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0 章 枉玉衡于炎火(八)

第 200 章 枉玉衡于炎火(八)

白杞澜细长的脖颈软绵绵地倒向一边,那双清冷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灰——死不瞑目。林沛澄说不清她倒下的那刻自己究竟是什么感受,只是轻轻地合上了她的双眼。

“我们中计了,”林沛澄看向商子密,商子密还沉浸在亲手杀死白杞澜的茫然中,听林沛澄咳了几声才勉强回过神。

商子密见林沛澄一咳便是一口血,急忙替他拍抚后背顺气:“你怎么样?”

“她没下死手,”林沛澄推开他:“别管我了,快走,白杞澜已经死了,背后之人必有后招。”

“是殷绪?”

林沛澄小幅度的摇头:“不是,刚才那些是为了乱她心神,殷绪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在死前就算到这步。”他叹息:“原来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商子密皱眉:“你刚才说要小心施家?什么意思?”

“没时间了,我只能和你说我目前能想到的。”林沛澄抓着商子密的手,强行咽下胸口肆虐的痛楚:“我早怀疑殷绪来亳都不是投奔你这么简单,他是个幌子,敬王的儿子还活着,施行云的年纪对不上,可他与蓝泽早有联系,心思也不纯,你若能逃出去,尽管将白杞澜的死推到我身上,鼎昇门和施家,一个人都不要信。”

商子密脑子一片空白地听他说了一大段话,不知所措地回握住林沛澄:“孤不要听你交代遗言一般,我绝不抛下你。”

等待他的却是林沛澄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别犯浑,只有你活着笼络住白家,我们才有一搏之力,这里交给我,你给我记住,只有你活着,我才有命。”

瘴气林的夜比白天更危险,一些极端危险的毒蛇都具有昼伏夜出的特性,且大家精神紧张地行进一天都十分疲惫,难免疏忽,给伤者上过药后,多数人都撑不住地互相依靠着进入了梦乡,殷绪却睡不着——并非他不困不累,说实话,云容容的身体可以算得上羸弱,即便他已觉醒了异能,依然无法改变这具身体的强度,走了一天,他实在腰酸腿疼,只能偷偷用异能缓解身上的不适,但这又会导致他的脑袋一阵阵发热,就如同一根微烫的针在脑子里一点点翻搅,他知道,这是由于自己最近使用异能过度,所幸这痛尚能忍受,他在付羽不赞同的眼神下寻了一棵看着还算干净的树上休息,也方便观察情况。

“甲巳大哥?”付羽惊讶道:“你不是......”看到甲巳的手势,他压低声音:“上半夜你不是在休息吗?”

“我有事向主子禀告,”甲巳环顾四周,才在付羽的指引下看到了完全隐藏在黑夜中的殷绪:“属下今天在风泉那里露了破绽,风侯在怀疑我们的身份。”

殷绪眼皮抬起一条缝:“怎么露的?”

“属下不懂青州的方言。”甲巳道:“风泉跟我说话时掺杂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我推测是青州方言,他在试探我们真实的身份。”

甲巳听到树上传来一声轻哼,听起来并无不悦,甚至还有些笑意:“看来是我让他过的太舒服了,罢了,由着他去。”

甲巳刚想应是,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异样的动静,作为鼎昇门中“甲”字级的暗卫,他有着远胜于常人的灵敏的听觉和夜视能力,他听到了湿滑的翅膀的扇动声,声音十分微弱,但那种黏液被拍打的动静让他觉得十分不适。

比他反应更快的是一根急速擦过他鬓发的树枝——是殷绪。

“趴下!全体戒严!”殷绪让付羽把刚才在黑暗里射中的一串东西捡回来:“不要直接接触。”

董老也被吵醒了,凑过来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去把火烧的再旺一点。”

夏日的瘴气林里本就闷热潮湿,篝火主要是为防毒蛇野兽靠近,过热会让人心躁动难以入眠,此令一下,大家心中难免会有些不乐意。

殷绪自然明白这一点,却没有犹豫:“传令下去,再生几处篝火,大家尽量凑在一起。”他看着付羽手里的那坨黏糊糊血淋淋的东西:“这是什么?看上去像蝙蝠的一种。”

董老点头:“它俗称‘痒痒蝠’,本身毒性倒不大,翅膀上的黏液与认皮肤接触会造成至少半个时辰的瘙痒,但它们以瘴气林里的腐物为食,久而久之牙上就带了毒,被咬一口轻则发烧,重则死亡,切不可掉以轻心。”

殷绪摩挲着下巴:“既然只吃腐物,怎么会向人而来?”

董老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其他人在旁边才道:“这也正是老夫疑惑的地方,正常来说,这种痒痒蝠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更别提我们这么多人。不过我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它们了,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变化令它有攻击性也未可知。”

殷绪示意自己明白了,对付羽道:“你去休息吧,这东西我去埋了。”

“直接丢进火里,你也去休息。”董老严肃地拦住殷绪:“老夫行医这么多年,光听声音就知道你不对劲,手拿来!”

