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231 柳贺猜测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从吏部到礼部,景象截然不同,吏部各司忙得热火朝天,门外常有官员排队办事,而礼部则十分安静,唯有《育言报》那间屋舍有人走动。
柳贺进了礼部,余有丁及何洛文恰好都不在,今日也不是礼部衙门迎柳贺这大宗伯上任的时候,两人恐怕正在外办事。
柳贺正欲绕至《育言报》那头,却听门前一阵喧闹,主客司郎中王鼎爵被人拦住,那人柳贺不识得,面上一脸的傲气。
王鼎爵不知对他说了什么,那人语气中满是不屑:“你这微末小官,我何必与你废话,去叫你家部堂大人来!”
王鼎爵头微微一抬,面上忽露出一份愕然之色,他正欲开口,柳贺却冲他一摆手:“这是发生了何事?”
“这位是新宁王。”王鼎爵恭恭敬敬道。
新宁王柳贺清楚,是代王朱廷埼之子,嘉靖年间被封为新宁王,朱廷埼万历元年去世,其庶长子太平王朱鼐铉还在请封,这位新宁王是朱廷埼的庶二子。
“这位大人似是听不懂人话,叫你家部堂大人来。”新宁王朱鼐钧声音渐渐抬高,他见柳贺年岁轻,以为柳贺是王鼎爵叫来的帮手,语气便更是轻慢。
“王郎中去别处忙吧。”柳贺示意王鼎爵先退下,看向朱鼐钧,“新宁王有何事找本官?本官在此听你慢慢说。”
柳贺与王鼎爵站在一处时,周身并没有身为二品官员的气场,可他目光直视过来时,明明他面带微笑,朱鼐钧却觉得他气势摄人,再不敢如对待王鼎爵时态度嚣张。
思忖片刻,朱鼐钧忽然想到,柳贺这大宗伯便是主推《宗藩条例》之人,他上京时礼部尚书还是潘晟,谁知他刚到京城,潘晟已去位,新任的大宗伯竟是柳贺。
朱鼐钧方才在王鼎爵面前叫嚷,也只是为了彰显他王家子弟的风范,叫王鼎爵不敢小瞧了自己,可到了柳贺这位大宗伯面前,朱鼐钧可没有一点胆子。
藩王们自身都很清楚,他们在封地就等于是被圈禁住了,和柳贺这般位高权重的部臣地位完全不同,何况朱鼐钧只是藩王子弟,连世子都不是,在柳贺面前可是一点也嚣张不起来。
新宁王来此,便是为了宗藩生计之事,上回新发的《宗藩条例》允奉国中尉、辅国中尉等自谋生路,然而执行过程中出现了这二等宗藩后悔,欲再回宗藩的例子。
礼部只得联合宗人府多想法子,替这些宗藩子弟考虑生计,各地藩王都派了家中子弟进京商“讨。
柳贺不知是太平王朱鼐铉管不住这个弟弟还是为何,代王封地竟派了这么一位活宝过来。
待朱鼐钧老实了,柳贺又将王鼎爵叫来,这一回朱鼐钧的态度总算客气了许多。
柳贺问王鼎爵:“藩王子弟时常如此?”
王鼎爵回答道:“并非人人如此,藩王子弟多数还是老实的。”
这些藩王在地方上罪行滔天,对地方官员甚至胆敢喝骂,不过到了京城,绝大多数藩王都夹起尾巴做人,平日乖张的藩王子弟也会变温顺许多。
毕竟谁也不想被天子惦记上。
“辛苦家驭了。”柳贺道,“此事须得更谨慎些。”
“下官定竭力而为。”
……
柳贺没能见成余有丁和何洛文,其实这二人见与不见暂时也不重要,柳贺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去面见张居正,因而给自己一段缓和的时候罢了。
去年九月以来,京中呼喊张居正归政的声音越来越响,此前有传张懋修中状元、柳贺入阁,即张居正归政之时,此时张懋修状元的确中了,金殿上天子钦点,而柳贺虽未入阁,距离入阁也只差一步罢了。
柳贺也有许久未见张居正了,这一年间,两人虽时常通信,但张居正并未与他多论朝事,只是品鉴了他几篇文章。
马车到了张府时,府门前依旧有许多官员在守候,柳贺许久未至,张府门子依旧记得他,未过多久,张府管家游七便上前来迎柳贺。
柳贺问道:“恩师今日可在府中?”
游七道:“老爷在府上,大宗伯请。”
柳贺道:“有劳楚滨先生了。”
游七一面领柳贺入内,一面道:“大宗伯离京这一年,老爷十分想念,他这几日心中有些不快,小人正盼着您去劝呢。”
柳贺猜,张居正心中不快恐怕与天子有关。
进了门,室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京城气候虽一日日凉了,柳贺家中却还未生炭,他刚入内就觉得有些热。
瞥见张居正面容的一瞬,柳贺不由有些吃惊,去年见张居正时,对方仍旧神采奕奕,时隔一年,张居正的气色竟差了许多。
“弟子柳贺,见过恩师。”
张居正竟轻咳了一声,不知是受了风寒还是身体孱弱:“你昨日见过陛下了?”
