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4 章 枉玉衡于炎火(十二)

第 204 章 枉玉衡于炎火(十二)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月光下,扶月峰底层弟子的食堂里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幼年的殷绪迟疑了一下,把粗糙的麦饼掰成两半:“吃吗?”

小付羽有着一张圆嘟嘟的脸,上唇的小小唇珠略略嘟起,在殷绪眼里就像一只初生的小麻雀。

“好难吃......”小付羽嚼的眼泪都掉下来了,他腮帮子鼓鼓囊囊,一边吃一边哭:“但是我饿,我想我娘,我想回家——”

“......”小殷绪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鼻涕流进嘴里,表情扭曲了一下:“啊,这个,”他犹豫再三,还是把关于鼻涕的话咽了回去:“如果不是暗卫的话,像你这样的孩子一年能回家两次,额,你慢慢哭,我先走一步。”本来每天习武已经够累了,要不是不想被聂清林发现自己每天晚上都偷吃没面子,他才不跑这么远呢。

可惜,他的脚还没迈出去几步,背后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比他还小几岁的孩子根本吃不惯底层弟子的东西,麦饼卡在喉咙里呛住了。

糟了,这样会把巡夜的引来,他身份敏感,要是被孔少慕知道大半夜在扶月峰偷东西吃,又是麻烦事。殷绪快准狠地在付羽肚子上打了一拳让他把东西吐出来,然后拽着付羽三两步跳了窗,窜到附近的一棵树上。

巡夜的果然来了,小殷绪捂着付羽的嘴,直到人走了之后才松手。刚才没细看,离得近了殷绪才发现,这孩子的衣服料子不错,胸口还绣了——绣了付家的家徽?付长老的亲戚怎么会吃不饱?他顿时有了一种受欺骗的感觉,不会是这小子太能吃了就是单纯出来吃个夜宵吧?那自己还费那么大劲把他也带上树干嘛,反正这样的身份也不会挨骂。

啊......小殷绪感受到手上一阵阵濡湿的触感,无论是鼻涕还是眼泪都足以让他这个稍微有一丢丢洁癖的人破防。确认了附近已经没有别人,小殷绪立马松手:“付家人在扶月峰有自己的厨房,比这里好得多,你为什么跑这么远?”

“堂哥,是堂哥叫我来的,”那块干巴巴的饼在上树时不知被甩到哪儿了,小付羽吸着鼻子,抽抽巴巴地说道:“我很饿,堂哥说这里有东西吃,只要在天亮前回去,就没有人会发现。”

“这么晚了让你一个人跑下山再爬上去,你这堂哥怕不是想要你的小命。”小殷绪嗤笑一声:“我还以为古代版校园霸凌是我一个人的待遇呢,原来他们连自己人也欺负啊。”可惜,他自身难保,没工夫管别人的闲事:“给你个忠告,你不适合这里,赶紧找个能做主的人把你送回家吧,小麻雀~”

小付羽讷讷地说:“我不叫小麻雀——”

“你知道我是谁吗?”小殷绪三两下跳下树:“我是鼎昇门门主的亲传弟子,虽然名不副实,不过正常来说,你该叫我‘二少爷’。”他眉宇飞扬,双眼明亮:“所以,我叫你小麻雀,你就是小麻雀,不许反驳!”

“我,我......”小付羽没心思纠结自己的称呼,他看着此时自己和大地的距离,又想哭了:“二少爷,我不敢下去呜呜呜。”

“你就在上面待一晚上吧,不乱动的话掉不下来。”小殷绪背对他摆摆手:“明天会有人来找你的。”

“不是小麻雀,是小羽。”小付羽坐在巨大的树杈上,目送殷绪的背影离去。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侯爷,”风泉对回来的风言滨悄声道:“又谈崩了?”

风言滨沉着脸:“他不对劲。”

风泉神色一凛:“其实,我们的人要比他们多一些,但凭侯爷吩咐,我们尚有一拼之力!”

“......我不是那个意思。”风言滨单手捂脸:“我只是,意识到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心头笼罩着一团迷雾,弄得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假。

风泉不明所以:“那您的意思是?”

“本侯有一个想法。”风言滨放下手,意味深长道:“暂时没有证据,但我相信直觉。”

“盯紧云容容身边那个叫付羽的人,他一定知道什么。”

“嘶——好恶心的虫子。”

付羽看着许多人从裸露的肌肤上拽下来的扁窄状蠕虫,浑身发麻。

董老赶紧去指导:“不要硬拽!不是教过你们如何处理蚂蟥吗!要拍!拍打!”

“我觉得这东西比毒蛇都可怕,”付羽瑟缩到殷绪身边,扯着他的袖角:“幸好我们鼎......我们那儿没有这种东西。”

“蚂蟥常见于稻田沼泽,我们不事农桑,自然少见。”殷绪回答地比往常慢了好几拍,颇有些魂不守舍的意味,也错过了付羽眼中的担忧。

“小小一只虫子,竟然能吸这么多血。”付羽心有余悸:“不过既然如此,我们也可以用它们来吸取毒血,那昨日有人中毒的时候为什么不用它呢?”

