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王侯叩门不得见 豆蔻熟透暗香添
萧冀闻驾着马车一路向东,出了胜朝门,一路上灯火渐暗,车马行人益稀,天都城的喧嚣在身后逐渐远离。夏日的郊外满是野草的清香,远离了城中夺目的灯火,才看得清满天繁星。漆黑的旷野上偶有几处灯火,在布满繁星的苍穹之下忽明忽暗的闪烁着,一时间仿佛星光璀璨的夜空才是繁华人间。
裴翊熵将车帘挂起,让郊外野草的清香放肆的飘进车内,他闻着这不同于天都城中的气息,感受到一阵难得的轻松。
转过一处路口,马车驶入一片竹林之中。竹林中道路不宽,勉强容得下马车行驶,萧冀闻放慢驾车速度。不多时,一座庄园赫然出现在道路的尽头。这庄园不甚大,坐北朝南,约摸有一亩地余大小,院墙以竹筒制成,借着星光,隐约看得清庄园大门上方写着“槿薇斋”三字,旁边上联“休来问道无余说”,下联“听罢竹风自返行”。
萧冀闻下车,前去敲门,敲了半刻,并无人应答。裴翊熵见状,也下了车,透过竹墙的缝隙,依稀可见园中尚有灯火,他命萧冀闻接着敲门,自己恭敬的朝园内喊道:“晚辈景辉侯长孙裴翊熵特来求见安先生,冒昧打扰,还请安先生见谅!”
喊了三遍后,听见园中一年轻人说道:“师傅并不认得什么景辉侯,夜已深了,还请回去吧。”
裴翊熵抬手示意萧冀闻停下敲门,他略加思索,说道:“烦请转告安先生,在下曾亲睹‘九星并蒂兰’风采,仰慕安先生已久,特来拜会,还请开门一叙。”
园中年轻人说道:“仰慕师傅的人很多,师傅哪里见得过来,阁下请回吧。”
裴翊熵道:“还请转告安先生,晚辈此来实是有要事相商,恳请一见。”
园中年轻人说道:“来找师傅商量要事的人也很多,你们那些要事又与师傅何干?阁下莫要再说了,师傅不见。”
萧冀闻低声道:“公子,安怀莅府上的人架子好大,要不咱们改日再来?”
裴翊熵摆摆手,低声对萧冀闻道:“无妨,我再试试。”说罢他又向院内道:“如此说来,实在可惜,今夜无缘得见安先生了。那我就改日再来请教先生‘彼岸陀罗’之事。”
只听园中一中年男人说道:“且慢!白月枫,你去开门吧。”正是安怀莅的声音。
那年轻人来开了门,机警的看了裴翊熵与萧冀闻两眼,说道:“你们怎么知道‘彼岸陀罗’的?请进来说话吧。”只见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衣着朴素、目光清澈,带着他们进了园子。
裴翊熵与萧冀闻进了槿薇斋,脚下是一条笔直的石子路,一直通向园子正中间的一座房舍,这房舍的东西两侧还各有一处厢房,均以竹子制成,做工非常考究,想来是有人特地为安怀莅修建的。竹舍四周,尽是大大小小的花田,稍大些的约有十余丈长宽,稍小些的仅有一丈长宽,这些大大小小的花田约摸不下一百个,各花田之间均以石子铺路,被严谨的隔开。
只见有几处花田上用竹棍搭起架子,盖上黑布,个别花田中还蓄着水。星光之下,看得出各花田中的土壤颜色深浅也有分别,自是来自不同州郡的土壤,越靠近园子北边,土的颜色越深。种种布置,都是为了尽力还原异乡花草原本的生长环境。花田之上,各色花草争奇斗艳,有的异常妖娆,有的庄严肃穆,有的幽幽的闪着荧光,夜色中仿佛能摄人心魄,也有的看起来平平无奇。它们来自大虞十三州的各个角落,但安怀莅把这里变成了它们的第二故土。一时间,裴翊熵与萧冀闻似乎觉得眼睛不够用一般,根本看不过来。
几人边向竹舍走去,边说着话。
“阁下姓名可是白月枫吗,请问白月蔻是阁下什么人?”裴翊熵微笑问道。
“白月蔻正是舍妹,眼下正在闭关制香,整日把自己关在屋中,我都快两个月没见到她了,师傅还总问我她什么时候出关,我哪里晓得。你们认识她吗?”白月枫说道。
