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1饮而尽
陆明拍胸道:“辛兄弟请放心,为兄一定尽心竭力,保疏影柩安归故里。”
春兰流泪说道:“辛弃哥你留下,我们送小姐回乡安葬后,便回来随大伙上阵杀敌。”
陆明鼻一酸道:“那我送你们过黄河。”
三人各自乘了一骑,另用马车拉着灵柩,辞别众人,向南而行。
南下之旅,正是北上之路,历历往事,一齐浮上心头,闪电驹脚步快,一直走在前头。
走了一日,路经一株古松。昔日四人北上,曾憩于此。
陆明眼中乍然一亮,恍见曾疏影俏立树下,凝神看时,空空如也。
在“咯吱”、“咯吱”的车轮声中,听见春兰于后低声说道:“辛公子与小姐,原本佳偶天成……”
陆明轻叹道:“可惜红颜薄命!”
春兰悠悠地道:“我听小姐说过,辛公子曾向她表明心迹,但被她婉拒。”
陆明怔道:“她不是一直喜欢辛兄弟吗?”
春兰道:“小姐说,容易得到的东西,男人往往不珍惜,难怪辛公子一路微怅,只是我不太明白,辛公子如此聪明,怎么不明白小姐心迹?”
陆明顿了顿道:“人一但爱上某一人,往往会变得很弱智。辛兄弟虽才智绝世,可感情一道,与常人无异。只不过像辛兄弟这样的人,心中越波澜起伏,脸上越风平浪静,因此也不能以常人去度之。”
春兰说道:“辛公子稍后或许也知,但他又故意装作不知。小姐想以婉拒试探他情深几许,他却以装傻试探小姐情真几分。恋爱中人,往往便以折磨对方为快,他们以为终会成为眷属,可是谁料……”
长声叹道:“‘花开须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世事多舛……”
陆明轻嘘一声:“小声一点,以免辛兄弟听到。”
陆明心中一酸,腿微用劲,闪电驹行速更快。
这日来到黄河边上,滔滔浊浪,一泻千里,岸边泊着点点帆船。
陆明找了一艘大船,载上灵柩,马匹及行囊。陆明黯然道:“辛兄弟多保重!”
陆明戚然道:“你们也要保重!”
陆明及春兰跳上大船,船家扯起风帆,长篙用力一点,大船轻轻荡去一丈开外。春兰将手一挥,颤声道:“辛公子……”
突然掩面而泣。陆明胸如锤击,两行清泪,洒入黄河,顿逐波随流而去。
大船越荡越远,越远越小,渐如一豆,从其视野消去。
天边乌云如山,峰叠峦重,颤颤巍巍,仿佛轰然欲坠。
滔滔浊浪,在陆明眼中汹涌澎湃;飒飒河风,在陆明耳际虎啸狮吼。
他陡然大叫一声,一跃上马,双腿一夹,闪电驹绝尘而去。
约模驰出了六七十里,陆明心潮兀自未平。
空中猛地响起一个霹雳,瓢泼大雨应声劈头浇来。
不知驰了多久,陆明迷迷糊糊地来到一个酒楼,店家急忙将闪电驹牵过去喂草粮。
引陆明上楼。楼上酒客嚷嚷,歌女弹唱不绝。陆明找一副桌椅坐下,雨水顺发随衣汩汩而下。陆明道:“拿坛酒来!”
店家说道:“客官先换衣吧,这样湿服喝酒,容易生病。”
陆明剑眉一挑,店家不敢再多言,取了一坛酒及一只碗,放在桌上。店家又问:“客官打算以何菜下酒?”
陆明大手一挥,便自斟自酌起来。
迷迷糊糊中,一缕极熟的歌声飘入耳内,
陆明一怔,那词正是其所作的《南乡子》: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泫。
“年少万兜鍪,坐断江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其唱深悟词境,陆明暗叹道:“未料酒楼歌女,竟然是我知已!”
斜眼一瞥,见那歌女清姿绝俗,举起酒碗,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众客高声叫好,那女悠悠说道:“这首《南乡子》是当世大词人陆明所作,小女数年之前,曾闻一位姓陆及一位姓范的先生谈论,对其大为赞赏。辛先生风仪、实令人神往。”
言罢轻叹:“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众客亦叹。
陆明长身而起,突然哈哈大笑道:“陆明亦非三头六臂,安配以仰止高山而拟。”
众客见其打扰雅兴,不由侧目,那女说道:“这位公子何出此言?”
陆明哈哈笑道:“《南乡》一词,年少轻狂,人生多变,岂能长常!”
言罢又哈哈大笑。众客闻之,不由大怒。那女俏脸凝然,竟尔半晌无语。
陆明以箸击碗,高声唱那《南乡子》。
众客一闻其声,顿时鸦鹊无语。那女怔怔而立,双目澄澈如水。一曲唱毕、酒竟上涌,万千心事,纷至沓来。陆明一声长啸,歌声便顿转苍凉:
“唱彻阳关泪未士,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湖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一曲唱毕,哈哈狂笑,举坛在空,仰头长饮。“砰”的一声,酒干坛坠,两行清泪,潸然而下。陆明又哈哈狂笑,下楼牵马扬长而去。
众人这才省悟过来,店家急忙追出叫道:“你还没付酒帐呢!你还没付酒帐呢……”
那歌女掷了一锭银子在桌上道:“这位公子的酒帐由小女全付了!”
