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怀孕了
那天是一个多月前的七夕节,韩磊从山里拉回了一车山货,匆忙把货卸到了一楼的店铺里,准备明天把其中的一部分发给一个老客户。忙完后,他喘着粗气急忙给女朋友发了一条语音微信:“我到家了,刚卸完货。今天是七夕节,我们这儿看星星看得特别清楚,可我就是找不到牵牛星和织女星。”发送过去后,他紧接着又发了一条语音:“你也出来看看月亮吧,咱们虽然离得那么远,却可以在同时看着月亮,这是不是特别美妙、特别奇特?”
韩磊来到屋外,仰头看着月亮继续发语音:“小敏,今天的月亮虽然是半月,可是特别亮。你在看月亮吗?”月光点亮了他的眼睛,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想象着此刻小敏注视着月亮的样子。
微信里没有回复。他接着说:“小敏,你赶快来吧,这里的星空真的很漂亮。”他接着又没头没脑地说:“假如没有月亮,夜晚的天空该会多寂寞呀。”
这个时候,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斜对面的街上,一个女人正催促着孩子赶快回家吃饭。远处时不时地从哪户人家传来一两声大声说话的声音。这些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对韩磊特别有吸引力,他远离家人和女友,特别羡慕尽管平淡但又充满温情的家庭生活。
隔壁卖杂货的马叔见韩磊对着月亮说话,就调侃道:“今天牛郎和织女相会呢,你是不是想老婆了?她啥时候过来呀?”
“快了,快了。”韩磊笑着点头支吾了几声,立刻回到屋里。
微信里还没有回音,韩磊心里发慌了:“你还在忙吗?这些天你为什么一直不怎么说话呀?”
还没有回答。
韩磊的情绪低落下来,立即打过去了一段文字:“小敏,真的非常想你。上次你说我是被生活打败了才来到这里,我这几天一直在反思,可我还是觉得不是这样,我只是选择了一种新的生活,我战胜了自己的恐惧。”
发过去后,他继续输入:“我们以一年为限,或者是我回去,或者是你来,现在已经一年了。我在这儿虽然挣钱不多,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这里的人特别淳朴,这儿还有蓝天白云、雪山森林,在这儿会让你感觉到你就是你,会让你感觉到自由,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吗?你来吧,我们在这儿会很幸福的。”
点了发送后,韩磊感觉说服力还不够强,于是又做了补充:“城市生活虽然繁华,但房子太贵,关系复杂,让人感觉太累,你只能做房奴、车奴,有孩子了还要做娃奴。在人生有限的日子里,我们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活呢?”
他刚打完要发过去,见对方发来了两个字:“幼稚”。
韩磊叹了口气,痛苦地摇了摇头,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发送。
忙碌了一天,韩磊有点疲惫,看到女友在微信上没好气儿的回复,让他又陷入了极度的沮丧。不想再说了,在这之前,类似的话他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他来到二楼打开煤气,用锅烧上水准备做晚饭。
水沸腾了,韩磊呆呆地望着升腾而起的热气,忽然想不起自己究竟要做什么饭。他心烦意乱地关掉了煤气,来到卧室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报新闻,可他一点也看不进去。
就在他正在发呆的时候,电话响了。手机壁纸上的女朋友正在向他款款微笑。
韩磊一看是女朋友打来的。
“小敏,在家吗?”电话接通后,韩磊急切地问。
对方没有说话,
他接着问:“今天微信上联系你,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呀?”
几秒的沉寂后,那边终于传来了小敏的声音:“韩磊,你知道我在哪儿吗?”不等韩磊回答,小敏继续说道,“我在我老家呢,昨天回来的,本来想回来看看父母,然后就去香格里拉找你,可现在我不会去了。”
“为什么呢?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是不是你爸妈反对?”
