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飞机呼啸,震破长空。
在兰州机场附近休息的李自然,大清早就被飞机起飞的噪音吵醒,看着东边的鱼肚白,天还未完全亮,李自然睡眼惺忪,靠在床上,思绪却被飞机的起降声震到了九霄之上。
三年前,千里之外的京城国际机场。路若依公费出国留学,李自然打车送她离开。
一路上,两人沉默寡言,神情哀伤,仿佛不是出国,而是去殡仪馆参加追悼会。
到机场后,李自然陪着路若依行李办好托运和相关手续后,飞机晚点,两人坐在休息椅上休息,各怀心思,默不作声。
李自然打破宁静,“你这一去,就是三年。”
路若依点了点头。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时光容易把人抛。”
路若依没说话,还是点了点头。
“人,是会改变的。我也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在路若依母亲死后,路若依慢慢像变了一个人。
李自然分明能感觉出来变化,可是他无法得知这种变化的实质。就像一个罐头,过期了,我们知道里面在慢慢变质,但是不打开就不知道变质成什么样子了。
“按照你的提议,离别之前互相写一封信。呐,给你。”李自然把一个信封递了过去,信封上是古色古香的韩熙载夜宴图,华丽端庄的盛宴画面,彰显着中华传统文化的自信大方。
路若依接过,也给李自然一个信封,信封是迷人的风景照,是瑞士阿尔卑斯山的蓝天白雪。
李自然知道,自从路若依接触了欧美文化后,她的心也逐渐被西方文化所占据。她本身英文功底就很好,上次访问交流的半年时间,又让路若依更加充满向往。
以前路若依喜欢和李自然去故宫,去国博,去看一些传统文化,也喜欢苏东坡和王阳明。
现在,她更喜欢阅读欧美文学,莎士比亚,契诃夫,马克吐温的作品。也喜欢去隔壁清华美院参观,看那些希腊古典的雕塑,追溯米开朗琪罗和达芬奇的奥秘......
路若依是一个深刻又独立的姑娘,她认定的事情,谁也劝说无益。更何况,多一个角度看世界,看一个维度看自己,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欧美文化下的生活,说不定会带给路若依一个更全新的自己。李自然在心里暗忖,替路若依思量着。
机场广场里有另一送别之人,正好在深情地吹萧,是李叔同的曲《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袖笛声残,今宵别梦寒......”
这首简单却饱含感情的音乐,让在场不少送别之人潸然泪下。
弘一法师在弥留之际,道出了人生真谛的四个字,“悲欣交集。”而在机场送别也是如此,悲欣交集。既欢送,又伤离。
这悠扬而哀伤的旋律,让路若依的脸颊上也是挂着两条泪珠。保安过来示意让吹箫的人停止,因为有旅客举报说是音乐太动人,有人因此哭到昏倒了。
诚然,在国际机场分别的,不仅是时间上的数以日计的思念离别,也是空间上的万里之遥的距离分别。多少人可能自此别后,此生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在一阵沉默后,李自然打破了宁静,“也是,人生很漫长,总是聚散离别,悲欣交集。”
“有时候,有感情的动物比冷血动物更可怜。他们会因朋友、主人的离开而伤心,有感情才有轮回因果,才有爱恨情仇。
生老病死,皆是因果。”
“是啊,多情只有春庭月。月哪有什么感情,都是人的一厢情愿。月盈月亏,都是常事。因人而起相思,因人而起遗憾。”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这是世间的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正说着,广播里响起了甜甜的播报声,“各位旅客,开往法兰克福机场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请各位旅客......”
听到飞机准备起飞了,李自然接着刚刚没说完的话说道:“就像飞机晚点,可该来的还是回来。”
最近在研究基督教的路若依也适时引用了一句《圣经》里的话,点点头说:“是啊,主的审判,也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李自然起身,笑着说:“希望三年后,我们的再见可能会迟到,但也别缺席。”
路若依苦笑了下,说:“世事难料,不报希望是最好的。这样不会患得患失。”
“你骨子里还是悲观主义,对未来还是不那么乐观。”
“乐观也未必是好事,事与愿违,结果徒增更多的悲伤。”
“所以,你还是喜欢湖,不喜欢海?”
“对。海不属于我这类人。我这种人,就应该踏踏实实找个湖,在岸边溜达,走多远都能回来。这样,我心里安稳。”
李自然点点头,“人性本然,尊重每个人的性格。”
路若依笑了笑,说:“谢谢!”
又补充道,“不是说谢谢你尊重我,而是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在我身边。”
“都是相对的。我陪着你,某种意义上,也是你陪着我。不用客气。”
路若依伸手整理了下头发,笑着说:“那也是。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告个别吧。”
李自然点了点头,准备好像其他朋友一样的拥抱。
路若依却把头发挽起,用发髻别好,把一张干净美貌的脸凑了过来,冲着李自然的嘴唇亲吻了过来。
李自然楞在原地,惊讶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亲吻后,路若依看这李自然发呆的样子,笑着说:“吻别。多么优美的词语。自此一别后,你有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不必抱歉,也不必遗憾。三年之后,有缘再见,书接上回,再续前缘......”
李自然被这一句话也是震惊地楞在原地,这是分手的意思吗?
