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拍黄瓜
二人来到波士顿市中心的唐人街,亲切感扑面而来。
唐人街的街口,竖一个重檐画彩的中式牌坊,正面有“天下为公”四个字,背面写着“礼义廉耻”四个字。
项善峰抬头看着,感慨说:“这就是中国传统。背井离乡的华人,就是用这种方式,来铭记自己的文化信仰。”
唐人街没有想像中的大,占地五亩,三条主街,近百家店铺,一半人口为亚裔。交通很方便,紧挨着高速公路。
王向东告诉项善峰:“这是北美的第四大唐人街。”
波士顿的唐人街,盛名在外,其实与中国粤港小城,并无不同。放眼望去,也是一条条寻常巷陌,一块块中文招牌。店铺很多,鳞次栉比,散发着中国的生活气息。
他们听路人说话,多为广东方言。但儿童说的,都是一口流利的英文。
项善峰说:“足见华人移民多年,已入乡随俗,落地生根了。”
之后,二人来到那条被称作PingOnAlley的小巷子。
看到狭窄而简陋的环境,项善峰沉默良久,说:“华人在美国打拼,真是不容易!”
到了饭点,他们在一家华人餐馆,点了两三样家常菜。
项善峰看到菜单上,有一道“拍黄瓜”,便好奇起来:“这里居然还有我们的国粹!”
王向东笑说:“这道菜可有名了,最近在美国火得很。”
项善峰说:“咱们也点个尝尝?”
不多会儿,一盘拍黄瓜端上来。
项善峰一看,不对呀,中国人家里的拍黄瓜,清清爽爽。简单一点的,黄瓜洗好一拍,切断,放上盐糖蒜末,喜欢酸口的再放一些醋。再讲究的,滴几滴香油,拌拌就可以端上桌。项善峰在家拌黄瓜,没有“拍”的环节,他喜欢切片,佐料也是盐糖蒜末。但不管是切断,还是切片,中国餐桌上的拌黄瓜,看上去碧绿碧绿,清脆爽口,能凸显黄瓜的本色口感。
眼前这盘拍黄瓜,就没这么简单了,沙拉酱,酸奶,奶酪,白醋,一样不少,活脱脱一盘黄瓜沙拉。但你不得不承认,它就是“拍黄瓜”。
项善峰笑说:“早知如此,不如来一盘正宗的美式沙拉。”
王向东说:“这里的华人,都喜欢吃这道拍黄瓜,感觉吃到了正宗的中国菜,岂知就是放了黄瓜的沙拉。就连这黄瓜,也是美国本土种出来的,它并非来自中国。所以这盘菜的中国元素,只剩下一个‘拍’。”
项善峰说:“这就是纽约人习惯的味道,混搭,很像美国文化,总能找其他民族的影子。”
王向东说:“您说的不错,美国菜,特别喜欢溶入中国元素,像左宗棠鸡,李鸿章杂碎,中国人根本不知所云。所谓左宗棠鸡,就是把大块鸡肉,锤松,油炸,之后裹上西式甜酱入味。也就是现在中国人常吃的咕佬肉。李鸿章杂碎,做起来更简单,冰箱里的残羹剩菜,拿来大火快炒,上面盖个煎蛋,一碗李鸿章杂碎就成了。这道菜的来历,源于1896年李鸿章的那次访美。他喜欢到当地的中餐馆进膳。美国人打听,李鸿章都吃了什么?中餐馆老板难以回答,便说:‘杂碎’。于是,李鸿章杂碎就传开了,以至于风行全美。据说大淘金时期,一些中国厨子来到美国,为矿工提供饮食,就把李鸿章杂碎卖给醉醺醺的美国矿工,至今已在美国流行100多年。”
项善峰说:“你对美国美食,很有研究啊。
”
王向东说:“不用研究,生活一段时间,就能体会出来。它与文化输出是一个道理。”
项善峰说:“你说得不错。中国文化要输入西方国家,完全照搬,肯定不灵。就说美食,中国人的煎炒烹炸,手艺繁杂,食材丰富,调料也是千奇百怪,对许多美国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
王向东说:“是的。美国人的生肉制品,即使就是美食精品,比如三成熟的带血牛排,许多中国人也消受不了。所以,中国食物进入美国,首先要进行美国化改造。美国食品到中国,也要改造,适应中国人的胃口。不然真的水土不服。”
项善峰说:“我要是在美国卖黄瓜,卖的笃定是蒜泥盐糖凉拌的拍黄瓜。美国食客吃不吃,真要打个问号。”
王向东笑起来。
他们一边吃,一边说着,又聊到在美留学的话题。
项善峰说:“我没有留学过,对此没有体会。你在哈佛还习惯吗?”
王向东说:“和国内比,肯定有反差,过一段时间,把理念和思维调整过来,适应了,就好了。”
项善峰说:“你的导师,严厉不严厉?”
王向东说:“生活中和蔼,专业上严肃。”
项善峰说:“你的导师是谁?”
王向东说:“是林凡教授。”
项善峰说:“哦,我知道这位学者。他在北美,听说研究东亚文化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称得上是学术权威了。是不是很严厉?”
王向东说:“开始上林教授的讨论课,我交了一份课堂作业,他读过后,把上面的理论部分划掉了,我很吃惊。因为在国内,导师们都喜欢自己的研究生写论文旁征博引,以凸显理论修养。”
项善峰说:“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划掉理论部分?”