裴翊熵对着白月枫点了点头,说道:“倾人阁制香师白月蔻,是难得的制香奇才,我虽还未见过白月蔻本人,但她制的几味香我都见过,当真是极难得。”
“舍妹自从去了那倾人阁供职,见我和师傅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白月枫边说边叹了口气。
“她在那倾人阁供职,可还称心?”裴翊熵问道。
“她是很称心的,毕竟她擅长制香一道,她也算配得上倾人阁了。”白月枫说道。
“阁下此言差矣,在我看来,是倾人阁配得上令妹!”裴翊熵说道。
白月枫抬头看了裴翊熵一眼,机警的眼神略有放松,继而说道:“前些年,她一直在我和师傅身边,我们三人就像亲人一般,天天守着这些花草,这些花草也像我们的家人一般,大家都很自在。可是,突然有一阵子,她不怎么笑了,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答。有一日她跟我说,想去山的那边看看,我问她什么山,她也不答。之后过了几日,她就去倾人阁了。打那之后,她就越来越忙,我们几个月也难得一起吃一顿饭。后来我才明白了她说的去山那边是什么意思。师傅嘴上说她开心就好,但我看师傅心里其实也不自在。”白月枫说道。
“也许有一天,阁下也会想去山那边看看。实不相瞒,我便是倾人阁代掌柜。”裴翊熵说道。
“你是倾人阁掌柜,那就是管着蔻儿的人了,刚才多有得罪,失敬了,赶快往屋里面请。”白月枫说道,语气中一下子多了一丝兴奋与紧张。
“阁下切莫客气,原是我们深夜打扰了。”裴翊熵亲和的笑道。
几人说着话,就到了竹舍前。白月枫加快了脚步,冒冒失失的先进了屋,指着裴翊熵对安怀莅说道:“师傅,他们是倾人阁的人,这位公子是蔻儿的上司。”
安怀莅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原本眼神呆滞,光着脚坐在竹椅上,听到白月枫这么一说,急忙穿起鞋子,起身相迎,对裴翊熵说道:“我们都是粗人,公子莫怪。”说完让白月枫快去倒好茶。
白月枫挠了挠头,说道:“师傅,你这不是难为我嘛,平日里来人我们从不奉茶,我都不知道茶在哪里,倒是经常有人给我们送茶来。哦对了,前几日有个什么尚书侍郎的过来,给了咱们一饼茶,就用那个可好?”
安怀莅道:“是了,快去吧。”
裴翊熵止住白月枫,对安怀莅说道:“安先生切莫客气,我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这些礼节大可不必,咱们喝水就好了。”
安怀莅道:“也好,公子请坐。老夫刚才听你说彼岸陀罗,你怎知此花?”
裴翊熵道:“不瞒先生说,此花虽难得,但阴毒至极,我有一位友人,前些日子就是被这彼岸陀罗所制的毒伤了,险些殒命。”
安怀莅听言,拍了下面前的竹案,说道:“我就知道这些人来盗花,肯定不怀好意!公子的友人现下如何了?”
裴翊熵道:“我那位友人吉人自有天相,眼下性命已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
安怀莅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喜欢花草,是把他们当成自己的朋友、家人,天生万物,这些花草都有灵性,我知道它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因此它们也喜欢我。虽然有些花草是有毒的,老夫自然晓得,但是,但是...”安怀莅本就不善言辞,此刻一时语塞。
裴翊熵道:“但是并非花草害人,是人要害人。若人要害人,就算没这此花,他也会想其他办法害人。先生切勿自责!”
