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80章 文官足矣
顾念正在担心间,殿内戛玉鸣金的曲声稍歇,广场那边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他心头一颤,抬眼望去,只见马蹄纷沓,七八百匹高头骏马,披挂着绚丽华美的璎珞和漂亮的战甲,昂首扬尾地走进了殿前那片辽阔的广场。
骏马旁边皆是披坚执锐腰挎千牛刀的锦衣华卫,俨然是一队华丽的骑兵仪仗队,气势卓然。
如果说后世绣春刀随着锦衣卫一起盛名远扬,那在这个时代,千牛卫手中脱胎自皇帝随身御刀的千牛刀便是独领风骚的存在。
鼓乐声响,现场奏起气势恢宏的破阵乐。
铿锵的鼓点间,千牛卫翻身上马,长刀出鞘,锋刃如雪,战马愤蹄嘶鸣。
霎时间,眼前仿佛就化作了战场,千蹄纷沓,声震如雷,杀气盈然。顾念他们身下的含元殿,仿佛都跟着他们冲阵厮杀的动作微微震颤起来。
根据昨天墨青所说的冷宫位置,在那里和宣阳坊的墨家之间连一条直线,顾念便猜测出了墨家地道在广场上通过的大概方位。
他不禁握紧了双拳,来回紧盯着那一线斜穿而过的区域,生怕哪匹马一个不小就踏在墨家工匠挖的地道上,将地面跺出个窟窿,那一切就都完了。
他正在紧张之间,有人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安抚道,“不用怕,花拳绣腿的表演而已。”
顾念转过头,这才发现旁边离他不远坐着的就是张闯。
显然,对方以为他这个文官被广场上千马齐嘶战意昂然的情形吓到了。
顾念也不好解释,点点头,感谢了对方的善意。
既然他在这里……顾念下意识地往张闯那排最前面看了看,那个坐在最前面正举杯与申国公对饮的中年男子,肯定就是安番侯了。
大梁原本的六方军侯,如果按照目前的实力强弱排序,大致就是镇东侯、镇北侯、镇西侯、镇南侯、安平侯、安番侯。
镇西、镇东、镇南三方军侯相互交好,在朝堂大事上一向也都是站在统一立场。
镇西侯的驻地在西北一带,原本是六方军侯中实力最强的,但自从六年前年云起战死沙场之后,镇西军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自此不说一落千丈,至少也是军心士气和元气大伤,再加上年深年纪尚幼小,爵位空悬,年风勇对林安心中有气,在许多事情上针锋相对,镇西军能得到粮草和各种资源也逐步锐减,实力也被削弱了不少,一下跌到了第三。
位于东边的镇东军,位置得天独厚,背靠东边海岸线的天然屏障,能来‘对线’的外敌极其有限,因而在六方军侯之中的压力最小,发展迅速。
镇西侯去世后,镇东军在此期间则逐渐积蓄实力,偶有小股海寇,也都被镇东侯系数剿灭,隐隐占据了六方军侯之中最强的位置。
镇北军在后世的东北一带,从地理位置来说,大本营的位置距离长安最远,原本是六方军侯中实力最差的那个,但由于之前得到林安的大力扶持,一跃而起,占据了第二的位置。
镇南军在后世的江浙一带,物产丰饶,镇南侯也没什么太大野心,稳扎稳打,不争不抢,一直跟在两个大哥后面埋头经营自己的小天地,稳稳坐在第四。
安平军在后世云南一带的位置,与镇北军斜线相对,距离长安同样路途遥远,十数年前起,就基本处于半失控状态。
安番军负责的区域在北边,处在镇西军和镇北军之间,占据的面积虽然看起来和别人差不多大,但大多是地广人稀的草原和沙漠,资源匮乏。原本还能仗着骑兵的优势士气彪悍压镇北军一头,但由于向来只埋头打突厥,懒得参与朝堂之上的争端,自然也得不到什么资源上的优待,现在反而落在了六方军侯里实力最弱的位置。
对于吕青的登基,六方军侯也态度各异。
顾忌着年深还在长安,镇西军那边明面上是支持镇东侯吕青登基的,但并没再派人过来,而是由年深全权代表。
镇南侯一直以镇东侯和镇西侯的意见为主,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因此是新皇支持派。
镇北侯与林安勾结,向来与镇东镇西镇南三边不和,二月长安兵变之后,便自称病重,闭门谢客,对于吕青登基称帝的事情不置可否。
安平侯是六方之中唯一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反对意见的,拒不承认吕青为帝,甚至还在十几天前兴兵,意欲讨伐。