他曾经看到过一句话,“机场比婚礼殿堂见证了更多真挚的亲吻,医院的墙壁比教堂的聆听了更多祷告。”
而今天的这一吻,是真挚还是虚伪,李自然已经分不清了。
他看着路若依洒脱离开的背影,心里千万个疑问,却再也无法张口询问。
他立在机场,像是一名站岗的哨兵,眼睛盯着那趟航班的飞机起飞,目送它上云霄,直到消失不见。
李自然回来没有打车,而是自己坐地铁回来。在地下五十米的暗黑隧道中,地铁呼啸而过,夹杂着BJ的人潮,将他挤在最中间。幸运的是,在过一个换乘站时,总算有个位置。李自然坐好,打开了路若依的信封。
折开后,阿尔卑斯山全景映入眼帘,从山脊处的缝隙里抽出信纸,上面是路若依的笔迹,只有四句话:
“再见,李自然。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作为人的权利。来世间,总得走一遭不同。Thanksforyour!(多谢你的陪伴)”
而在万里高空上,飞机刚过喜马拉雅山脉,阡陌纵横的深沟,雪山皑皑的山顶,日照金山的壮观,大好河山,此刻在路若依手里的是一封信。不约而同,也是四句话。但不同的是,相比于路若依的客套,李自然的却是四句饱含深情的诗。
“知君二十载,犹如初相识。
不问南归雁,只愿步相随。
世间万物新,念旧最相思。
江湖岁月催,不负少年时。”
路若依放下信封,顾不得欣赏舷窗外壮观的景象,脑海里浮现起从小到大和李自然的点点滴滴,她的心痛了,哭得稀里哗啦。
旁边的一位外国妇人,见她如此伤心,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递过去一张纸巾,说:“Noteverythinggoeswellallthetime.(并不是事事都能顺心如意)”
路若依啜泣着礼貌回应,“thankyou,justfeelsad(谢谢,只是觉得悲伤而已)......”
李自然对路若依唯有浓浓的相思,衷心的祝愿,希望她能在国外成长发展,不负岁月。
可路若依的信写的有点随意,像是在完成一个什么任务似的,草草结束。就像这段感情,草草收场。连一个正式的仪式都没有。
人间无不散之筵席。聚散是常态,可总归是要好聚好散。这也是为什么李自然生气的原因。如果要分开,那就认认真真,把话讲清楚。不要留下一个悬念,留下一段空白。
而后的时间里,再也没有等到路若依的一个音讯。就像是泥牛入海,鸟进山林,仿佛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回到家乡,路若依的母亲和其他人也都去世了。
那个酗酒家暴的父亲还活着,但在路若依母亲自杀的刺激下,变得神经兮兮,逢人就讲,“我有一个好老婆,还有一个好女儿,考上了北大......”
可怜空虚的人,只剩下这么一丁点的活下去的动力了。
人是脆弱的,失去重要的就会疯掉。
人也是坚强的,有个念想就能活下去。
而为了让路若依出国,李自然付出了这么多,借钱贷款,可最终得到了什么?
他在某天突然觉得自己被骗了,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二十年的感情错伏,三十多万的人民币打水漂,他痛苦不堪,却又在痛苦中重拾了希望。
希望她还能回来。
随着时间推移,一年,两年,三年......
这股希望就像南极的冰山,在温室效应下融化,体型从最开始如高楼,再到如宝塔,再到如一块石头,最后彻底融化,消失不见,和大海成为一体。
回到现实,李自然不想这么多了,他起床后找个地方吃饱准备上路。
今天的行程是从中川机场,骑到LZ市红古区。兰州机场离市区60公里,红古区又在兰州西北方向50多公里外。感觉这两个地方和LZ市有点格格不入的意思,虽然都属于LZ市,却离LZ市好远。好像和母亲怄气的两个小家伙,一个躲在母亲的北边,一个躲在母亲的西边。
从机场到市区的马路起伏很大,李自然犹如在波浪上骑行一样,上上下下。
三年前,在被公务员队伍开除后,李自然跌入了谷底,可他最终还是没有憎恨路若依,只是选择继续生活下去。就像骑行路上的上坡下坡,人生也是一样,坎坷交替,上上下下。
中午时分,他赶到了兰州。选了一家久负盛名的店,吃了一碗正宗的兰州拉面。在BJ,兰州拉面的罐子随处可见,可在兰州本地,吃上一碗才觉得正宗。虽然对于一个外地人来说,也吃不出个中风味。但在心理层面上,就是觉得正宗。
下午,他又马不停蹄向着青海湖方向前进。在宁夏沙坡头那告别了国道G109后,踏上了国道G338。没想到又在兰州和国道G109久别重逢。之后,就一直沿着国道G109骑行就到了。
夹杂着泥沙的黄河流经兰州的市区,在兰州铁桥—中山桥上俯瞰着滚滚黄河,犹如煮沸一般,翻滚着,怒吼着,比起下游壶口瀑布的暴躁,这里狭长的河流更体现着上游年轻黄河水狂野的样子。
从兰州往红谷区进发,在路边看到一个车友停在阴凉处,正蹲着在修补车胎。
李自然见状,想起一路走来,得到了很多骑友的帮助,出于善意也停好了车,下车前去帮忙。
“兄弟,怎么了?”李自然问道。
在烈日下全副武装包围全身的骑友,转过头来,摘掉墨镜,拿下口罩,取下头盔,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布般泄了出来。
竟然是一个女车友,李自然有点惊讶。
“车爆胎了,兄弟。”
女车友对他尴尬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