回来的董老一巴掌拍在了付羽头上:“被稻田里的蚂蟥咬尚且有溃烂的风险,长在瘴气林里的蚂蟥,你有几条命敢用?”

“知道了知道了,你这老头怎么总打人!”

付羽跟董老一路斗嘴,吵吵闹闹,让人多少缓解了一些对瘴气林的恐惧,可殷绪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不知在思考什么。

董老的好奇心又被点燃了,和付羽耳语道:“他们又吵架了?”

“啊......嗯。”付羽的笑容略微僵硬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我说错了话。”

“没有想到,居然真的有人追杀到瘴气林里,幸好你机灵。”董老敏感地察觉到付羽突然低落的心情:“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大家?”

“我......没什么。”说了有什么用呢,不会有人信的。付羽怔怔地看着殷绪的背影,说他昨晚并没有一直昏迷,说他听到了非常不妙的对话,说刺客是那个“殷绪”杀的?不,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要再给殷绪更多的刺激,也许殷绪已经发现不对,又或许没有发现,只要他不问,自己就不会说出口。

“你家主子,真是个巨大的谜团。”董老没有戳破付羽的谎言:“她好像是个完美的人,身上却笼罩着一层看不穿的雾,给人一种似真似假的淡漠感。她一直这样吗?”

“不是的,”付羽轻声道:“他一点都不冷漠,也不是完美的。在我眼里,他是个无论被伤害多少次,失望多少次,还是会勇敢拥抱下一次的胆小鬼。”

董老挑眉:“勇敢的胆小鬼?”

付羽坚定地点头:“他恐惧离别,害怕失去,虽然很勇敢,但再勇敢的人失望太多次也会变得胆小,如果有一天他推开我,无论看起来多么冷静平淡,他的心里一定在流泪,因为他就是会一边推开别人一边无声求救的口是心非的人。”

“看来他对你来说并不是主上这么简单啊,”董老笑了笑:“本来是想提醒你们一下,既然你已经发现问题了,老夫就不必多嘴了。”

“他是我的家人。”付羽看着殷绪的背影,一如往昔:“就算他想甩开我的手,我也不会放开。如果其他人都令他失望,让他伤心,那就让我来做他留于此世的锚。”

“付疏篆,我只问你一句,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吗?”

年幼的付羽站在窗外,听到屋里那个人对堂哥冰冷的诘问。

“是。”他听到堂哥的声音:“我恨你夺走了我的位置,如果没有你,我才是门主的亲传弟子。”

“......你可真残忍啊。”殷绪道:“一个位置罢了,你若想拿走,拿走便是,何必演这么久的戏。”

“我残忍吗?阿绪,残忍的是你啊。”

“为了这个位置,为了有能够竞争门主之位的资格,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可将你送来的那一封信,轻飘飘地就否定了我的一切。”

殷绪忍无可忍:“你以为我很想来这里吗!”

“对,就是这个态度,这个将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弃如敝履的态度,这才是我最恨你的地方。”付疏篆道:“你要怪我吗?不对,你更该怪那个把这个位置随便塞到你手里的人。你受人挤兑,被人冷嘲热讽,不是因为没有靠山,是因为你不争,因为你明明可以却不想做!孔少慕认定的继承人是聂清林,你不争,就永远可有可无,只能靠他人施舍度日,身处其位,不谋其事,殷绪,你活该。”

“这次没杀掉你,是我无能,但你记住,我不会是唯一一个对你动手的人。”付疏篆淡淡道:“你既然得到了这个位置,无论争还是不争,都是他人的眼中刺。别妄想妥协和藏拙能换来平静的生活,就算明天就要死,为了今天能活下去也要争,如果没有这种觉悟,你总有一天会后悔为什么现在没死在我手上。”

殷绪似乎想说什么,又停住了:“外面的人,听够了没有,滚进来!”

小付羽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一步步挪进来:“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哦,小堂弟,原来是你呀。”付疏篆轻飘飘地看了小付羽一眼:“你也是一个好运的人啊,我走了,根骨不佳的废物倒白捡了漏。”他起身向外走,与伫立在原地的殷绪擦肩而过,经过付羽时略停了停:“我被这么干脆的撵出去,好像你也告了一状吧?嗯?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好好干,”付疏篆拍了拍小付羽的肩:“说不定,你能比他活的还长呢。”

殷绪蓦地转过头,那一瞬的表情深深刻进了小付羽心中——他认出这是曾有一面之缘的二少爷,而此时的二少爷与那个月夜和他一起啃麦饼的人截然不同,无论是柔软还是愤怒的一面都消失不见,他是一个苍白的人偶,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小付羽听到他的声音——

“你说的没错,”殷绪的手微不可查地一动,付疏篆的瞳孔猛然睁大,后知后觉地捂住腹部——一枚细长尖锐的竹片嵌入腰腹,是被捏碎的竹萧碎片:“那天,你真不该失手的。”

“滚开,”殷绪对身后的小尾巴说道:“离我远点。”

小尾巴停了一会儿,又跟了上来。

殷绪不胜其烦:“你是,算了,是谁都无所谓,不要再跟着我。”

小尾巴拼命摇头:“不行,不跟着你,你会消失。”

“哈?”殷绪没想到自己的想法被一个屁大点的孩子看透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现在不想看到姓付的,小心我打你。”

“你刚才的表情像我阿娘,”小付羽细声细气的说:“她用那样的表情哄我睡着之后,就上吊了。”

“......”殷绪终于拿正眼看了小付羽:“你不会以为,我现在还有心情哄你吧?”