王向东说:“导师说,一切研究,都要用资料说话。理论只是方法,代替不了事实。若围绕着理论概念去空谈,无异于买椟还珠。尤其是文学史研究,要回到原点,摸清历史的来龙去脉,这样才能获取扎扎实实的成果。”
项善峰说:“说得真好。研究文学史,研究作家作品,没有扎实的史料功底,没有感知体验,真不行。”
王向东说:“经过一段时间学习,我的思维理念,也有了很大变化。后来读了许多书,感受更深。尤其是本雅明的感知文化史,给我很大启发。我干脆一头扎到史料中,果然有许多发现。我选择清末民初的周瘦鹃,作为研究那段文学史的切入点,就是阅读大量史料的结果。”
项善峰问:“你期末论文,打算写什么?”
王向东说:“燕京图书馆有完整的《半月》杂志,我打算以‘周瘦鹃与民国文人杂志’为主线,搞一个研究课题。”
深入交谈后,项善峰感到,眼前这位青年学者,不可小觑。思维敏捷,谦虚好学,乐于接受新理念,新知识,假以时日,一定会有较大发展。便问:“你介不介意透露,拿到博士学位后,是打算留在美国呢,还是回国发展?”
王向东笑说:“看情况吧!拿到学位,是我现在的唯一目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项善峰点点头:“我就喜欢你这一点,脚踏实地,做好当下。”
王向东笑笑:“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项善峰说:“那好,我也说说真实想法。我打算邀请你,博士读完后,加盟我们太湖大学。你别急着回答,先听我说。我们太湖市,不是大城市,太湖大学也不是名校。但你是知道的,太湖市是历史文化名城,你研究的清末民初文学现象,与太湖地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太湖离上海也不远,查阅资料,交流学术,都很方便。待遇么,我们学校会按实际情况,往高标准靠拢。你看怎么样?”
王向东笑说:“谢谢校长,我想拿到学位以后,再谈这个话题。”
项善峰说:“好吧。我很期待。”
五年以后,王向东果然入职太湖大学中文系。
到底是待遇,还是项善峰的诚意,抑或太湖古城的魅力吸引了王向东?说不准,恐怕这些因素,或多或少都有一些。
总之,他成了一名太湖大学引进的高层次海归人才。
进入太湖大学头几年,王向东就住在学校,学校有一些公寓,就是为专家和引进人才准备的。
生活在学校,王向东感觉很方便,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偶尔,也去体育场跑跑步,到健身房伸展伸展筋骨,基本不出校门,就连太湖古城,他都很少去逛。人们在校园里若见不到他,十有八九去了上海。太湖市到上海,乘车只有一小时路程。在上海的那些名校图书馆,或是上海图书馆,保准能找到他。他研究的课题,是一百年前的文学历史,离了史料,寸步难行,它决定着研究的成败。在哈佛读博时,林凡教授跟他说:“那些理论,只是为研究理论的人准备的。研究历史的学者,研究作家和文学的学者,要回到原点,从资料做起。只有感知历史,学术城堡才会垒得扎实”。为此,留学期间,他在燕京图书馆复印了全套《半月》杂志。回到国内,又在上海图书馆复印了《紫罗兰》、《紫兰花片》、《上海画报》;在复旦图书馆,复印了《香艳丛话》和《紫罗兰集》。这些史料,都是考察一百年前文学现状的重要窗口,也是研究周瘦鹃的必备资料。
由于史料充分,他的学术成果陆续发表出来。社科基金项目,海内外学术期刊,重要的学术会议,常出现他的名字。
几十年风平浪静的中文系,短短几年间,一下子取得许多有影响的学术成果,让校领导们刮目相看。学校召开科研会议,情不自禁就谈到王向东。谈的多了,王向东就被重视起来。渐渐地,副教授,教授,评职称一路绿灯。有关他的任用问题,也被提上议事日程。
有一天,项善峰找王向东谈话,说:“王老师,你来太湖大学,有几年了?”
王向东说:“五年。”
项善峰说:“是啊,你也取得不少学术成果。但一枝独秀可不行,你要带动大家,一起进步啊。”
王向东说:“怎么带动啊?”
项善峰说:“学校开会研究,让你担任中文系副主任。”
王向东说:“主任和副主任不是都有吗?”
项善峰说:“你是知道的,现任主任快到退休年龄。仅有的一位副主任,分管教学工作。系里就缺一位学术副主任,我相信你能胜任,千万不要推辞。”
王向东说:“我没做过领导。”
项善峰说:“基层的业务干部,不算领导。就是在教学上,学术上,起到一个牵头任用。业务干部可上可下,做不好,或不想干,就下来。我相信你会做好,它比学术研究,可简单多了。”
王向东一听这话,就应承了下来。
谁知上任后,一干就是多年,根本没有“下来”一说。系主任退休,他又接任系主任。他干系主任和做学问一样,都是全身心投入。他是单身,方便,吃住在学校,哪里需要解决问题,能亲历的,就不忍心麻烦别人。搞学术研究,他信奉“回到原点”,开展工作也用这个思路,把自己弄得一直很忙。
忙着忙着,就到了三十大几、直逼四十的年龄,仍是光棍一条。
有一天,总支书记祖耀明和他聊天,问他:“王主任,你多大了?”
王向东想了想,说:“三十六岁。”
祖耀明说:“不小了!有没有考虑成立一个家庭?”
王向东笑笑:“暂时还没有,主要是没时间。”
祖耀明说:“有女朋友吗?”
一直单身的王向东,最怕问到这一点,连忙打岔说:“祖书记,我要赶到财务处去报销,再不去他们就下班了。”
一转身,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