距离最近的镇南侯就被派去阻挡安平侯,由于双方战火胶着,镇南侯坐镇西南无法脱身,便只能派使者携贺礼来长安朝贺新皇。
唯有安番侯,居然出人意料的现身长安,亲自从草原回来参加吕青的登基大典,个中意图,着实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安番侯此次回京城到底是真的只关心打突厥,对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不太在意,还是明面上支持吕青,实则回来探听虚实另有图谋,各方耳目都异常关注。
原书顾念只读到一半,从他已读的部分来看,安番侯后期似乎还是流露出了想逐鹿中原的野心的,他手下曾有一支队伍与年深缠斗良久,着实令年深头疼了一番。
顾念现在也很头疼。
因为安番侯是他大哥的老板。
上次顾言回来虽然甚少提及军中的事情,但从言谈之中所透露出的状态来看,安番侯对顾言是极为信任与看重的,顾言也对安番侯很是敬慕。
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以后如果安番侯跟年深为敌,那岂不就是他大哥要与年深为敌?
在顾言心里,突厥与顾家是死仇,不灭不休的那种,劝他离开安番侯那边的可能性几乎约等于零。
顾念正在为顾言与年深目前几乎无解的局面而头痛,周围的乐声突然转为欢快的节奏,千牛卫翻身下马,广场上奔腾的肃杀气息也随之收敛,战马恍如听得懂乐曲般,开始随着音乐节拍踏动,一时间璎珞唰唰颤响,近千匹骏马随着乐曲整齐地摇首摆尾,仿佛在舞蹈,场面极为震撼。
众人惊讶间,数十个穿金带玉的侍者,抬着个彩绦装饰的巨大板床,放在了广场中央。
领头的那匹骏马倏然跃上,朝大殿当中的吕青作出臣服叩拜的姿态。
侍者们抬着板床送至阶下,高声齐贺:“恭祝陛下,辉耀日月,圣祚无疆!”
吕青哈哈大笑,当场命人赐酒,板床上的骏马伶俐地衔起酒杯,一饮而尽。
舞马衔杯?顾念长吸口气,当初在博物馆里看到舞马衔杯银壶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机会亲眼目睹到这一幕。
在舞马之后,上百名宫女在悠扬的曲声之中款款进殿,跳起了霓裳羽衣舞。
和缓舒适的节拍里,宴会上的气氛逐渐松弛,众人也开始推杯换盏。
对于安番侯的现身,吕青还是极为开心的,一方面安番侯毕竟实力最弱,目前还没有与他争抢王座的实力,构不成威胁,另一方面来说,不用管安番侯心里到底怎么想,至少他能亲自出现在长安,明面上就已经是目前最支持吕青的一派了,对吕青登基后壮大声势颇有推波助澜的效果。
所以他的第二杯酒就赐给了安番侯。
顾念惦记着地下那边的进度,不时朝年深那边张望,吃得心不在焉。
酒过三巡,一个汉化流利的胡人使节突然站了起来,言说听闻大亁勇士马球技术了得,他特意带了国内最好的一队球者,要与大亁的勇士比试一番,给大家助兴。
顾念挑了挑眉,无论哪个时代,总有这种用挑衅的方式在大家面前刷存在感的客人。
马球本就是骑兵中盛行的竞技项目,吕青也对自己的手下颇有信心,立即点了一队千牛卫出去,让他们陪客人玩玩。
此时天色已经暗,宫人们训练有素的在广场上燃起一圈巨烛,用障屏在三面架起‘矮墙’,圈出马球场地。
顾念原本也是看热闹的心态,但当他看到大亁这边用作球门的龙头柱被安置到了墨家地道途径的区域附近时,顿时涌起了不妙的预感。
然而,这时双方已经牵马步入球场,什么都来不及了。
线香点燃,欢呼声起,球手们拎起月杖,飞身上马,上半场比赛正式开始。
也不知道是由于对方有备而来,还是那队千牛卫徒有虚名,没过多久,大亁这边就被连进两球,接下来的时间,双方也一直在大亁的球门前纠缠不休。
胡人使节洋洋自得,吕青脸上的笑容却快要挂不住了。
顾念盯着那些在球门前争抢的球手,担心不是球,而是地下的那条通道。
突然,有个胡人与千牛卫抢球,两人双双摔倒,掉下马来。
席间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呼,打马球落马可是非常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被马蹄踩踏致伤,甚至有人被踩踏丧命的。
