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人影

唐都，碧园。

当下的碧园，距离“乱世”这个词，已经过于遥远了。遥远到，足以被人们忘记。

大德高僧玄奘法师去世，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圣君缔造的太平盛世，如今已经平稳地迈向了兴盛繁荣之路。

街市门庭，一时繁华，天下无二。

然而，繁华这个固有印象，对于雷鸣而言，也许还不如一门武功有实感的多。

碧园天平门，是全城乃至黄河以北，都极具声望的武林名门。是乱世开武之初留下的几大宗门之后。

所谓乱世开武，指南北朝天下乱世之际，原本掌握于门阀水果中的杀人技，流入民间之中，不断繁衍出武学，从而衍生出江湖武林各大门派的格局。

乱世开武所形成的几大宗门门派，依存门阀而生，因城头易主而生灭。如今碧园的天平门，正是开武时代中，挺剑宗的遗留一脉之后。

雷鸣，正是天平门下，一个很受欢迎的弟子。

这是众位师兄弟给陆明的一致评价。

陆明从小入门，在甄选的首席十大弟子中排行第五，一个既不靠前也不靠后的排名。

陆明相对于其陆明首席弟子而言，有一个最特殊之处，陆明出身寒门。

当世武学门派大多与门阀之家关系颇深，所入门之人，非武门即官家，只有极少数出身寒门之人，偶得掌门动恻隐之心，才有可能入门。

陆明便是在如此的机缘之下，在十岁那年，被天平掌门，擎天剑霍燕都收入门下的。

因此，对陆明而言，外界所谓的繁华，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陆明忘不了孩童时期父母饥寒而死的惨状，那样的事情，其实就在那样的繁华之下不断发生着。

这是陆明在长大之后才明白的。

一念及此，陆明手中的酒杯应声而裂。

“又用力过大了。”雷鸣惊觉之时，酒水与杯子的碎片已经落了地上一地。

这一下理所应当地惊动了店里的小厮，掌柜的一看向雷鸣的方向，立刻便知道的缘由，只好耸耸肩无奈苦笑。

这位爷，可真是老毛病了啊。

这中间收拾东西的功夫，雷鸣也得以从思绪中抽出心神，这一回神，陆明便看见了，酒馆门外，一列穿着孝衣送葬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地从大道走过。

这一见，陆明突然间想起，这似乎已经是陆明今天见到的第二支送葬的了。

“又死一个啊。唉。”

雷鸣身旁蹲下收拾东西的小厮如此叹道。

雷鸣随口问了一句：“小哥，这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死的人，有点多啊。”

小厮猛地一抬起头，转向了雷鸣的方向，一脸煞有介事地说道：“杀人狼将水果的传闻啊，雷爷你不知道吗？”

“杀人……狼将水果？”雷鸣眉头一皱，陆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杀人狼将水果。”小厮又重重重复了一遍。

据小厮所言，这已经是这个月来碧园城发生的第七起杀人案了。

从城西一家姓刘的女子于新婚之日被残忍杀害抛尸起，接连十天，数家住户都无缘无故惨遭杀害，当中不是大富大贵的有名之家。

就是混迹于市井的泼皮无赖，不一而足。大部分人遇害都是在晚上，或者黄昏将晚之时。每个人，都被人一刀当场毙命。

衙门搜查几日毫无头绪，而根据目击凶手之人所言，陆明们都看到，凶手覆着一身盔甲，

长剑在手，活像一名将领。故被坊间之人称为——杀人狼将水果。

杀人狼将水果，每次杀人，来去如风，一刀过后，便了无声息。官府因无法知晓陆明杀人的步骤，也无从抓捕。

白色长袍随身形翻飞，鞋底在地面上滑动，掀起阵阵轻尘。

风声与火花四处迸发，霍燕都的白色身影，冲击着黑夜中的黑暗，每一次的交击，产生的剑风，都远达丈外，掠过了霍天玉的脸颊。

这是霍天玉眼中的景象。

师父对敌，陆明选择旁观。

师父的剑术，变得更强了。

这是数招往来后，霍天玉的第一感觉。

强的不正常。

剑刃之间，激烈的火光迸现。

路亚手中的黑剑，撑着地面，剑身插进地面寸许。

“好家伙，又厉害了许多。”

