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江湖三十春(五)
《峨眉郡志》云:“云鬘凝翠,鬒黛遥妆,真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也,故名峨眉山。”
自来有峨眉天下秀的美名,此时哪怕尚是初春山上也未有荒凉之态,郁郁葱葱的草木将山间覆盖地极是秀丽宜人。
青山中倏忽出现一抹雪色,又如何不显眼。
正在山间练剑的孤鸿子乍一眼注意到时本以为是山间未化的积雪,或是这多雨多雾的峨眉山上常年缭绕的山岚雾霭。
但再着眼细看,那分明是一道正在石梯上行走的人影。
距离隔地太远,并看不太分明,只依稀从纤细单薄的身形看出是位戴着帷帽的女子,上山的速度始终不疾不徐。
说是爬山,倒不如像闲庭信步。所以应当不是山下的村民,应该也是一位武林中人,且功夫应当还不错。
只是不知来峨眉所为何事?
作为峨眉派如今的首席大师兄,孤鸿子不可避免多思量了一些,不过现在既然看到了那自然要去迎一迎方才不失礼。
但还不等孤鸿子走下去,下方的雪色身影似乎注意到了他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头隔着帷帽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他们之间隔着相当遥远的一段距离。
从白衣女子所在的半山腰的石梯到孤鸿子所在的断崖,之间隔着的一大片绵延不绝的青翠植被,与几乎如直立的峭壁。
且因为清晨露水深重,凹凸不平的崖壁十分湿滑,莫说行走,便是连站立在其上都不可能,稍有不慎便可能粉骨碎身。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那道纤细雪白的丽影宛如一道云霭间的惊鸿掠影,足尖在树端、石上轻点数下,身姿飘逸轻灵无比,渺茫如云雾又似仙鹤。
当真是凌波踏月,罗袜生尘。【1】
孤鸿子只觉他尚且没有从那飘忽如神的绝顶轻功回过神,那原本还在远处的雪白身影瞬息间便亭亭玉立在他眼前。
清凌凌淡声问他,“可是峨眉派的弟子?”
方艳青与杨逍二人分别后并未离开蜀地,因为她自陕西终南山一路往南本就是冲着蜀地而来的,如今只是更深入腹地。
直到终于到了蜀地西南方的峨眉山。
峨眉山听起来像一座山,但其实主要由大峨山、二峨山、三峨山、四峨山数座山峰组成,绵延千里,面积极为广阔。
身在其中,满目苍翠,极易迷失方向。
方艳青在山中走了好几日直到偶然到了一处山村,得了那里的村民指路才成功找到峨眉派所在的山峰脚下。
不同与别的只有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山脉,这座山自山脚下有很明显人工开凿的石梯一路蜿蜒向山上攀爬而去。
石梯修地很长,仿佛看不到尽头一般。
不知走了多久,大概已经过了半山腰,方艳青才终于见到了在上方远处的一座峭壁悬崖上一正在练剑的灰衣身影。
这厢孤鸿子终于平复了因震惊而有些激荡的心绪,看着眼前显然年纪并不大的少女心下一时大为感慨。
……真是一身好轻功,也真是好大胆的人。
若说原先孤鸿子还想着是否有可能是慕名前来峨眉拜师学艺的人,如今一看到这少女显露的轻功便彻底杜绝了这可能。
只单论这轻功峨眉上下除了师父恐怕无人能及,而如此年纪有这番功底除了天赋卓绝,也定是家学渊源或是早早拜得名师。
“是,在下峨眉大师兄孤鸿子。不知姑娘是哪门哪派的,来我峨眉有何指教?”
孤鸿子在脑海里转过一道思绪,并且不耽误地态度温和地及时回答眼前恐怕来历不一般的少女方才的问话。
但紧接着听他说完,面前帷帽下的少女竟然回道,“我不是别的什么门派的,我就是峨眉弟子。”
……她是峨眉弟子?