“见过了,陛下心中十分伤心。”柳贺道,“恩师,弟子不知恩师身子不适,还来打扰恩师,实是不该。”
张居正道:“你何必这般拘束?这几日我的确觉得吃力许多,身子不如从前。”
张居正难有显得软弱的时候,柳贺更清晰地知道,历史上的张居正只活到万历十年,距今日……只有两年不到。
“弟子斗胆……国事虽重,恩师也要为自己身体考虑。”柳贺道,“恩师所系不仅自己一人,恩师若病了,老夫人与几位年兄恐怕十分忧虑。”
张居正示意柳贺到他跟前坐下:“你一年未归,怎得也变得如此啰嗦?”
柳贺声音低了下来,道:“恩师做了许多,连自己身子都累垮了,却依然有许多人不懂恩师之所为。”
“这些话不必多说。”张居正道,“我办事但求问心无愧,不求谁能懂我。”
张居正撑起身子,柳贺此时距离他已十分近,因而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张居正面色发暗,嘴唇也是苍白。
柳贺道:“恩师,弟子今日就先回去,待恩师歇好了再来。
张居正摆摆手道:“你我也有一年未见,便在此多说说话。”
“此次你也该有事来找我吧?”张居正瞥了柳贺一眼,“陛下近日犯的事,你当也听说了。”
听到一个“犯”字,柳贺眉头不自觉间便蹙起:“恩师,陛下已成年成家,实不该……如此称天子。”
张居正、冯保见识过天子数次犯错,在他二人心目中,天子就如同晚辈一般,在与天子相处时,两人就很难心存敬畏。
然而天子毕竟是天子,按嘉靖这一脉的习性,秋后算账是最擅长的,柳贺与天子相处时虽尽量态度随意,那是不愿令天子有紧绷之感,可该敬重天子时,他仍是十分敬重。
“冯保令我写罪己诏的事,你也听说了吗?”张居正问。
柳贺点点头:“弟子正是为此事而来。”
“我也猜到了。”张居正道,“否则宫中不会连夜去叫你。”
柳贺忍不住解释道:“陈公公请我,也是想叫我劝一劝陛下。”
张居正轻轻点头,并未就此事多说什么,柳贺与天子关系亲近满朝文武皆知,身为臣子,能与天子投缘也是一桩美事。
张居正与高拱虽撕破了脸,但高拱在世时与隆庆的亲密也让张居正印象深刻。
他千方百计升为次辅,可在隆庆天子心目中,他的地位不及高拱十分之一。
从古至今,君臣相得四字最为难得。
“恩师,弟子觉得,恩师实不该撰这罪己诏。”柳贺道,“陛下心中已认错,已向先皇圣祖告知自己的过失,这罪己诏一下,陛下在满朝文武面前便没有脸面。”
“况这罪己诏若是陛下心甘情愿下的倒也罢,若是恩师替天子所撰,天子想及此事,心中恐怕……”
张居正道:“此时的确是冯保托我所为,然我无法推拒。”
柳贺抬起头,目光看向张居正,张居正也恰好在看着他,二人目光相对,柳贺心中顿时一沉。
冯保如何能下令给张居正?
便是二人是盟友,可自万历二年天子登基以来,冯、张二人之间,位于上风者始终是张居正。
罪己诏会得罪天子,张居正不会不知。
因而,他之所以无法推拒,是因为此事根本不是冯保下的令,而是天子。
大明朝至今二百年,便是刘瑾得势最盛时,他也没有胆子叫天子下罪己诏,能令天子为此事的唯有一人——必然是李太后。
何况昨日柳贺入宫已听过天子述说过详情。
天子心中虽后悔,但同样十分懊恼,他定是不愿下罪己诏的,那么何事能让天子心甘情愿下罪己诏?
——恐怕是李太后所说的,天子若再犯错,她便废了天子,叫潞王登位。
事实上,李太后一介深宫妇人,若无张居正相助,她甚至忧心天子皇位无法保住。
因而她会在天子面前说什么?
若天子不听话、再犯错,她就请张居正与众朝臣将天子废掉。
因而柳贺猜,这罪己诏是李太后要求天子下的,也是她要求张居正写的,只是借了冯保之手嘱托张居正罢了。
但无论如何,李太后是天子的母亲,便是她再有错,天子也不会拿她如何,但夹在其中的张居正却要承受天子的怒火。
从历史的走向看,似乎也正是如此。
文人墨客恨张居正,因而不会说张居正的好话,王世贞可以写《嘉靖以来首辅传》,在文章将张居正描述成大奸臣,但他为臣子,必不会对君父心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