安怀莅道:“你说的很对!并非花草害人,是人要害人。”
此时,白月枫煮好了水,给裴翊熵与萧冀闻倒在两个新制的竹杯中,经热水一烫,竹子的清香缓缓飘散开来。
裴翊熵道:“我担心友人安危,眼下还不知是何人要加害于他,先生可否向晚辈说说这彼岸陀罗是如何丢失的?”
安怀莅道:“知道老夫从宁州带回此花的人极少,它一旦离开宁州,极难存活,且它若不能正常生长,毒性很快便会自行消散。老夫把此花带回来时,天都正连日大雨,老夫和弟子花了三日功夫,终让其能够在此处正常生长。谁知第二日一早,我再去看此花时,地上只留了一个小坑,那几株彼岸陀罗就那么被人连根带土一起掘去了,哎...”安怀莅说着话,竟暗自神伤起来。
白月枫道:“我们发现花被盗的那日,正是雨停的那天,上午雨还在下,师傅发现花被盗了,就那么在雨里站着,愣愣的看着花圃里留下的小坑。看师傅那般,我连大气也不敢喘,陪他站在雨里,也不知站了几个时辰。到了下午,也许是老天爷可怜我们,这雨竟然停了。”
安怀莅一边叹气,一边说道:“现在想来,老夫回到天都之前,应该就被人盯上了。”
裴翊熵道:“那场大雨下了二十七天,是六月初八停的,我那位友人便是六月初八夜间被人以此花制作的毒箭所伤,如此说来,这花便是六月初七夜间被盗走,当夜便被用以制毒了。”
安怀莅无奈的点点头。
裴翊熵道:“此花被盗后,先生可曾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白月枫见师傅还在伤神,便抢着说道:“师傅五月初出发,去宁州寻找此花踪迹,他离开没几日后,天都便开始连日大雨,有些花草不喜雨水,我为了照看这一园子的花草,当真花了不少功夫。”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看向安怀莅,似乎想得到师傅的赞许,但安怀莅并未看他。他接着说道:“连日大雨,将院中泥土都泡的十分松软,按理来说应该很容易留下脚印一类的痕迹。但我反复查验了多次,并未发现任何多余的脚印,园里园外的几处脚印,都是我和师傅的。”
裴翊熵道:“看来盗花之人心思缜密,将自己的脚印清理掉了。”
安怀莅抬头,突然说道:“今日听公子这么一说,老夫觉得如果要查此事,只可从制毒这一层去查了,但势必艰难万分。”
裴翊熵道:“先生何以这么说?”
安怀莅道:“知晓此花的人本就不多,能以之炼毒之人想来更少了。寻常典籍、医书我也大都有所涉猎,均未记载过此花。老夫十几岁时,曾在大内御花园供职,一次极偶然的机会,曾在‘启泰阁’中看到过一本古籍叫《仙灵引》,其中详细记载了此花及其炼毒之法。不知为何,今年以来,老夫常常追忆往事,想到年轻时曾在古籍上看到过此花,便动了心思要去寻它来。想必,制毒之人也曾看过这本《仙灵引》。”
裴翊熵心中暗惊,说道:“先生说的启泰阁可是大内藏书之所在?据说那里安置了不少历代典籍,最早的可上溯到三千多年之前甲骨、金石之文了。”
安怀莅道:“正是,公子想想,进出那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因此老夫说若要查此事,势必艰难万分。”
裴翊熵起身,正色说道:“先生,若您信得过晚辈,请您将此事交给晚辈去查。一则此事关乎友人安危,二则不可让先生白白蒙受失花之痛。”
安怀莅开始认真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目光中渐渐多了一丝赞许,他也正色说道:“这些花草,每一株都像我的家人和孩子,实话跟你说,此花被盗于老夫如失子之痛!如此便有劳裴公子了,只是那些人定非善与之辈,还望公子当心!”