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殷绪竟被他唬得愣了一下,乖乖地把手伸出去让董老把脉。

“你发烧了。”董老很快给出了判断,皱着眉头开始念:“自己的身体自己搞不明白,把自己当老爷们使呢?你有他们皮糙肉厚吗?”

“是我自己太缺乏锻炼,休息一晚上就好了。”听出董老话里的关切之意,殷绪也不是不识好歹,便顺着他坐在了付羽早就准备好的地方:“你絮叨的样子好像——”

董老正在药箱里翻找,头也不抬:“像什么?”

好像付长老。殷绪模模糊糊地想着,嘴上道:“像我阿爷。”

董老翻找东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若老夫当年成了婚才出来,孙辈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和董老聊家常般说着话,紧张了一天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殷绪将头靠在树干上静静看董老忙碌:“说来,我好像一直很有老人缘,走到哪里都有祖父辈的人愿意帮我。”

董老从他乱糟糟的药箱里翻出一个小袋子,舒了一口气,向轮值的侍卫要了碗烧开的水,熟练的倒出些棕黄的粉末兑着热水搅匀:“趁热喝,睡一觉就好了。”

“好苦。”殷绪吐了下舌头,压下眼眶中突然泛起的酸意,然后咕嘟咕嘟将一整碗药灌了进去:“上次有人跟我说这句话,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你想家了?”

殷绪低低的“嗯”了一声:“有一点吧。”

“那为什么还要来这里,”董老道:“我早知道你在撒谎。瘴气林里九死一生,如果我是你阿爷,绝不会为了一个孩子葬送另一个孩子的性命。你若是自己偷跑出来,也做不了如此周全的准备。”

“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那药效极快,殷绪觉得身上已经在发汗,脑子里那根翻搅的针不再滚烫,却让他变得昏昏沉沉,藏在心里的话不知不觉地吐露出来:“我的敌人强得像是在上天眼皮子底下做了弊,我以为上天偶尔也会眷顾我一次,可它的馈赠除了痛苦还是痛苦,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决,如果我不能变强,逃去哪里都没用。”

董老深深地皱起眉头:“南疆有什么东西会让你变强?”

“他在那儿给我留了答案。”说完这句话,殷绪彻底进入了沉睡。

董老沉默地看着殷绪蜷缩的睡姿,良久才叹了一声:“希望这次不会再引狼入室。”

“好热,好闷——”付羽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热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殷绪,见殷绪睡得很熟,他才松了口气,上前摸了摸殷绪的额头。

“好像退了些,出了这么多汗,绪哥儿醒了会难受的。”他想到这里,还暗暗埋怨自己之前反应过激,伤到殷绪的心了:“绪哥儿就是绪哥儿,一定是在外面受太多苦了,性格才会改变一些,有什么好怕的?”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转身准备去找些水烧了给殷绪擦拭一下,却没有注意到身后,一双猩红的眼睛缓缓睁开。

在瘴气林里,水看着干净,实则里面不知多少虫蛇细卵,取用时需先用特制的细碳过滤,入口更是必须烧开,付羽将已经过滤一遍的水凑在鼻子旁闻味,说来也怪,这里的水不久前才取过,已经算是附近最干净的了,可此时付羽掬起的这一捧水,却带着难言的腥味儿,不像水,倒像是......血?

付羽狐疑地就着稀薄的月光向下看去,吓得惊呼一声,撒开手去——满眼虫蛇盘踞,血肉腐尸,蛆蝇乱飞,他面前的哪里是溪流,分明是一道血河!

“小羽,你怎么了?”

付羽重重地跌坐在地,半天说不出话,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他才求助般地向声音的来源看去:“绪哥儿?绪哥儿别过来!这里......”

“这里怎么了?”背后那人无视了付羽的惊恐,迈着悠闲的步伐走来:“你都看到了什么?”

随着“殷绪”的靠近,付羽的后背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他抬头往上看,是殷绪略带紧张和关切的脸和伸向自己的手:“先起来。”

付羽颤抖的手在触到殷绪的一瞬间平静,他恍惚了一下,指着脚下道:“这里......这里有尸.体......”

“尸.体?”殷绪奇怪地往下看:“在哪里?这不是一条小溪吗?”

付羽愣了一下,猛地回头,果然,哪里有什么血海腐尸,就是一条非常细小的清溪,底下有一些稀疏分布的鹅卵石:“我......我可能是眼花了,对不起,绪哥儿。”

他面前的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那哼声细不可闻,转身即逝,出口的声音还是温和而亲切的:“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付羽低着头,没有看到“殷绪”此时脸上的神情——那时他从未见过的轻蔑和漠然:“白天的时候,我有怀疑过你,觉得你变了很多......对不起,让你伤心了,人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更何况这两年你一个人在外面经历了很多事情,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急切地握着殷绪的手:“不是因为长老的安排,我跟着你,是因为我自己想跟着你!”