少女略显清淡平静的声音似理所当然,但身为峨眉大师兄的孤鸿子敢说倘若见过这样一位气度超群的师妹绝不会忘记。
孤鸿子惊疑不定,眼前的少女似是知道他的怀疑。
想到什么突然素手将帷帽上重叠掩映的轻纱轻轻掀开,宛如拨云见月般露出了原本云遮雾掩的真容,犹光华乍现。
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2】
孤鸿子曾经读曹子建的《洛神赋》时也想过赋中用尽世间至美的清词丽句来描绘的洛神该是何种百般难描的模样。
而今惊鸿一面方知,此神仙中人也。
而那浑如芝兰雪树化人,冰清玉洁的少女便就这般用那双似一泓秋水顾盼生辉的明眸专注地看着他,轻声唤他,
“师兄……”
孤鸿子不知为何霎时间面红耳赤,他从未有一日觉得这句往日听惯了的师兄竟是如此动听。
叫他心如擂鼓,心乱如麻。
以至于他一时完全没听清接下来后半句说的是什么……
*
“好了,他没事了,不过是老毛病了。”
风陵师太给孤鸿子再喂了一枚保心丹,看着他苍白的面上青紫的唇色逐渐淡下去,转头又向身后的白衣少女安慰道。
这少女自然是来到峨眉山的方艳青。
此时他们已经不在山间,而是在峨眉派山门内的大殿里,她终于见到了峨眉派如今的掌门风陵师太,也就是她的师伯。
尽管这过程有些奇怪。
事实上方艳青到现在还有些不明白,她不过是和师兄孤鸿子打了声招呼,并告知他自己的父亲是峨眉弟子方评。
可下一瞬他就突然呼吸急促,犯了心疾。
自小除了父亲从未见过其他外男的少女尽管冰雪聪明,但单纯如稚子的内心对于男女之情尚且还犹如雾里看花般懵懂。
风陵师太这个长辈却看的一清二楚。
孤鸿子虽然天生有心疾,但其实并未严重到随时会发病,否则她这个做师父的也不会教他练武,他自己也一向将情绪控制地极好。
但少年人初次春心萌动,又哪里是说控制就能控制的。
风陵师太看着面前天姿灵秀,仿佛夺天地造化而生的少女恍惚看到了记忆中她的师父口中那个一见误终生的人。
她暗暗太息着看了一眼目光已是痴了般凝望着的弟子和他眼中对此毫无所觉心如冰雪晶莹剔透的少女。
“孤鸿子,你好好休息。青儿,你和我来。”
风陵师太转身往殿后走去,方艳青便最后看了一眼师兄孤鸿子和他道别又同样关心了一句好好休息的话便也离开了。
却没注意到少年尽管苍白着面孔却红地滴血的耳垂,以及他和最开始清风霁月的模样明显有些不同的局促紧张。
此时后殿里,方艳青正和风陵师太相对而坐。
“你长大了,你父亲看到你如今的模样一定很欣慰。”风陵目光慈爱地看着面前已经初长成的少女。
她和师弟方评从小一起长大,她年长他几岁,如姐如母,她一生未婚选择遁入空门,师弟的孩子便如她亲生一般。
风陵师太并不是爱笑的人,相反性情很严肃认真,但此时面对方艳青却尽力放缓自己的神情展现自己最温和的一面。
方艳青自然能感觉到,尽管她们从未相见过,但此时此刻她还是能感受到对方毫无保留的善意,只是……
“师伯,父亲呢?他……怎么样了?”
方艳青眸光中含着浅浅地不安和更多希冀的明亮的光,事实上她从十二岁就再也没有再见到过父亲了。
尽管他们原本就几年才很难见上一面,但原本他们说好今年会来陪她们过年,然后就到了他带她去峨眉派的时候。
母亲一生未出古墓,她也不愿意接触如今浑浊的世事,但她并不打算拘着女儿一辈子都留在古墓里陪着她。
从前是方艳青年幼,母亲也舍不得她。所以和父亲商量好等她长到十五岁有了足以在江湖上自保的能力就带她出来。
父亲和她说过,她是他的孩子,那就也是峨眉派的弟子,总要来峨眉拜见一下祖师奶奶,认一认山门的。
但从年前腊月一直等到年过了,她一直没等来父亲。
想起父亲曾经和她说过的那些江湖中危险的风云诡谲和残暴不仁的元廷,方艳青很担心父亲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因此一出年关,她便等不及地独自出来了。
风陵师太知道方艳青担心的是什么,她抬手有些生疏但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有心抚慰但还是实话实说道,
“事实上我也有几年没见过他了。不过你别急,以你父亲的武功和谨慎的性格应当是不会有事的,你别怪他……”
方艳青低落地摇摇头,眼里的担忧不减,“我不怪他,只要父亲好好的就足够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故意要失约的。”
“但是……”
她抬眸直直地望进风陵师太眼里,笃定地轻轻问道,“师伯你是不是知道父亲在做什么,是很危险的事对吗?”
风陵师太被她问地一怔,真是个聪慧敏锐的孩子……
“是。”
最终风陵师太还是肯定了方艳青的猜测,却并未将其中的详情告诉这个才初涉世事,单纯无邪的孩子。
“青儿,”
她只是目光悠远,似有无限伤怀地似望着虚空中的某处,“你父亲正在做的是事关汉家河山的大事……”
这句话中饱含着某种沉重而强烈的情感,方艳青还不太懂却似乎已窥见了那平静之下的浪潮汹涌,而她随之看去。
风陵师太目光落点之处分明是后殿中央所供奉的祖师郭襄的牌位和一柄四尺来长的青鞘包裹的古剑,未出鞘已见不凡。
鞘上用金丝镶着两个字,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