小付羽只是看着他:“所以你会上吊吗?”

“不会。”殷绪压着性子道:“上吊很丑,我不会上吊。这回可以了么?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小付羽犹豫了一下:“我......我怕你骗我,要不,我陪你玩游戏吧?”

到底是谁陪谁玩游戏?殷绪差点气笑了,想了想,他决定顺水推舟:“行,既然你坚持的话,我们就玩捉迷藏吧。我藏,你捉。”

“你把眼睛闭上,数五......一百个数,然后来找我。”

小付羽果真乖乖地捂住了眼睛:“一百,九十九,九十八......”

稚嫩的童声中,是殷绪躲什么瘟疫一般头也不回的背影。

“终于甩开了。”殷绪心里这么想着,跑到另一座山山腰的小溪旁,长出一口气。他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小孩子,从他从付疏篆那里愤而离开到现在一直紧紧跟在自己身后,跑得太快摔跟头,眼泪都摔出来了还要继续跟着,被吼也只会用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无声控诉,就好像殷绪是什么鸟妈妈。殷绪不知道这种依赖从何而来,问他也只得到一句委委屈屈的“你不记得我了吗?”,让人完全招架不住。

殷绪随便往地上一躺,不知不觉地,从付疏篆那里积攒的愤怒和那一瞬间对世界的失望渐渐消散,只剩一种深入骨髓的,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的疲惫——他究竟在干什么呢?他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是什么呢?他在等待什么呢?

就在他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他那个小小年纪就帅的惨绝人寰的大师兄:“师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聂清林冰塑一般的表情里有着常人难以发觉的担忧,殷绪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来人是谁:“是师兄啊,怎么突然想到找我?”

“我路过扶月峰,看到一个付家弟子在找你,原来你在这里,看来他今天是找不到你了。”小聂清林向他伸出手:“跟我回去吧,我都和师父说了,他不会再——”

“你真是个好师兄啊。”殷绪似笑非笑地说:“你在同情我吗?还是在向弱者展示你的宽容豁达呢。”

聂清林从小就不善言辞,他没有为自己辩驳什么,只是蹲下来对殷绪道:“你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殷绪笑容一僵:“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母亲说过,如果一个人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事,没有在乎的人,那这个人就太可怜了。”聂清林看着殷绪的眼睛:“总有一天,这种人要么毁掉一切,要么毁掉自己。”

“......”短暂的沉默过后,殷绪懒洋洋道:“你的话也不是那么少嘛,看你平时惜字如金的样子,我以为你是结巴才不敢说话呢。”

聂清林说话总是一针见血:“你只是想转移话题吧,是我说中了吗?”

殷绪的眼神锋利起来:“你一定要我承认吗?好吧,你说中了,又怎样?你要怎么做呢?你想拯救我吗?你是什么傲慢的‘救世主’吗?”

聂清林平静地说道:“不,我只是想邀请你,如果暂时没有想做的事,就来做我的对手吧。”

殷绪愣了好一会儿才嘟囔道:“什么嘛,平时哑巴一样的人口才竟然还不错。”

“我就当你答应了,”聂清林起身:“那我就先走了,师父还有事找我,晚上记得回接天峰,你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师父了。”

“......你会后悔的。”殷绪脸上没什么表情:“平民之家为利尚且会争的头破血流,我孑然一身,没有顾忌,对我做出这样的邀请,你应该有面对一场生死之争的觉悟吧?”

“不对,你只是现在孑然一身罢了。”聂清林没有回头:“当你有一个目的的时候,无论是同伴还是什么,都会自己跟过来的。”

远处,小付羽带着哭腔的喊声渐渐逼近,殷绪这才发现,距他提出“捉迷藏”,时间已经过了许久了。

“跟过来的,那不就是一个吗?”

“喂,抬头。”

小付羽哭的红红的眼睛猛地瞪大,老槐树茂密的枝干里伸出一只手,殷绪拨开树叶:“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你就没有想过,我躲这么远就是不想被人找到吗?”

小付羽开心地大声道:“不对,你一定想被我找到!”

他这么笃定,倒把殷绪说的一愣:“......什么?”

“玩捉迷藏的人就是又想让人找不到又想让人找到!”小付羽努力地蹦起来想要碰到殷绪:“我找到你了,快下来!”

“......败给你了。”殷绪叹了口气,从树上跳下来,被迫不及待的小付羽拉着走往回走。这次,他没有甩开。

“嗯,你找到我了,小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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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林飘乱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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