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九万里风鹏正举(二)
殷绪跟随老道士的脚步,缓缓登上祭台。他曾以为自己已经了解这个血腥的时代,然而一切的自以为都在亲眼见到的时候尽数崩塌。
“人祭”,以前只在教育频道上看见过的描写,在他眼前一一呈现,而这比电视上的描述和还原要残忍百倍。祭台的台基两侧各被挖出一路深沟,大概有四十名奴隶垂着头跪在深沟旁,等待最后一刀的到来。
商国的祭祖仪式沿袭了前朝的规格,挑选被掳获的羌人,与牛羊一起被作为祭祀时的牺牲。虽然现任的商王子高并不喜太多血腥,一般只用砍头的“伐”祭,血祭与燎祭(焚人)等并不常用,但对于从未见过祭祀活动的殷绪来说,委实太过残忍。羌人的身上有刚抹上不久的黑狗血,冲天的血腥气味激得殷绪脸色发白,胃里有酸水在翻腾,他几乎想把昨天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殷绪微微颤抖,步伐也慢了下来。
老道士觉察到他的不适,悄悄将自己的袖角塞进殷绪手里,两人间距不过两步,礼服的袖子又足够宽大,所以并不怕旁人看见。
殷绪缓缓吐了口胸中的浊气,他捏紧了老道士的袖角,感觉稍稍好受了一点,便尽量保持目不斜视,平静的从这里走过去。
祭台建在山顶,亳都四周地势平缓,没什么险要之处,所以这座山也并不太高。虽然殷绪一路上脚都在发软,但并不妨碍老道士暗地里半拖半拉地把他拽上去,前后不过一刻钟,殷绪就已经晕晕乎乎地登上了祭台。他才踏上雕着兽纹的石板,就听得一人清冷的嗓音,像清晨山间流淌的清泉,激灵灵滑过他的耳朵,冻得他浑浆浆的灵台瞬间清醒。
“沛澄见过祭司大人,一月不见,祭司大人别来无恙?”
殷绪抬头,只见说话的那人身着一件苍青白鹭纹的长服,黑发盘在头顶,用三对儿白玉簪固定,越发显得此人乌发如墨,肤白如玉。明明相貌也是一等一的俊秀,可眉间一丝阴郁生生去了他五分仙气,令人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劳烦林大人记挂,本司尚无大碍。倒是林大人,为幽燕关叛乱之事劳心劳力,辛苦至极啊。”老道士轻笑着寒暄。撇去殷绪个人的偏见,老道士长得也是丰神玉秀,丝毫不输林沛澄半分,且更多了几分久居上位者的稳重。
林沛澄拱了拱手:“不敢当‘辛苦’二字,只是尽一份为人臣子的责任罢了”
“有林大人这样的臣子,是君主之幸。不过,林大人究竟是谁的臣子,这个问题令本司颇为疑惑啊!”老道士的语气依然平淡自然,可说出的话却宛如平地惊雷,震得林沛澄脸上的一派谦逊霎时破裂。
林沛澄并未辩解,他的僵硬只在一瞬,心绪很快地平复下来。他不再看老道士,反倒将目光转向殷绪,唇角甚至还勾起了一个堪称温柔的笑意:“他长得与他母亲很像。”
林沛澄缓步走到殷绪面前三步远的地方,伸手想要触碰殷绪的脸。
殷绪没想到林沛澄会有此动作,紧了紧手中老道士的袖角,犹豫了一下,抬头对上林沛澄的双眼,心头猛地一颤。那是个十分复杂的眼神,夹杂着怨恨和…怀念?他下意识地偏头避开林沛澄伸出的手。
林沛澄怔了怔,旋即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待殷绪再想探究他刚才的神情,他眼中情绪早已收的一干二净,只留下一片幽深的黑。
“三年前,他兄长殷复也这么大。同样是殷侯爷的嫡子,殷复所尝过的锦衣玉食不知凡几,当时我见他正坐在父母怀中撒娇,正是一派天真娇贵。”林沛澄声音不急不缓,语气平淡,但话中透着一丝嘲讽:“而这个孩子,却被生生关在商宫五年,别说和父母撒娇,怕是到现在连话都不会说。”
林沛澄压低声音,凑近老道士的耳朵:“祭司大人,若将来这孩子知道,是你与他父亲亲手葬送了他的一生…你猜,他还会不会与你如此亲近?”
老道士并没有理会林沛澄,林沛澄正觉得奇怪,突然退了好几步,脸色大变。他捂住嘴闷声咳嗽,等呼吸稍稍平稳,手中已有血痕。
“祭司大人好身手。”林沛澄不怒反笑,“恼羞成怒?”
可他的笑很快凝结在嘴角,林沛澄看清老道士的眼神,他看着自己,就像在看一只臭虫。明明他林沛澄今日站在万人之上,锦服华袍,可他站在这个人面前,又像是回到了多年前被人冷眼嘲讽的时候。不,当时还有一人站在他身边,可那人如今……
林沛澄稍稍有些失神,他心中突然涌起几分苦涩,胸口像被什么闷着,喘不过气来。仟韆仦哾
老道突然也笑了,可他眼中没有一分笑意。他开口,无喜无怒:“你觉得,你值得本司为你恼羞成怒?”他低头给殷绪送了个安抚的眼神,又转头看向林沛澄:“本司心中自有一分明白账。天法自然,谁对谁错,报应如何,自有定数。本司做下的事,苦果乐果都愿意一应吞下,但求问心无愧。所以……”他欺身上前,轻轻地地拭去林沛澄嘴角未干的血迹:“本司又凭什么要用你这样一个…废物的话来恶心自己?”
老道士的动作十分温柔,他的目光也专注到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可林沛澄却在这样的温柔下微微颤抖。
擦拭完毕,老道士挪开脚步,慢条斯理地从衣襟里抽出一条帕子,擦了擦手,就随手将沾了一点儿血痕的帕子丢在地上。
“王上恐怕不多时就要到了,”老道士转身,拍了拍殷绪的后脑勺:“绪儿,我们走了。”顿了顿,他略微侧头:“林大人,保重。”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老道士走着走着,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殷绪就停了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可我现在不好说。”老道士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放在殷绪的头顶:“此事牵涉众多,我此时解释不清。且你从出生到现在所受的苦确是有我的责任,若由我来解说,未免有推脱之嫌。所以……我等你自己查明白,到时…你想怎样都好。”
殷绪垂下眼帘,低头闷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若等不到那一天呢,若我今日就死在这里呢?”
老道士莞尔一笑,如同在商宫时他千百遍做的那样,轻轻地捏了一下殷绪的脸:“不会的,我保你离开。”
殷绪鼻子突然一酸,刚听见林沛澄的话时,他确实在怀疑事情的真伪,他拼命地安慰自己那不过是林沛澄的挑拨,但当面前这个一直陪伴自己的人亲口承认,他就是赐予自己五年痛苦的人是,心中怎会没有恨意?可一切搅起心中静水的波澜在老道士一句“保你离开”中尽数平静。
“就算是他送我进来的又怎样?”殷绪心想,叫他习字的是老道士,陪他说话的是老道士……无论老道士做了什么,殷绪都不会忘记从前商宫里,那人轻轻捏着濒临崩溃的自己的脸,一遍又一遍的念:“绪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时,唇边已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殷绪抓着老道士的袖子,向前走了几步:“不是说要走么?”
老道士微微一愣,随即轻笑,他快走几步,追上了殷绪的脚步。
衣摆与地面摩擦的簌簌声响中,殷绪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的,却又很坚定: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