快步下楼,追入雨帘。
陆明正冒雨而行,陡闻身后有人叫道:“公子请留步!公子请留步!”
一条人影飞奔而来,在其蒙眬醉眼之中,来者正是曾疏影,陆明又惊又喜,张开双臂,抱了过去。曾疏影急将身一闪,竟未避开,被陆明抱个正着,动弹不得。
陆明狂喜道:“真是疏影你吗?这是在梦中吗?”
蓦听曾疏影道:“公子,是我!”
陆明闻声有异,急忙松手,定睛一看,抱的正是那歌女。那女眼中闪过一丝羞涩道:“小女请问公子的高姓大名。”
陆明一揖说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转过身子,牵马而去。茫雨帘之中,那女怔怔出神。
陆明回到营中,便赶着去看耿京。耿京伤势虽然比较严重,可经数日疗养,性命也无大碍,只是尚须疗养一段时间。
陆明谈了一些金都见闻,并与耿京分析了金、齐局势。陆明道:“对于战争,孙子曾经说过:‘无所不用间也!’孙子又云:‘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需,三军之所恃而动也。’诚如斯言!”
耿京问道:“派谁较宜?”
陆明便说道:“伯父因伤在床,小侄理当留守;张、王、邵、全,各属一营;飞虎难离冯、陈;飞鹰难离何、吕;惟有施、张,武艺出众,机敏过人,可以遣行。伯父以为如何?”
耿京说道:“便依你言!”二人谈来谈去,始终不离战事,为免勾起陆明伤心,耿京只字不提曾疏影。
陆明回到自己的住处,卫兵报告:“禀掌书记,耿、菊二位姑娘早在里面。”
陆明轻轻推开门,二女赶紧站起身来。菊妹道:“辛大哥……”
陆明点头说道:“你们找我有事吗?”耿玉竹轻声说道:“我们过来看看你。辛大哥,你没事?”
陆明怆然一笑道:“多谢二位妹子牵挂!”
三人坐下,相对无言,似有许多话欲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过半了晌耿玉竹才打破僵局道:“辛大哥教我与菊姐几首诗吧!”
菊妹正欲对其使个眼色,转念一想:“让辛大哥分一分神也好!”
当下凝然。陆明道:“那很好呀!教什么呢?”
耿玉竹道:“曾姐姐曾……”
忽然闭口,没有下文。陆明道:“说下去吧!”
耿玉竹顿了一顿,看了一眼菊妹道:“你去金都的这段时间,曾姐姐常教我们诗词。那天她教我们《西洲曲》,才写了一句‘忆梅下西洲’,因为有事,便即停下,原拟过几天再学,谁料曾姐姐她……她……她……”
陆明沉声道:“就教《西洲曲》吧!”
拿过纸笔,郑重写道: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耿玉竹问:“梅寄给谁呀?”
陆明道:“她的心上人!”
挥笔一吐,继续写道:
“单衫杏子红,双鬓鸭雏色。”
耿玉竹轻声叹道:“这位姐姐很美呀!”
陆明一闻耿玉竹所言,眼前浮现曾疏影的倩影,心中不由一酸,挥笔继续写道: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叩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子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目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耿玉竹慨然道:“这位姐姐好痴情:盼郎不成,便去忆郎;忆郎不成,便去望郎;望郎不成,便去梦郎。南风倘若不解其意,岂不让她伤心之至!”
菊妹突道:“曾姐姐对辛大哥,与这位姐姐何异?”
旋即叹道:“其实世间任何一位女子对其心上人,与曾姐姐及这位姐姐亦无什么分别。”
言罢语咽,双眸滢然。
陆明心头大震;菊妹突然朗声道:“小妹来看辛大哥,特携两坛菊花酒,在辛大哥伤心之际,原本不该劝你饮酒,可是辛大哥有魏晋风度,当哭即哭,该醉即醉,小妹陪你一醉以解千愁。”
说毕转到屋角,提出两坛酒来。
耿玉竹拿出了三个杯子,菊妹提坛一一注满。
陆明一怔,随即大喝道:“一醉解千愁,菊妹说得好。古今解酒者,你是第四人。”
菊妹爽笑道:“前三位是谁?”
陆明阔论道:“第一位是曹操。‘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菊妹叫道:“说得真好!为第一解酒人,我们干它一杯。”
三人举杯,一口干下。陆明又论道:“第二位是陶潜。‘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菊妹赞道:“此逸人语!为第二解酒人,我们再干一杯。”
陆明继续道:“第三位是李白。‘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菊妹笑道:“不愧酒仙!为第三解酒人,我们再干一杯。”三
人心情激荡,三杯下肚,浑然忘物。耿玉竹举杯道:“为第四解酒人,我们再干一杯。”
菊妹闻之停杯说道:“有辛大哥在,我焉敢妄居。”
陆明道:“当妄自妄,该居即居,何必自谦!”
再次举杯,一干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