。
朝中的高官重臣,半数由世家豪族担任。
王谢两家,是南昭最具权利和名望的两大豪门。历代左相右相之位,多由这两家人担当。
左相出自王家,他年事已高,这些年致力于钻研玄门的修道炼丹等长寿养生之法,远离朝廷已久。
朝中大权,便落在了谢信这个右丞相身上。
谢信在及冠之年,便被宣武帝直接征聘,担任右相一职。
南阳谢氏百年豪族,权大势大。且谢信名声在外,自小就是世家子弟中人尽皆知的神童,有过目不忘,过耳则诵之能。
谢信文韬武略,有安邦兴世之才,纵使年纪青涩,三公九卿也对他心服口服。
谁继任帝位,几派公卿唇枪舌战无用,他的意见才至关重要。
大司徒将问题抛给右相,一时间,争吵不休的朝堂骤然安静。
所有人都闭了嘴,将目光投在谢信身上。
谢信身长如竹相貌俊雅,五官精致如精雕细刻一般。微挑的眼角自带三分成竹在胸的悠哉笑意,似乎万象千机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此时被人问起自己的意见,这位年纪轻轻的权臣笑而不答,缓慢优雅地转身,朝
林策问道:“谢某想听一听林大将军的高见。”
他目光含笑,更含令人不寒而栗的幽锐锋光。
老司徒将问题扔给他,不到半刻,他就将这棘手的问题扔到林策身上。
百官一愣,速即随着他,把目光转向林策。
周则意俊眉微不可查一蹙,也侧头看向林大将军。
公卿们舌战之时,林策负手而立,事不关己般神游天外。
此时江山殿中所有目光聚焦于他身,就连龙椅后的竹帘都似乎轻轻微动。
麒麟鬼面后的目光灼亮,同周则意对视一瞬,随后移开目光朝谢信答道:“我?武将不参与朝政,此事全凭谢相定夺。”
“此言差矣。”谢信微笑道,“无论军政民政,都是国事。”
“林大将军乃我南昭国之柱石,天子继位,若无大将军首肯,将士不服,不但龙椅不能稳坐,
更有国乱之患。”
“谁当这个天子,必然须得林大将军点头同意。”
天子之位,被谢信如此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点不屑,不少公卿脸色微变。
然而谢家百年豪族,权势甚大,即便当年定国侯手握虎符,统领南昭百万兵马,也未敢动南阳谢氏分毫。
如今宣武帝驾崩,周家纵使天家血脉,几个亲王的权势也不如谢信。
想要坐上龙椅,还得经过这个外廷第一权臣的同意,因此无人敢轻易得罪于他。
何况他话里有未言之意:林策不同意,镇北军不是没有兵变逼宫的可能。
谢信嘴角挂笑,语气咄咄逼人。
即便对上那张形貌恐怖的麒麟鬼面,笑眼中的气势完全不输于对方。
二人目光隔空相撞,锋芒闪耀,剑拔弩张。
过了大半晌,恐怖面具之下,如玉雕琢的精妙唇线轻微扬起:“高见算不上,谢相既然特意询问末将的意思,末将不答,颠越不恭。”
“方才各位大人论战,有句话说得极有道理:君选臣,设官分职选贤任能,切忌任人唯亲。臣事君,也当如此。”
“良禽择木而栖,贤才择主而事(*),择的是良木而非浮于表面的出身,何况几位殿下都是周家血脉。”
林策乃宣武帝亲自提拔,宣武帝对他有知遇之恩。
他竟然未帮宣武帝亲甥的淮王说话。
广湘王一党喜出望外,连声附和:“大将军所言极是。广湘王之父虽非太后所出,和宣武陛下仍为兄弟,广湘王也是宣武帝子侄。”
恭王一党插嘴:“恭王也是宣武陛下同父异母的兄弟,辈分还比广湘王高,帝位自该他继承,怎能轮到后辈的广湘王。”
林策哼笑:“既然几位大人都同意,只看中才能,而非看中血脉,那么即便淮王乃安平长公主之后,又有何关系?”
几位公卿一愣,刚上脸的笑容瞬间凝固。
林策还是支持淮王?