幸好那两人都是身手利落之辈,就地翻滚了几圈,避开了马蹄的范围。
此时恰好线香燃尽,上半场比赛结束。
千牛卫和胡人球手们各自围住了自己落马的队友询问状况。
上半场结束,胡人以两球的优势遥遥领先,而且以刚才的大亁这边被全面压制的状态来看,下半场得胜绝不是问题。
那个胡人使节愈发得意,频频夸赞起自家球手,吕青面色阴沉,今天这种时候,如果大亁输了,面子可就丢大了。
发现那个摔下来的胡人球手指着自己滚过的地方跟队友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顾念不禁有些着急,他该不会刚才在地上滚过的时候听到了地下什么奇怪的声音吧?
他担忧地看向年深那边,却见年深回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站起身来,对着吕青躬身行礼,“圣上,马球看来的确很有意思,在下也想下场去为大家助助酒宴之兴。”
叶九思蠢蠢欲动的想要跟上,却被申国公一个眼神阻止了。
“圣上,在下也愿同去。”陆昊和马涼也接连站了起来。
见他们三人主动请缨,吕青大喜过望,摸着颌下钢针似的短须连连点头,“准了。”
那个胡人使节显然对大亁的文化了解颇深,一看年深是文官打扮,面色便颇为不屑,再看另外两人之中居然还有那个接待他们的鸿胪寺少卿,愈发放心,大亁换上去的三人里有两人都是文官,那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圣人确定要派文官上场?”那胡人使节看看年深,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
文官?大亁这边的满朝文武俱是无语地看着那人,你待会儿就知道这个‘文官’有多可怕了。
年深长眉微扬,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丝淡淡地笑意,“今日乃大吉之日,不亦斗气太浓,文官足矣。”
顾念:…………
奸诈!但是我喜欢。
年深、陆昊和马涼换了衣装,下半场立即开打。
几息之间,那些胡人球手便感觉到了新换上场这三人带来的强烈压迫感,场上局面陡然逆转。
半盏茶不到,年深跟马涼便已经长驱直入各进一球,迅速扳平了分数。
席上的胡人使节大惊失色。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正在惊愕间,年深扬起月杖,潇洒的一记长击,将球传到球门边的陆昊手里。
胡人使节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平日里总跟他们笑若春风的鸿胪寺少卿一勾一带,灵活避过他们的球手,将那颗彩球送入门中。
三比二,大亁反超,殿内殿外立刻同时响起了欢呼声。
顾念也松了口气,自从年深上场开始,就牢牢将人压制在对方的球门附近,地道这边的危机总算是接触了。
他低头喝口汤润嗓的功夫,年深又再进一球,比分瞬间变成了四比二。
接下来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里,顾念总算明白当初萧云铠为什么说年深最厉害的是马球了。
他跟陆昊和马涼配合无间,势如破竹,上半场还风头正劲的胡人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头都抬不起来。
线香燃尽,香灰飘落的最后一瞬,年深挥动长杖,流星追月般的击出最后一球,彩球划过众人头顶,在空中留下道漂亮的弧线,正入球门,将比分最后定格在九比二。
大获全胜,殿内殿外欢声雷动,千牛卫们高兴地将年深、陆昊和马涼三人英雄般的抛举起来。
夜风拂过,年深额间带着汗色,遥遥看向殿上的顾念。
人群之中,顾念也高高举起右手的大拇指作为回应,随后又调皮地张开五指,隔空做了个要与年深击掌的动作。
年深:…………
众人兴高采烈的庆贺中,胡人使节带着那队球手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接下来就到了顾念他们精心准备的那道大菜登场的时刻。