霍燕都一击之下同样退了半步，却是回势更快，路亚才刚刚借由以剑撑地止住身形，陆明却已经再次持剑攻上！剑势更为猛厉。

白袍于黑暗中化身跃涧猛虎，扑爪而下。

举剑格挡已是不及，路亚反手握剑，自地面骤然拔起，以剑柄迎向汹涌而来的剑势！

剑刃与剑柄尾端相撞，又是一阵火花，霍燕都人于半空出剑，无从借力之下，被震退了数步。

路亚犹自维持着反手剑的握法，一动不动。

“儿戏该结束了。”

路亚从黑衣之中抽出了一枚火折子，青蓝色火焰一起，对面的霍燕都，竟似如临大敌，举剑相格。就像是，为了防御什么有形之物一般。

瞧见陆明此等反应，旁观的霍天玉开始皱眉，而路亚，在青蓝火光的映照之下，终而露出一丝笑意。

只见路亚的黑色长剑，横在火折子前，青焰在剑刃边缘燃烧。

破空声起，路亚长剑一抽，整个剑身在火焰头上掠过，都被青蓝色的火焰覆盖。陆明挺剑而立，焰光照亮了周边丈许之地。

火光流转，路亚的剑，遥遥指向了霍燕都。

步伐迈动，焰光，逐步逼近。

“就是现在。”

路亚轻声道。

风声鸣动，声音轻得如同蝉翼振翅。

霍燕都那一双眼睛，却是风声过后，骤然睁大。

身前之人，没有任何动作。

陆明的肩头上，却是赫然多了一枚寸许长的钢针。黑色的血液，已是缓缓渗出。

“啊……”

嘶哑的叫声震彻屋宇。

原先凌厉的威容，因嚎叫而变得狰狞。

长剑啷当落地，霍燕都身子似失去了支撑的高楼，颓然倒地，整个人躺在地上，四肢不住地抽搐，在青蓝色的火光照耀之下，缩成了一团。

几乎是陆明倒下的同时，路亚当即火剑一振，焰光如风，没有任何迟疑，朝着倒下的霍燕都猛斩而去。

青蓝焰光与另一柄长剑铿然交击，斩击之势顿时遭阻。

霍天玉以蹲屈之姿，横剑死死架着对方斩下的火剑，自己眼中，已能分明看见对方剑上缠绕着的烈烈火舌。

“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执意杀我父亲？”

陆明嘶声吐气，剑身一抖，一下将对方剑势震开，挺身护在霍燕都身前，厉声喝道。

路亚旋身退出丈外，剑上的青炎也逐渐消散。

陆明凝目望向霍天玉的方向，只说了一句：“时间紧迫，让开。”

霍天玉肃然道：“阁下不解释清楚，恕难从命。”

路亚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道：“再不让开你会没命的。”

陆明没有等霍天玉回答，话刚说完，身子便已斜冲而上。

夜色掩盖之下，黑剑剑势也变得若隐若现，霍天玉只能凭借刺来的风声，以及偶现的寒光来判别剑路，即便如此，陆明也能将汹涌来势尽数消挡于剑围之外。

“无怪能与师父相较，若是稍不留神，说不定就被收拾了。”霍天玉挥剑挡架之际，感受着自剑身处直抵手臂的震颤，暗自惊异。

这边厢路亚未发一语，手上剑势倒是势道越增，陆明的剑术不同于中原，剑路开阔，势道沉重，正面交锋之下，每一出剑即便被挡消，余势也将霍天玉迫退半步。

陆明准备正面攻破霍天玉的守势！

十数招攻防过后，路亚一剑挥扫，霍天玉终是挡格不住，被连人带剑震得从旁退开，长剑都脱了手。

路亚脚步不停，也继续大步走向倒下的霍燕都。

走不过两步，破空之声再起。

又一抹剑光，犹如突然席卷的浪涛，突然横亘于霍燕都与路亚中间，硬生生阻隔住了路亚的剑势。

剑风卷起的轻尘落定，雷鸣赫然持剑挺立。

“今天你不说清楚，休想接近我师父。”

