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杨府的驴车已在村口候了多时,远远见到自家大人的身影,春春立马迎了过去。
“表少爷睡着了?”
杨思焕“嗯”了一声:“回去吧。”
春春应是,一面小心翼翼地从杨思焕臂弯里接过熟睡的孩子,一面吩咐赶车人行得稳当些。
“大人,龙灯好看吗?”
杨思焕支肘托头,倚着车窗合目应道:“没在意。”
春春闻言就越发的好奇了,不由的撩开车帘,朝远处的灯火闪烁处巴巴地望着。只是随着车轮的滚动,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春春怅然收回目光,叹道:“小时候我们村也舞龙灯,可恨我生是男儿身,只敢远远瞧上一眼。”
早闻有些地方舞龙灯的禁忌多。其中就有一条,龙灯开光之后,男子必须回避它。
杨思焕也注意到了,方才那些村民中,男子不论老幼,都会刻意站在角落里。女孩子则腰系红绸带,在灯堂前来回穿梭着打闹也没人管。
来这个世界之前,杨思焕曾见过截然相反的情景。那还是她读小学时,在农村奶奶家过春节的光景。
那一年村里舞龙灯,和这里的情况一样,老家的龙灯禁忌也多。
可小杨作为一个城里的孩子,自出生起,就一直沐浴在老杨的阳光下,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男尊女卑”,什么是“封建迷信”。
也是大年初二,半夜三更,腾空而起的礼花照亮了杨村,热闹的程度,较秦淮灯火也不输分毫。
奶奶牵着小杨的手,一路与老姐妹谈笑,聊自己城里来的孙女如何古灵精怪、自己在大学当教授的儿子多么能干。村里的老人都很质朴,不吝赞美,纷纷感慨杨奶奶有福气。
小杨的注意力则被不远处灯堂的锣鼓声吸引,她嫌奶奶走得慢,自己悄悄挣脱出来,像猴子一样扎进人堆里。
没过多久一首唢呐曲奏罢,开始中场休息,锣鼓声也因此暂停了。
人群里有人拽了拽小杨的袖头,她回过头,见来人是她堂哥狗儿。
狗儿一手提锣、一手执槌,十分得意地向她炫耀:“刚刚二叔夸我敲得好,你肯定不会吧。”
小杨不服气:“不就是咚咚哐嘛,谁不会呢。”
“那你来。”
小杨从狗儿手里接过锣槌,才哐哐敲了一下,就被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厉声喝住:“小丫头站边上去。”
与此同时,一个浑身散发着劣质烟熏味的男人忿忿地冒出来,钳着小杨的胳膊就往边上推。
“放开……你弄疼我了。”
老杨适时出现,顺手将女儿往自己身侧揽了过去,笑着对方才说话的男人说:“大庆,好久不见。”
刚刚还皱着眉头的男人,看到老杨来了,忙笑着递烟:“哟!文山哥,听说你现在是大教授了,难得见你一面。”
老杨笑着摆摆手:“已经戒了。”
男人咧嘴,露出两排熏黄的牙:“我记得初中时你早读躲厕所里都要抽两口,看来嫂子管得挺严啊。”
老杨从容地笑笑:“你嫂子不管这些。”
“这是咱大侄女啊,都长这么高了,我还说呢,怎么从没见过。”男人看着小杨道,接着又说:“我小舅子在体制内工作,有了些风声,说很可能过两年国家就能放开二胎政策,像你们这种公职人员,也能要二胎。”
老杨依旧微笑着,却是低头摸着女儿的头,淡淡说:“我和你嫂子养这么一个淘气包就已经够呛了,没那个心思了。”
男人愣了一下,将话头一转又说:“狗儿他爸腰不好,村里特许他不用扛灯,就叫狗儿这小子打打锣,也算有个抵门头的了。”
老杨颔首:“我初六就要去加州开会,否则我可以替我大哥扛一扛。毕竟二十多年动一回灯,大伙哄个热闹。”
老杨说着话,就牵着女儿离开了。
时隔多年,更隔着两个时空,杨思焕还记得那天夜里的事。
后来在她的追问下,老杨才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按老家的传统,女人是不能站在龙灯前面的,会被认为不吉利。这种回答令小杨有些气愤。
“这是歧视,是封建迷信!”
