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5 章 枉玉衡于炎火(十三))
白府的小校场旁边,顾熙提着沉甸甸的食盒看白家的少爷们练枪。青年男子们上半身赤条条地晒着日光,是一副十分美好的画面,顾熙心中却毫无波动,甚至有几分厌恶,不过她很好的将情绪藏在心里,在白三将军的大儿子走过来时扬起了一抹极小又不至于令人发现不了的笑容:“大少爷,这是老祖宗让我送来给你们的。”
白大少爷是个爽朗中带着些憨厚的人,他接过顾熙手中的食盒:“祖父已经同意父亲收你做义女了,你就跟着下面的弟弟妹妹叫我一声大哥吧!”他扫了眼顾熙的小身板:“熙妹,你要不要也和我们一起习武?虽然练不出个女将军,但强身健体总是可以的。”
顾熙摇头:“多谢大哥,可惜老祖宗叫我和管事们学账,我得快些回去,下次有时间一定来找大哥讨教。”
“咦?祖父竟然已经让你学这个了么?看来熙妹你很有天赋啊哈哈!”白大少爷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也好,羽瑛那丫头就喜欢往外跑,有你陪着祖父,很好。”
顾熙的脸上适时的露出一抹赫色,在白大少爷的目光中匆匆离去,只是在转头的一瞬间,她的神色就立刻冷下来,对于白三将军这个大儿子,她从前是白羽灵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接触。小时候的记忆太过久远,她只记得这个人从小就去军营历练,他和三少爷白战之间原本还有一个兄弟,前几年病死了,白大少爷回府上的次数就更少了,若非白战扮做小副将留在亳都一直未归,大少爷也不会在府上久住。
“熙姑娘,”顾熙在回到账房的路上被叫住了,她辨认了一下,好像是白老将军身边新拨来的一个小厮:“管事现在正在和老祖宗议事,叫姑娘直接过去呢。”
顾熙的义女身份虽然受到了白老将军的认可,但论信任和宠爱倒也谈不上多少,顾熙多少猜到,老将军把她留下的原因一是为了稳定白三将军的情绪,二是打算将她作为内院的管事培养。白老将军有时也会拿外面的事和她说说话,但在和心腹议事的时候叫她还是第一次。
“老祖宗,葛管事。”顾熙行了个礼,恭谨地站在下首:“不知老祖宗叫我来有何事吩咐?”
白老将军大马金刀地盘腿坐在上首,摆摆手道:“不必拘谨,你先坐。”
“你最近和赢儿相处的如何?”白赢便是大少爷的名字,顾熙连忙说:“大哥宽厚和善,待我很好。”
“姑娘不要紧张,今日是有事想同你商议,”葛管事是白老将军的心腹,也是现在正顾熙看账的先生:“最近山贼那边好像有些大动作,出现了很多生面孔,将军准备叫人去看看,我记得姑娘可是会一些方言?”
“是会一些。”听到不是自己出了什么错,顾熙松了口气,又因为山贼二字暗暗警觉起来:“从前四处逃难,青州,垭州,湄州的方言都会说,其他地方不能说全会,但多少听得懂一些。”
葛先生捻着胡子笑道:“那就太好了,将军,您看......”
白老将军点点头:“你可愿和赢儿走一趟?赢儿没什么心眼,但胜在功夫扎实,多带些人,一定能保你周全。”
看着是问句,实际根本没有拒绝的选择,顾熙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厌烦和无力,但表面上她只是顺从地应下:“是。”
好难熬啊,妈妈——顾熙在心里轻轻叹息,如果不是为了妈妈,如果不是为了报复这些让妈妈失去笑容的人,光是面对他们,就足以令她难受的想要呕吐。
“狮子不会在意绵羊的愤怒,在实力强大起来,唯有忍耐和等待。”殷绪的话犹在耳边:“如果再努力都无法成为狮子,那就做一条毒蛇,蛰伏在暗处,等待致命一击的时刻。”
葛先生看着顾熙,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听说姑娘是三将军从亳都带回来的,你在亳都可有见过那位宗伯卿?”
顾熙听他提到殷绪,心里瞬间敲响了警钟:“有所耳闻,但不曾见过。”
白老将军声如洪钟,打趣道:“看来你还是没放下从前的事啊,阿平。”
“毕竟曾经同属一支,多少有些在意,何况羽瑛小姐的来信中对他颇多赞誉,将军不也对他很是好奇吗?”
白老将军撇嘴:“好奇有什么用,已经是个死人了。”
顾熙看了看葛先生,怎么都没能从面相看出来这人和殷绪有什么关系,许是她的目光太显眼,心情不错的白老将军给她解释了一句:“你应该知道,殷绪那一支的姓氏,是商王室立国时赐下的吧。他们其实出自夏朝时的零陵葛氏,那时葛氏自称一国,成汤伐夏之前连征十一国,然后天下大服,葛氏便是第一站。”
白老将军扫了眼葛先生,见他面上没有异色,继续道:“当时葛氏家主放荡无道......殷绪祖上的那一支投靠了成汤,葛氏被灭后随汤灭顾吞豕,北伐昆吾,立下赫马功劳,那一支也在成汤成为天子后被赐‘殷’姓。”
饶是对殷绪情感复杂的顾熙听到这些也不禁吃了一惊:“那葛先生......”