乐音缥缈,一座巨大的‘花山’被推到了大殿上,山上的姹紫嫣红,百芳争春,一派欣欣向荣的模样。
众人正盯着那座制作精美的花山打量,啧啧称奇。
花山内突然传出声音,“听闻人间有新皇登基大喜,我等小仙特来朝贺。”
声音未落,花山四周忽地腾起白色的‘云雾’,白雾越来越浓,云雾飘渺之间,十个衣袂飘飘,粉面朱唇的艳丽美人在花山间悄然现身,巧笑倩兮,顾盼生姿。
殿内端坐的宾客全都惊了一下,居然没看明白这些人是怎么出来的。
就连已经见过那些糖像的吕青都怔了怔。
须臾之间,白雾渐收,众人再定睛细看,才发现花山上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座座栩栩如生的雕像,因为脚下带着滑轨,才有了‘飘忽若神’的效果。
只见那些美人有的吹笛,有的献舞,有的捧着如意,有的拎着仙酿,有的端着云霞,还有的手展长卷,身姿绰约,婉丽动人。
“芙蓉花神献琼花。”侍女从雕像手上提走花篮,送到吕青面前,吕青笑眯眯地接了。
“玫瑰花神奉如意……”
滑轨轮动,每位花神站到花山正中的位置,一道道菜品便从她们手上流水般地送到诸位宾客的桌面上,等到海棠如同施法般地‘展开’太平画卷的时候,林国公都忍不住点了点头,“妙,实在是妙。”
等到仙酿和云霞糕入口,从未尝过的神奇味道更是震住了在座的宾客。
“餐云饮霞,神仙滋味,”对面的一人连连赞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申国公和吕青道,“申国公该不会是为了恭贺陛下,真的请道人拿来了仙家妙方吧?”
吕青听罢,不禁面色大悦,哈哈大笑。
叶九思回过头,朝顾念比了个大拇指,师父,厉害!
最终呈现效果的确完美,顾念也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不过真正厉害的是墨青,没有他和那些工匠们的巧手,恐怕三分之一的效果都达不到。
因为吕青嗜辣,宴席最后一道菜,是御厨原本就准备好的四味汤羹,有酸、甜、咸、辣四种调料。
据说四种都放,会有一种特别神奇的味道。
那不就是胡辣汤?将四种调料都往滚烫汤碗里加了点,顾念心不在焉地搅动着。
眼见着宴席接近尾声,墨青那边却依然没有消息,顾念脸上的笑意散去,越来越担心。墨青,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阿嚏,今天的茱萸粉似乎特别辣,闻到味道就让顾念打了个喷嚏。
“嗬嗬!”坐在申国公身边的安番侯突然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打翻汤碗,滚倒在地。
“侯爷!”张闯和几个副将起身围了过去。
难道有人下毒?眼见着安番侯痛苦翻滚,大殿内众人不禁都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将手上的汤碗推远了些。
“侯爷!侯爷!”张闯跪在安番侯身边,急得手足无措,只得抬头向四周求救,“你们谁懂医术?”
他常年在外打仗,京城之中根本没有什么认识的人,慌乱之中看到顾念,便想起了他家是开药肆的,一把将顾念拽了过去,“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顾念被他拽得踉跄跌坐在安番侯身边。
地上的安番侯双手痛苦地捂住喉咙,脸色已经憋到紫涨,但却明显没有秦染说的毒物那种黑紫的感觉。
顾念心念电闪,猛然想起件事。
“快!帮我打开他的嘴巴。”顾念语速急促地对赶到身边的年深和叶九思交代,同时着急地在腰间摸索,想找到件趁手的工具。
叶九思丝毫没有犹豫,立刻听话地压住了安番侯的手,年深则捏住下巴,强迫他张开了嘴巴。
“放开侯爷!”安番侯那几个副将觉得不对,纷纷围上来想要阻止。
年深示意叶九思继续捏住安番侯的嘴巴,起身护在顾念身后,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与此同时,顾念已经一把拽下张闯冠上那根尖利的簪子,用力戳进了安番侯的喉咙。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