“淮王不适合,还因为他……”
“还因为他被软禁十年,未曾学过治世之道,诸位大人觉得他没有帝王的才识,无法胜任一国之君。”林策一笑,“没错,末将和诸位大人一样,同样有此担忧。”
百官:“……”
林策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
林策嘴角微扬:“末将久居关外,和京城疏于往来,朝堂之事一概不知。”
“此生第一次进京,今日第一次上朝,无论哪位殿下,皆为初见。无论品性才学,末将都不曾了解。”
他暗带几分挑衅,看向谢信:“谢相想听末将的意见,那末将劳烦谢相,将几位殿下的品德和才学说来听听,让末将知晓几位殿下的为人,才好择主而事。”
林策要谢信当场品评几位亲王的品德和学识才干。
虽然以谢信的权位,无论他如何评说,没人敢治他妄议朝廷之罪,然他一旦开口,恭敬不恭敬是其次,言语之中必然带点褒贬,公卿们或可从他话里揣摩出他的选择。
林策再一次将烫手山芋扔给了谢信。
这次朝会,是为商议下任天子。几派公卿唇枪舌战吵了半天胜负未分,听得百官昏昏欲睡。
可不知怎的,从方才开始,争锋相对的变成了谢信和林策。
这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可比天子之位的争夺更令人心绪激荡。
打着瞌睡的朝臣头也不昏了腰也不疼了,都聚精会神,翘首企足他二人接来下的交锋。
饶是才思敏捷,能言善辩的谢相,也瞬间一怔。
显然没想到,林策竟然给了他一个如此巨大的难题。
年纪轻轻却老谋深算的谢相,自然不会顺他的
意,在朝堂之上,百官之前,对几位亲王评头论足。
清隽却锋锐的双眸弯得更深:“林大将军的意思,要考察几位殿下的品性和才学?”
“谢相说笑。末将人微位卑,怎有考察几位殿下的资格。只是谢相不愿给末将讲述几位殿下的辉煌功绩,末将无法择主。”
“林大将军所言甚是。”谢信爽朗一笑,朝向空无一人的龙椅道,“微臣和林大将军的意见一致。不知几位殿下品德学识,难以决断。”
除了刚恢复皇族身份的淮王周则意,其他四人品行和能力如何,他一清二楚。
可这位狡黠的权臣就是不表态。
10
谢信一直不表明自己态度,有官员急了:“国不可一日无君……”
“太后暂时执掌玉玺,三公九卿各司其职,朝堂仍可正常运行。”谢信笑中含威,“还是说,诸位大人遇到了必须天子才能决断的难题?”
“是何要事,不妨说出来,让本相也听听,说不得能替诸位大人参详,出个主意。”
他话一出,谁还敢有别的意见?
大司空附和:“帝位宁可空置,绝不能草率。事关整个南昭国运,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朝会卯时开朝,如今已日上中天。
一众公卿吵了一上午,他们不累,独善其身的低阶官员已经站得腰酸背痛,口干舌燥。
更有不少人腹中饥饿,咕咕大叫,实在尴尬。
谢相的意思已然明确,此事延后再议。
三公都同意他的意见,其他官员更不敢有异议。
内侍吊着尖嗓一声“退朝”,不少官员奔命似的跑出江山殿,跑向恭房。
人潮涌动中,林策站在原地,和同样鹤立不动的周则意再次对视。
等到群臣散得差不多,林策转身,大步踏出大殿。
周则意稍待片刻,也沉默离去。
一旁的谢信饶有兴致看着他二人,一声玩味哼笑,随后也在一群官员众星拱月的奉承攀附中走出江山殿。
孙有德几年前奉宣武帝之命长驻朔北当监军,顺便服侍林策日常起居,但他原本是内廷的散骑常侍。
今日林策上朝,他也入了宫,在江山殿外等候。
林策出来后,他急忙迎上,跟在对方身后,一同走向宫门。
“那个叫谢信的,和我有什么仇怨?”