裴翊熵道:“晚辈自当小心行事,先生勿念!还有一事,晚辈想请先生的示下。”
安怀莅道:“公子直说便是。”
裴翊熵道:“先生,待白月蔻出关后,晚辈会允她不必每日去倾人阁当班,她愿在哪里制香,都由她自便。再者,晚辈也会命她往后多在槿薇斋陪伴您,您看可好?”
安怀莅听裴翊熵如此说,一时眼眶竟泛红,说道:“如此甚好!公子宅心仁厚,蔻儿在你那里供职,是她和我们的福分!”
裴翊熵道:“先生谬赞了,倾人阁能有白月蔻这等制香师,是倾人阁的福分,她眼下在哪里闭关制香?”
安怀莅道:“蔻儿在距此间向北不到二里的一处茅舍闭关,那里是我原来的住处。后来司徒家给我修了这个住处,园子更大些,方便我种植花草,我们就搬过来了。蔻儿去年前往倾人阁供职后,自行将那处茅舍清扫了,如今十日里有八日住在那里。”
裴翊熵道:“先生,以您的手艺,想拜您为师的人一定很多,白月蔻兄妹是什么机缘拜在您门下的?”
安怀莅闻言,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叹了一口气说道:“蔻儿和枫儿本是我故人的一对双生子,二十年前,故人全家横遭祸事,只留下这一双尚在襁褓之中的子女,故人托人交付于老夫。老夫这一生只与花草为伴,如今年过半百,茕茕一人,举目无亲。一晃二十年了,我们三人日日相伴,虽说名义上我是师傅,但我早已将蔻儿和枫儿视作我的家人,他们也视我如亲人。”
白月枫站在安怀莅身旁,眼泪已夺眶而出。
安怀莅眼含热泪,继续说道:“前些年,蔻儿渐渐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想去外面看看。但老夫总觉得世道艰险,她一个女孩子,涉世未深,这火云城又是什么地方,哎...因此开始我不允她外出,甚至禁过她的足,想断了她的念头。谁知她几番央求未果,竟绝食以明志,饿了五天五夜,滴水未进。老夫拗不过他,只得允了她。她是称心了,但老夫如今年纪渐渐大了,已经习惯了她每日陪在身边,她外出忙碌,有时几日都见不到她,老夫这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呀!”他一边说一边擦着眼泪。
裴翊熵看着他们这一家人,心中也颇为感动。他上前握住安怀莅的手,说道:“请先生放心,有晚辈在,必不使白月蔻在天都受委屈!”
安怀莅点点头,说道:“谢过公子了!”
裴翊熵道:“时候不早了,再晚城门就要上锁,晚辈实在唐突,深夜叨扰了!”说罢起身准备离去,他觉得在外人口中这位身怀奇术的“移花王爷”,此刻就像一位孤独的老人一般,因此也不忍心再向他索要花草了。
安怀莅却道:“公子稍候,老夫若没记错,太后娘娘喜欢花草,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但有一株花还算难得,公子若不嫌弃,请收下带于太后娘娘赏玩。”
裴翊熵此时方知,安怀莅早就知道他是太后的弟弟,估摸着也大概猜到了他此来是想要花。要不是自己以彼岸陀罗做引子,真诚与安怀莅相谈,要为他追查此花被盗的缘由,且主动提出关照白月蔻,安怀莅绝不会主动赠花。
返回城中的路上,裴翊熵在车内看着怀里的花,心中五位杂陈,他虽发现了安怀莅的软肋,但心中更对他更多了一份敬重。裴翊熵心中叹道:“外人都说安怀莅不善言辞,是个痴人,恐怕他只是不屑与世俗为伍罢了。”
赶在城门上锁之前,萧冀闻驾着马车进入了胜朝门。
此刻虽已近子时,但相比于郊外,城中的灯火依然刺眼,裴翊熵拉起车帘看向夜空,满天的繁星也不太看清了,唯有明月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