“他们是反对,他们说我读了那么多年书,刚在大城市落下脚,钱也没挣多少,就跟着你跑到山区生活,简直就是疯了,太任性太不靠谱了。”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对方继续说,“去那儿旅游可以,可在那儿生活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给他们说,我们来这儿也可以发展自己的事业呀,这边也有很多机会的。将来我们还可以让他们来这儿住,他们会喜欢这儿的。”韩磊的声音有些急切。
“我说了,他们不相信,其实我也不相信。以前我只是在迁就你,怕打击你,可你想想你在那儿才挣了多少钱,还没有你正儿八经上班挣钱多,是不是?再解释也没有用,你去那儿就是逃避。”
韩磊不知道怎么接话。小敏停顿了几秒后继续说,完全是一种摊牌的架势:“在大城市打拼是挺难,我们没底子又没门路,在单位上班,里面又关系复杂、勾心斗角,可为什么别人行你就不行呢?别人能演戏为什么你就不能呢?你说人家是戏精,那是人家有本事,会来事儿。”
小敏的话砸得韩磊有点蒙圈。韩磊边听边想: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剖析自己,难道是压抑已久今天要爆发了?不可能呀,两人成为恋人已经快三年了,早已经是无话不谈,而且两个人的对话也都是开放的,从来不压制对方表达看法。这肯定是她在自己离开后对生活又有了新认识。但不管怎么说,自己没有好好陪伴她,而且自己也确实没有挣到很多钱给她带来安全感,自己只是给她画了个大饼而已。
韩磊想缓和一下气氛,马上插话说:“我向王主席道歉,他不是戏精。人生如戏,人人都在戏里。我不应该无中生有,鸡蛋里挑刺。”韩磊说的王主席,是他最后离开的那家公司的董事长助理兼工会主席王鹏。在上班的时候,韩磊对小敏说过很多次这个人就是个天生的老戏骨。
王鹏是市里某局副局长的儿子,大学毕业后被老爹运作到了市发改委,但他对那种朝九晚五的工作节奏并不满意,天天在家嚷着要下海创业。王副局长为人低调,但对这个胸怀大志的爱子也没有办法,于是就安排儿子来到韩磊所在的这家公司,让他先熟悉熟悉公司治理和商业运作方面的技巧。王副局长在这个公司拥有干股,这个公司的张老板在很多方面也仰仗着王副局长,于是王鹏就成了这个公司的董事长助理兼工会主席。王鹏上班后,果然一扫官二代的高傲与冷漠,对工作满怀热忱,而且对什么事儿都有很高的站位,处处以奉献第一教育员工,对一件事情总能从正反两面讲出很多道理,而且总能在不同场合因地制宜地讲好其中一面的故事。
小敏仍在说:“别人能做房奴、车奴,还有你说的娃奴,为什么别人行你就不行呢?再说了,你上了这么多年学,还读了研究生,你现在干的事儿和你的专业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听到这里,韩磊有点生气,他止住踱步眉头紧蹙:“是,是,我尊重别人的生活,尊重别人的选择,可我也需要别人尊重我的选择,世界应该是多元的,对吧?另外,什么是半毛钱的关系?为什么非要用钱定义关系?”
“经济社会,谁能离开钱?!没钱寸步难行。”小敏针锋相对。
“是,钱很重要,钱也并非就是不高尚的,但也不应该用钱随便定义所有的关系,这样是不是太功利了。钱只是关系中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
“韩磊,你别扯那么远了!人都是要慢慢成熟的,你怎么像是从外太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总和别人想的不一样呢?”