朝堂局势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林策远在朔北,和京官素无往来。但他位高,不结党,便已在无形之中得罪某些结党营私的世家公卿。
“谢家是百年豪族,和同为豪门的钟家关系颇深。”孙有德做了十多年常侍,对南昭名门如数家珍,“谢相和钟小将军自幼相识,据说二人关系极好,情同手足。”
统领镇南军的钟家,武将世家百年勋贵,看不上出身平民的镇北军。
然而宣武帝偏私镇北军,兵士军饷略高于其他军队,钟老将军对此早有微词。
钟小将军是他亲孙,钦定的下一任镇南大将军。
林策和他年纪差别不大,名誉声望远超于他,他心中定然极其不忿。
谢信和钟小将君总角之交,情谊深厚,谢钟两家联袂,自然都敌视林策。
孙有德无奈道:“谢相虽未表明自己支持哪一位殿下,一定不是淮王。”
另外几位亲王郡王,久在朝中,早已想方设法拉拢谢信——珍珠宝玉,文玩字画,无价之宝不知送过多少。
只有周则意和他毫无一点来往。
太后若能说动谢信支持淮王,就没林策什么事了。
正因她无法笼络谢信,才召林策回京,和谢信抗衡。
林策也未
明确表态,但他那句“既看才能,无关血脉,罪臣之子又何妨”,已有明显偏向。
“谢信想逼我表明态度,”清悦嗓音冷冷一笑,“我若明确表示支持周则意,他必会当堂指谪周则意德不配位。”
董太后的权利在内廷。外廷上,愿意支持她的公卿数量不多,官也不大。
三公都看谢相脸色,他若明确表示,反对周则意继位,本就少有人支持的周则意更加难以坐上龙椅。
二人正要走到宫门口,忽然一道高挑身影一步跨上皇城大道,横行霸道一般挡住林策去路。
宁越之嘴角高翘,阴测笑容如毒蛇一般淬着冰冷剧毒,即便他容貌俊美,也令人心中生厌。
微哑嗓音低笑:“将军,太后有请。”
朝会过后,董太后定然会找自己商议大计,林策并不意外。
但宁越之非得等到他走了一大段路,即将走出宫门时才出现,现在又要他折回,显然故意消遣他。
林策斜睨他一眼,迅速扭头,视若无物般自己走向长宁宫。
作为一个外臣,他本不宜出入后宫。
好在宣武帝未纳半个妃嫔,后宫十年空置,只有太后居于长宁宫内。
进入大殿之时,太后已经屏退左右,只有她和周则意在殿内等候。
宁越之跟在林策之后入殿,孙有德替他们四人轻轻关上殿门,守在门口。
“今日朝会,将军已见过其他几位亲王郡王,”太后开门见山,直言问道,“如何才能让意儿顺利登基,将军可有良策?”
“我一武将,只懂带兵打仗,朝堂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那一套,我不会,哪能想出什么良策,”林策冷嗤,“太后如何吩咐,末将自当领命。”
“将军何必如此自谦。”对于他的倨傲无礼,太后不以为意,“今日将军和谢相唇枪舌剑短兵相接,丝毫不落于下风。能和谢信正面交锋且占据上风的,自他成为丞相,手握大权以来,将军是头一个。”
“将军无论谈吐气度,才思谋略,都令哀家和淮王十分钦佩。”
林策漫不经心:“太后谬赞。”
“谢信今日的态度,将军已经得见。哀家曾多次派人送上稀世珍宝,想拉拢于他,都被他拒绝。哀家也未派人打探出,他究竟支持哪方。”
林策哂笑:“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我支持哪方,他定然反对。”
他瞥了眼周则意:“你们不想办法把他搞定,这龙椅,你坐不上。”
周则意嘴角微抿,并未答话。
他神情淡漠,但那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目光潋滟,似如受了什么委屈,看得人心软。
若是个女子,林策对他的态度或许会软化几分。但他偏偏是个男的,只看得林策心情烦躁,恨不得将他送去军营狠狠操练几天,沾染一点阳刚之气。
“哀家当然会想办法,只是也需将军出力。今日托了将军洪福,谢信将择君一事延后,这对我们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
没人想过,今日朝会,文武百官就能直接同意淮王登基。
“哀家打探不出谢信的态度,群臣都在观望,其他几人必然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谢信支持自己。这段时日,还望将军劳心费神,尽快想出一些良策。”
“意儿早日登上皇位,将军也好早日功成身退,重返朔北。”
正事商议完毕,太后看了一眼宁越之:“此刻已过午时,吩咐御膳房上菜,林将军……”
“末将就不必了。”林策傲然转身,“末将告退。”
“越之,恭送林将军。”
“更不必。”林策头也不回直朝长宁宫外走。
宁越之恭送他出宫?只会更来气。
潇逸身影很
快消失在视线之外。
“哀家本以为,他一介武夫,没法和文臣舌战,只不过想借助他手中的兵权。没想到,他本事远超预料。”太后赞叹一声,又略微皱眉,“可他这臭脾气,还是得想办法治一治。”
“即便意儿你坐上龙椅,皇权未稳之前,都需要他震慑百官。”
周则意淡然点头:“孙儿明白。”
他需得找到拿捏林策的把柄,否则变数极大。
“他说我什么了?待会我帮你教训他?”