“殷绪”看了他半晌,露出了一个笑容:“嗯,我不会生你的气的,小羽。”

说罢,他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一般,弯腰在那条清溪的底部捞了一块鹅卵石:“在扶月峰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收集鹅卵石吗?看看这块,好看吗?”

付羽开心地从“殷绪”手里接过那块鹅卵石,这石头摸着十分滑润,带着些水渍,付羽不疑有他,直接在衣服上蹭了蹭:“我会收好的!”

稀薄的月光透过瘴气林的重重枝丫,付羽总觉得手里的触感不太对劲,他借着月光举起手里的“鹅卵石”,眯眼一看——周身结白,中间一点棕黑,他看着看着,手就僵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冲上天灵盖,将全身都冻得麻木了——这触手滑润,还有些粘腻的哪里是什么鹅卵石,分明是......一颗新鲜的眼珠子!

他发出一声惨叫,顿时就要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却被“殷绪”紧紧地抓住了:“为什么要扔掉呢?小羽不是说,会把它好、好、收起来吗?”

这个盯着殷绪脸的人握着付羽的手腕,还是那副温和亲切又熟悉的笑容,此时却显得格外阴冷:“小羽不会怕我的吧?不会让我伤心的吧?毕竟,我可是你最景仰的‘绪哥儿’啊?”

“......你是谁!”付羽的嗓音带着破碎的哭腔:“你不是绪哥儿,你是谁!”这时他才惊觉,外围原本应该分批巡逻的人竟然一个都不在。紧紧箍住他的那只手毫无温度,在月光下泛着诡异而有金属感的光泽,他疼得眼泛泪光,这绝不是殷绪,殷绪从来不会这样对他。

“我就是‘殷绪’。”似是能察觉他心中所想,“殷绪”放开了他的手腕,将那颗眼珠子从付羽手里抠出来,一抛一接:“不是眼睛,只是幻术罢了。”

他看着付羽恐惧的神情,哼笑一声:“也不过如此,无趣。”

黑暗中,一对猩红的双瞳对上付羽的眼睛,一瞬间,付羽便干脆利落地晕倒了。

“殷绪”见目的达成,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不把他放回去,他今晚会死在这儿。”背后的声音让他的脚步停住了。

“是你。”殷绪侧头:“你是那个傻子的......姘头,对吧。”

阮乔沉下脸:“你最好注意言辞。”

“哦?那我不注意又怎样?你还能杀了我不成?”殷绪回过身来,脸上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算了吧,东君都杀不了我,何况你一个走狗。”

阮乔冷声道:“你笑的令人恶心。”

“殷绪”笑的更灿烂了:“那你就要见谅了,以后每一天都会是我。”

阮乔道:“就算是为了颜若,我也不会让你控制住这具身体。”

“但只有这样的我,才能杀了东君不是吗?”殷绪凑近欣赏阮乔隐忍的神色:“就是这样的表情,千年前东君也是这样的表情,他以为自己每天都在忍辱负重,其实我看着他,就像在看一条会唱戏的狗。”

阮乔冷笑着反问:“但他还是成功了不是吗?你的术法,你的神力,还有你的半具骸骨,可都在他手里呢。”

看着面前的人略微僵硬的脸,阮乔就知道自己扳回了一局:“更何况,你现在也只能在晚上出来吧?你现在的魂力弱得很,就不要虚张声势了。”

“那又怎样?”殷绪不以为意:“‘他’动用神力的时候越来越多,所谓神力不过是天道驯服他的一条链子,他使用这条链子的力量越多,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就越弱。这条狗链会逐渐剥夺他作为‘人’的情感,相信我,那个时候你们会觉得......还不如直接给了我呢。”

阮乔皱起眉头:“仪式成功会怎样?”

“那就要看谁更强咯,”殷绪扳着手指数道:“神性,人性,魔性,哪个更强就会吞噬其他两个,人性......就不用提啦,等到那时候,人性基本就被天道剥夺了哦,即便是现在也很破碎吧?”他歪着头:“融合之后,我每天的感受大概就是和一个四面漏风的人做邻居,他的思维时不时就会飘到我这边,说不定我吸收的多了,就会像他一样对那些傻子产生感情哦?可是如果神性占大头,你们可就再也见不到‘殷绪’啦!”

他眨眨眼:“所以选我吧?选我选我!”

“......”阮乔道:“越接近仪式的举行地,我的行踪就越容易被东君发现,现在我还不能和他撕破脸。”

“所以只有在我可以胜过他的时候你才会出现,对吧?”

阮乔点头:“怎样才能让你占大头?”

这次“殷绪”倒迟疑了一下:“嗯......让我想想,杀掉哪个比较好呢?”

阮乔挑眉:“什么?”

“保险起见,杀了风言滨吧。”殷绪击掌:“或者把这些人都干掉,一定能成!”

“......你会后悔的。”阮乔道。

“后悔?”殷绪笑了:“我从来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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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林飘乱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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