葛平一笑:“我便是被成汤枭首的葛氏家主的重孙辈,勉强算是那位殷大人的堂叔。不过,这都是老黄历了,如今除了将军,怕是根本没人知道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从前的旁支声名显赫,家主一脉却泯与众人,甚至这之间还一度为奴,要说全然放下,那必是不可能的。”葛平额头的沟壑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苦难,然而其中却也有洒脱:“但我却敢凭心说一句,我从未羡慕过他们。”
听到这里,白老将军面上的轻佻之色尽去,这位年近九十的老人半阖双目,静静地靠在案几上,饮了一盅浊酒。
“赐予国姓,累世公卿,看似炙手可热,但那一脉又有几人是得以善终的?”葛平淡淡道:“商王对他们有多么倚重,他们就有多么危险。殷绪的祖父太过劳累猝死在家中,他父亲殷凌因为敬王急于削弱诸侯势力战死燕城,他自己......如今也不过十七,就落了个生死不知的下场。”葛平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浅尝一口,满足的咂咂嘴:“倒不如我,顽石杂草般,做一个不起眼的管事,反倒自在,还能多喝几年将军亲手酿的酒。”
白老将军叹道:“多喝几年酒......你怕是喝不了多久了,老夫还能活几年呢?”
“儿孙未来的造化如何,白家在这片乱局中会走到哪一步,这些事我这把老骨头估摸是看不到了,只是......多少在死之前,想再看小澜儿一眼啊!”尽管白杞澜也已年过三十,白老将军依然喜欢叫她的乳名,他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也不知她在亳都过的如何了,王上有没有好好待她。”
葛平在旁宽慰:“娘娘贵为王后,公子渊也乖巧孝顺,又有瑛姐儿陪着,怎么会不好呢,将军不必忧心,倒是您,您身体康健,娘娘在亳都才会安心。”
白老将军点了点头,眉宇间的担忧却没有减轻半分:“昨日午后小憩,胸口骤然剧痛,医官只说是睡姿不对,不知为何,老夫却想到了小澜儿,心头总是不安,只恨千里迢迢,家信无法即时到手,不能立马得知她的近况。”
原来,这个人也有这么柔软的一面啊......纯粹的恨意在这声叹息中混进一些顾熙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感,她突然生出一种冲动:“老祖宗,熙儿斗胆想问您一句,您这一生有没有觉得对不住的人,有没有做过后觉得后悔的事呢?”
白老将军没有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一时不知该不该恼怒她的大胆,但最后,他还是回答了:“没有。”
“作为父亲和丈夫,或许老夫对不住战死沙场的孩子和郁郁而终的老妻,可作为家主,作为将军,老夫并不后悔做出的选择。”
顾熙的声音中夹杂着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些许期颐:“就没有......”她声音越来越低:“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白老将军回答的斩钉截铁:“自然没有。”
对于曾经的白羽灵母女,他只字未提。
顾熙垂着头,她早该知道的,不能对这个府里的人报以任何期待,她如何能忘记在这里尝过的所有冷漠和敌视?对白老将军来说,她和她的母亲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微不足道,低于尘埃,所以不闻不问,所以肆意伤害,毫无愧疚。
她始终记得,如果不是这个老人,白三将军本来已经想要离开白家,和她母亲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或许是个好将军,却不是个好父亲,他将一个又一个孩子带往沙场,看着他们失去生命,无视妻子的泪水,无视孩子的恐惧,无视人的情感......不,并不是完全无视,而是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
这很正常,顾熙对自己说——人都是偏心的,她可以接受这种偏心,那么,这些人也可以接受她的憎恨和报复吧?
“你最重视什么呢?你最想要什么呢?”顾熙深深地看着白老将军,想要看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行礼告退。
决定以顾熙的身份回到白家前,殷绪身边那个叫梁兆新的青年曾问过她,对白家的势力有没有其他的想法,她的回答是没有。对于一些人来说,掌控和利用比毁灭更有益处,可顾熙不想,她厌恶“利用”这个词汇,“利用”意味着她还要容忍那些她厌恶至极的人活着,而她只想看到他们的绝望。
人心是如此复杂,她没有时间细细研究,那便简单些,毁掉他的一切,就像他们毁掉她的妈妈,夺走她的一切一样。
来看看吧,她被漠视的,卑微低贱的愤怒,总有一天,这熄灭的柴火上迸溅的小火星会烧尽这些人珍视的所有,那么首先,就从白赢开始吧。
“云小姐,我们去解手的时候,有些人发现了一些像是记号的东西。”
殷绪有些惊讶的看着来人,觉得身形有些眼熟:“你是昨天我上药那个——”
“正是!没想到您竟能认出我的声音!”来人是昨日被多足虫咬伤后,被殷绪亲自上药的风言滨的手下,眼下众人都带着斗笠殷绪仍对他有印象,这个事实让他更激动了:“我们原本没放在心上,但很多人都在不同的树上发现了类似的记号,我就想......虽然赶路是最要紧的事,但属下认为还是要注意一下!”
殷绪甚至听得见他心脏剧烈的跳动声,他好笑地拍了拍这人的肩膀:“那么,你家侯爷怎么说?”
“......”可疑的停顿让殷绪瞬间明白了,这个消息风言滨还不知道,或者是别的人去禀报了风言滨,这个人没有得到风言滨的许可就来找“云容容”了。他换了个话题:“带我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