韩磊觉得自己的手机仿佛连着一根滋滋冒火的导火索,随时都会爆炸。他走到窗前仰头看了看那弯朗月,做了一个深呼吸,试图给导火索降降温。
“小敏,我明白你的意思。刚才是我扯远了,‘半毛钱的关系’也不是你发明的,我确实太较真了。我道歉。”
韩磊想求同存异,他继续说道:“小敏,这一年多,我特别想你,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想我们一起海阔天空地聊天,碰到不顺利的时候,我们互相安慰,互相支持,互相鼓励,我们那时候挺开心的。”
听筒里的语气缓和了很多:“那时候我们都太单纯了,只看到了生活的一面,没有看到另一面。韩磊,不管怎么说,我们在一起也三年了,还是有感情的,你也是一个还算比较体贴比较浪漫的人,可是浪漫干不过现实啊,我们都得向现实低头。我曾经最爱你的天真,我现在最恨的也是你的天真。”
韩磊不断应和着,希望小敏先把所有想法都说出来。
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说了这么多,这些也还不是最主要原因,人都是有缺点的。前段时间我总是想,如果你在那儿碰到的钉子多了,你自然也就转变了,我本来想去找你就是希望能劝说你回来。但现在我不会去了,也不会再劝你了,最主要的原因在我这儿。”
“你的原因,啥原因?难道你喜欢上别人了吗?”韩磊问了一个自己最近一直试图回避但今天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他又抬头凝视月亮,向明月祈祷不要让最坏的结果出现,同时也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扛住。
小敏重重地叹了口气,充满了失望和无奈,还有几分如释重负的味道。她接着又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完成最后的勇气储备。
“直接给你说吧,我怀孕了。”静默之后,小敏换了一种新的语调,非常果断地说。
“咱们一年多没见面了,我始终满怀期待、心心念念地在等你,现在你居然说你怀孕了!”韩磊在心里愤怒地吼叫,可嘴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此刻,一个男人正在和小敏亲热的画面一下子冲入他的脑海撕咬着他。他被愤怒的波涛推到浪尖,然后又重重地甩到愤怒的浪谷,接着沉入到了愤怒的冰水里。愤怒折磨着他,把他整个人都凝固住了。奇怪的是,愤怒又很快溜走了,带着他的整个身心溜走了。韩磊鬓角的血管仍在突突地抖动,可他此时就像是一个可怜的蝉蜕,只是一个单薄的空空如野的躯壳。
“韩磊,我之所以把这些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是希望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们也好做一个彻底的了断,让大家都可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你明白吗?”小敏解释道,声音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韩磊恢复了一些生息,但他的身体又被痛苦和麻木占据了。
“嗯——嗯——他是谁?”他的声音弱得像是地板上的一汪水。
“这个你不要问了,好吗?我知道你肯定很恨我,可我们离得那么远,又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我自己一个人也很孤单啊。我也一直很矛盾,可现在已经这样了,我是回到老家后才发现自己怀孕的。”小敏知道韩磊是个还算理智的人,所以并不绕弯子,希望这样能够得到韩磊的理解。
韩磊很矛盾,一个理智的韩磊从他的身体里走了出来,站在旁边注视着他,告诉他要保持清醒和理智,而一个任性的韩磊正在他的身体里要发作。
“好,我理解你,咱们长期分开也有我的责任,你也有随时重新选择的权利。”理智的韩磊推开任性的韩磊,坚定地说。
可任性的韩磊又马上接着说:“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小敏感到了一些安慰,态度也变得更加坦诚:“谢谢你能理解我。如果你非要知道他是谁,那我就告诉你,就是咱们公司的王主席。我知道你不欣赏他。”
“就是那个局长的儿子?”韩磊进一步确认,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理智的韩磊在一旁对着他怪笑着说:“现在你知道答案了,可这有意义吗?只能增加你的痛苦。”任性的韩磊则在叫喊:“他妈的,明知道我们在谈恋爱,这不是乘人之危吗?我要报复,我要杀了那家伙!”