彼时小杨不过是个三年级的小学生,说出这话义正严辞,刚换过门牙,说话还漏风,着实把老杨逗乐了。
不过老杨又解释了,这多半是后人的曲解。老杨是个无神论者,但同时他也认为,一切鬼神论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譬如老家龙灯在大年初二开光、之后去附近村落挨家挨户走一遍。当龙灯停在门前,那家的主人便会将茶叶和米象征性地撒在龙嘴里,有人抱着小“童子”过来,童子手里扔一条象征祝福的红绸带下来,作为交换,主人家也会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塞到“童子”背着的小布包里。
这么一套神乎其神的操作,在老杨看来,其实很简单。
老杨说,在很多年前,老家这边闹饥荒,村民们饿到啃树皮、吃草根,最后迫不得已,村里相对强壮的女人们只好拉起班子,倾村出动,去向别的村子寻求帮助,讨些米粮。
乡里人质朴,见有人敲锣打鼓来求助,能帮的都帮了,送米的送米、捐钱的捐钱。那被帮助的一方无以为报,就送给他们真挚的祝福。
后来人的条件好了,就演变成春节舞龙灯。
一切似乎很有道理。老杨不愧是理工男,忽悠起小孩,逻辑都是环环相扣的,最后还不忘总结一下,顺便升华主题:“所以说‘人之初,性本善’,大多数看起来丑陋与无理的习俗,背后隐藏的成因实际有可能是美好的。只是有人曲解了它。譬如‘男尊女卑’。”
“我讨厌这个词!”
小杨偏过头。
老杨笑笑:“大庆叔叔不让你站在龙灯前,那是因为他不懂。在最早舞龙灯这个习俗开始的时候,男女都是可以扛灯板的,只是女人天生不如男人力气大,男人们心疼女人,毕竟要走南闯北的,扛着那么重的龙灯四处奔波,他们担心她们的身子受不住,于是那时候疼惜老婆的男人就站出来,提议不让女人碰龙灯,这种累活就交给男人来做。后来就被曲解成‘女人靠近龙灯是不吉利的’。其实这背后真正的意义,是出于对女性的保护,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绅士风度,只可惜被后来人误解了。”
小杨听了这样的见解,瞬间就释然了。又听老杨说:“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至于是不是这样,你以后可以自己去验证。”
想起过往种种,杨思焕扯了扯嘴角,展颜轻笑着低声自语:“果真如此吗?”
却听春春道:“大人,您可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了?”
因这一声唤,杨思焕回过神来,驴车摇晃,将她瞌睡也晃没了。
“只是想起一位有趣的长者,多年不见,却似乎从未与他相别,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
一语未竟,杨思焕忽然沉默下来。
春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抬眸一看,刚才还带着笑意的大人,这会儿又沉寂下来。
看着这样沉闷的大人,春春虽不懂她在想什么,他却明白,大人一定有他不愿向人吐露的心事。念及此,春春无端端又想起不久前,大人拜访了一位江湖郎中,那郎中对大人说过那些奇怪的话…
“大人每月十五都会晕倒一回,短暂地性情大变、隔日又恢复正常,在下说得可有错处?”
杨思焕没有否认。
郎中望着对面端坐着的年轻人沉吟片刻又道:“当真如此,恕在下唐突,敢问大人可是被什么人、什么事伤过?”
杨思焕不动声色地望着郎中,半晌才道:“或许有过。”
郎中就道:“那便对了,大人得的,是心病。您想要逃避过往,才会晕倒,这样的例子十年前在下也曾遇见过。”
春春忙急着插嘴:“您说得这云里雾里的,可有什么药治得?我家大人的病状一次比一次严重,每到十五的那日,就变了个人似的,样子可吓人了。”
“不急。”郎中提笔写了个方子,又看着杨思焕道:“急不来。其实这也不算病,想来大人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等大人忘了、放下了,就好了。”
那日郎中的话还在春春耳边。如同打哑谜一般,好像杨思焕和那郎中都心知肚明,而一旁的春春却被绕得云里雾里。
春春因此叹了口气。
杨思焕看了他一眼,终是开口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春春低下头,“我只是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杨思焕煞有介事地问:“哦?我做什么了?”
春春迟疑地开了口:“我…我不是故意偷听大人说话的。上个月十五,我怕大人又晕倒,就悄悄跟在您后面,却见大人和一个女子见面,我不小心听了你们说的话,知道大人一直在派人监视远在京城的周爷。”
杨思焕看着春春,脸色微变,却是平静地说:“那不是监视,我是怕人伤害他,所以暗中派人保护他。”
春春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脸涨得通红:“您要杀了他。您说‘找个适当的时机,杀了他。’”
此言一出,杨思焕的心猛然一紧,犹如芒刺在背。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到十五的那日,自己就不再是自己,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像做梦一样,也许是原主的意志还存在着。
虽然她出于对周世景的安危考虑,确实有派人跟踪周世景,但她从未有过要杀了他的想法。
即便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她仍恨不得马上去见他,怎么舍得伤害他?
就算那是原主的意志在同她开玩笑,左右他也是她的“三哥”,念在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也不能杀掉他。
杨思焕有些紧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所谓的精神分裂。
春春见杨思焕的脸色愈发难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当即后悔起来,忙道:“想想也不可能,大人和周爷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定是我听错了。我不该乱听、不该乱说,请大人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