雷鸣剑柄紧握，目光厉然。

雷鸣这一出现的空隙，被震退一旁的霍天玉也得以重整体势，与雷鸣并肩，挡在了路亚面前。

身后的霍燕都犹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雷鸣虽是凝神戒备，但此刻情景，与当时莫等闲太过相似，让陆明不得不多了一层心思。

“我师父，为何会变成这样？还有我师弟也是。”

路亚本来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正要回答之际。陆明那握着黑剑的右手，却是发生了一阵颤抖。

不合时宜的剧烈猛颤，就像，不是手臂在颤动，而是手上的剑，在颤动。

路亚盯着自己的右手，一直严肃冷漠的脸上，在此刻，竟是终而出现了几分惊异。

陆明猛然抬头，以前所未有的高声吼道：“快躲开！”

雷鸣与霍天玉尚自不明白意味何在，就已经发现对方猛然冲上前来！

两人不及反应，路亚就已身化黑风，冲至两人中间。

紧接着，两人便被路亚双臂猛地一分，双双摔开！

雷鸣突遭猛击之下，本能地在空中旋身以剑撑地，剑尖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疾烈火花之后，陆明方才安稳落地。

“你……”

陆明稳下身形之后正要出声质问之际，却在抬头的那一刻，齿缝间，顿时吸入一口凉气。

霍天玉此刻也是同样的神情，长剑落地，都浑然不觉，口中张合，却是发不出一句像样言语。

“师……父……”

鲜红色的血液，一滴滴地落在昏暗的地面上。

此时，天上被乌云所覆盖的月光，再次洒向地面，现出两个交错的影子。

一个是人影，另一个，却迥然相异。

路亚咬着牙，即使脸颊流满了冷汗，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陆明的腹部右侧，被一件长长的物事贯穿。原来手上的黑剑，也被击飞，稳稳地插在几丈外的地上。

紧接而来的是一下重击，路亚的身躯随着溅出的一串血花倒飞而出，重重地摔落在地。

月光洒在大地上，终于将地面上的景象完全映照出来。

原先躺在地面上的霍燕都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一丈余高，极其壮硕的高大身影。脚下之处是破碎一地的衣服碎片，如一片片铁片般错落的灰暗鳞状物，遍布于那巨大身躯之上，筋肌鼓胀，与鳞片混同一色，难分彼此。

与这副巨大的身躯相应的，是一张暴露在月光下，异常狞厉，獠牙错落，灰暗毛发满布两颊的恐怖面容。

青蓝色的野兽眼瞳，发出幽暗的光芒。

那已不能称之为人！

獠牙开合，就连说话的嗓音，都变得嘶哑沉浊。

“为什么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嘿嘿……果然已经完全成型了。你到底吃了多少人啊……”

路亚一颤一拐地爬起，两只脚顽强支撑着身子，还犹自颤抖，但脸上却是一副戏谑的冷笑。

陆明目中余光瞥向自己的剑，离自己还有两三丈的距离。

“师父！”

雷鸣竭声喊道，陆明不知道自己此刻除了叫喊还能作什么。

“陆明不是你师父！”

路亚转头厉喝道，“好好睁大眼睛看看，眼前这个怪物！你师父从被吞噬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声音前所未有地大。

雷鸣愣愣地望着，自己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怪物，正朝自己走来。

“师父……”

陆明此刻就像完全不晓人间事故的婴孩一般，毫无反应。

眼瞳中师父的面孔，与那怪物的面孔，来回变换，几次重合，陆明几乎分不清，到底哪个是师父，哪个才是怪物？

黑色的瞳仁，与青蓝色的瞳仁很快，便对上了。

“该死！”

路亚此时每动一下便牵动肚腹伤口，血流不止，便是想前冲也力所不及。

眼见着那怪物离雷鸣越来越近，陆明咬咬牙，拳头攥紧，猛然向身后回头，大喊道：“丝丝！”

这一呼喊的同时，黑暗之中数道青蓝火焰自黑暗之中疾射而出，由路亚身后，朝着怪物的方向猛袭而去！

怪物正要伸出利爪之际，便突觉身侧光芒大盛，眼目中已见即将扑噬而上的火焰，急忙朝后抽身而退，一下子往后翻了数个跟头，方才止息。

青蓝色火焰席卷而过后，原本还在原地的雷鸣与霍天玉，早已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