韩磊他感觉心里很乱,无法统一自己,但马上理智又占了上风,告诉他这次谈话最好是马上就结束,不要让激烈的情绪烧掉他最后的尊严。
“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算了吧,我不责怪你,我以前也给你说过,任何时候你都有重新选择的权利,强扭的瓜不甜。”韩磊说完,万般情绪瞬间涌上韩磊心头,他无法理清,但这些情绪只能让自己慢慢去消化,再也没有诉说的必要了。
“希望你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再见!”韩磊平静地作了最后的告别。
一句再见,让小敏心里波澜乍起。这是她希望的结局,但这种结果真正到来时,也给她带来了一种莫名的酸楚和苦涩。
“韩磊,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小敏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可我现在也只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本来是经过了挣扎,拒绝了他的求爱回到老家的,可回来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韩磊,如果你的坚持会能让你感到自由,那你就坚持下去,我也希望你一直快乐。再见。”
“拜。”韩磊说完挂断了电话。
小镇的广场上,一群人正在跳广场舞,伴舞的歌声从远处飘荡过来:月亮你别再柔情似水,我的朋友你别再多愁善感,昨天已经过去,所有的伤心和烦恼已离去,你要相信明天的天空会更蔚蓝……
韩磊瞟了一眼朗月,摇着头苦笑了几声。
韩磊在痛苦的挣扎中默默地安慰自己,他能想到的能安慰自己的话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生活就是这样,该来的你躲也躲不掉,该走的你抓也抓不住;生活就是这样,只有经历了痛彻心扉的痛,才会体悟到它的深刻。古今中外,有那么多人包括很多名人,都被失恋的车轮碾压过,他们不都挺过来了吗?我只是其中一个而已,我只是在感受别人已经感受过千万次的感受而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应该从失恋的漩涡里跳出来;女人是海水,只要你转身总会有的;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的……
在上学时期遇到挫折时,韩磊总爱用《孟子》里的那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安慰自己。可现在这句话对他来说已经不再管用了,因为他逐渐认识到自己并非是担大任者,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韩磊来到香格里拉后,经常回忆和小敏在一起时的甜蜜时刻:小敏那次在公司晚会上穿着礼服做主持人的样子是那么漂亮;他们相恋后的第一次拉手让他心脏狂跳;他们那次在公司里偷偷接吻让他俩有一种胆战心惊的喜悦;小敏那次穿着粉色的汉服去和他约会……
如今小敏已经属于别的男人了,韩磊被无比沮丧的情绪击中了。他对爱情的憧憬和对未来的想象,被冷酷且强大的波涛无情地抛到寒冷孤寂的乱石上,炙热的情愫转眼间成了灰烬,在希望幻灭的迷失与茫然中,在痛彻骨髓的失落与寒冷中,韩磊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与绝望。
他想摆脱分手的痛苦,不再想与小敏有关的任何事,但这很难做到。他越想屏蔽这些回忆的时候,这些回忆反而更加清晰而粘稠。
半个小时后,韩磊、小伟和德吉来到了镇里的天堂。韩磊一罐接一罐地喝啤酒,一手拿着啤酒一手拿着麦克风半蹲着身子飙高音。小伟看着摇头晃脑的韩磊,明白他心里肯定是有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于是也做出格外兴奋的样子烘托气氛,还连唱了两遍周华健的《朋友》暗暗地安慰他。德吉非常擅长唱歌,还会跳舞。那天大家在一起玩得很嗨。
三人胡闹到半夜,醉醺醺地一路肆意说笑着回家。当韩磊扑通一声躺在床上的时候,小敏的形象倏地一下又跳到他眼前,他忍不住哭了,起初是默默地流泪,然后是捂着眼睛啜泣,最后是流着口水嚎啕大哭。小伟这时才确认韩磊今天肯定是与女朋友分手了。今天下午卸完货后,他就和德吉去打台球了,所以对韩磊分手的事情并不知情。小伟明白,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劝说他,就为他倒了一杯水,然后任由他发泄。还好,韩磊不久就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韩磊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早上十点多,也许是情绪已经发泄完了,忽然觉得与小敏分手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很久,不再那么痛苦不堪了。
韩磊对这段感情进行了反思,觉得之所以会是这样的结局,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钱。他想,如果自己很快就挣到了很多钱,那小敏可能早就跟着他过来了。他还想到,假如自己挣到了很多钱,自己可能已经买房了,自己的父母可能早就过来开开心心地旅游了……韩磊在心里给“钱”字后面加上了一连串感叹号,并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挣到很多钱。他觉得那样除了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还能证明自己,让离开自己的小敏好好看看,这就是对她最好的报复了。
韩磊想写首诗抒发一下情绪,或者是作为纪念,但他害怕再搅起内心的痛苦。他觉得应该彻底把小敏忘掉,抛开这段令人心痛的情感经历,把精力放到如何挣到更多的钱上。于是,韩磊扔掉了与她有关的物品,删除了她的电话号码,把手机里小敏的照片以及两人的合影全部删掉,就连微信朋友圈里与她有关的所有内容也全部删除,最后就连两人联系用的微信软件也卸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