“他说你……”追星并未说过将军坏话,只是他惹了逐月,她胡乱告状。
她原本打算编造什么来着?
逐月脑子一顿,一时半刻没没想出来。
等等!
他方才说什么?!
逐月霎时一愣,难以置信睁大了双眼。
不会吧……
她表情呆滞地打量了对方大半晌,又僵硬转动脖颈,在房中四处寻找林大将军身影,妄图找出那个令人望之生畏,贴在门上能吓跑邪祟的恐怖鬼面。
那张麒麟鬼面是找到了。
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袍放在一起,凶神恶煞极为恐怖。
将军把面具摘下来了。
她再次将目光移在眼前人身上。
似是被她呆愣的反应逗笑,绝色佳人嘴角高扬,清越嗓音含着温柔笑意:“没错,是我。”
“将?将军?!!!!”
逐月振聋发聩的惊呼响彻行云,打破更深露重的安宁。
“大晚上的你吵什么吵!”追星不知何时来到房内,俊朗眉宇深蹙,“别打扰将军休息。”
话刚说话,看到房中男子,蓦然一愣。
他略微不自然地偏头,耳根通红,嗓音似乎也带着一股热气:“晚上凉,把外袍穿上,别染了风寒。”
逐月更加惊诧不已:“孟追星!你知道?!”
眼前这位占尽世间风华的倾世绝色,的的确确是他们林大将军。
而且追星早就知晓。
追星平淡无波的语气含着一丝嘲讽:“当然。裴将军他们都知道。”
军营里生活多有不便,糙汉子们没那么多讲究,围上一条浴巾一起泡澡,坦诚相见的情况并不少见。
林大将军身边几位心腹大将,都见过他面具下的真容。
只有因女子之身,少以待在军营中的逐月不知道。
逐月臆想过林大将军的相貌,从和麒麟鬼面如出一辙,神憎鬼厌的丑陋姿态,到面目俊朗有着深刻伤疤的粗犷风流,她想过许多。
却从未料想过,林将军会是这幅模样。
在今日之前,她甚至不知,世上竟然有人长得如此赏心悦目,一眼就能勾魂夺魄。
这位世所未见的绝艳美人,偏偏是她那神勇无敌,令敌国将士闻之色变,望风而逃的南昭战鬼!
林策在一旁笑着看二人吵嘴打闹,过了半刻问道:“逐月,你还没说方才追星说我什么坏话。”
追星一愣,随即恨恨盯了逐月一眼,将朝自己做吐舌做鬼脸的人提着后领拖走,并轻柔关上房门,将满室春色与月光留驻在房中。
***
弓背霞明剑照霜,碧空映日秋清凉。
将军府校场内,精铁碰撞的清脆响声不绝于耳。
即便身在花红酒绿,歌舞升平的繁华仙都,府中将士的操练一日未曾懈怠。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林策好笑问向逐月。
今日一早,自逐月见到自己开始,就用极其怪异的目光一直将他盯着,令人好不自在。
逐月神色严肃凝重,不停端详带着麒麟鬼面的脸。
昨夜见着的那位青年,真是此刻在她眼前的将军本人?不是将军的枕边爱侣冒充将军戏弄她?
昨夜那一幕太过离奇,她震惊到魂飞天外,回房翻来覆去思忖了一整夜没睡着觉。
今早天一亮迫不及待爬起,想再看昨夜那人一眼,可将军又带上了那张麒麟鬼面。
“将军,”她看了半晌看不出个所以然,干脆直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