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向死(如烟)

番外四向死(如烟)

投射在柏油路面上的淡金光束里,细雪纷飞。

贺桥注视着那抹静静沉落的黄昏,几秒钟后,恍然地抬头看向远处被夕阳模糊的楼房。

他闻见街边餐馆里传出的炒菜香味,空气中正飘舞着似有若无的颗粒与烟尘。

一种会令人想起家的气味。

贺桥随即转身,向右边那条路走去。

他走进那片人烟稀少的冷清风景,雪逐渐铺满了肩头,盛满糖炒栗子的纸袋被捂在大衣里,仍散发着温暖的热度。

这条路离家近一些,可以弥补超出预料的排队时间,在他原本计划的时间到家。

应该恰好是池雪焰洗完澡出来,还没吹头发的时刻。

贺桥这样想着,快步走向家的方向,直到思绪突然被一道短促的叫喊声打断。

声音从一条光线昏暗的小巷里传出来,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哀求与哭泣。

贺桥在巷口停下了脚步。

他本该赶时间回家的,也早已变得不在乎陌生人的命运,甚至不太在乎自己的命运。

可他陡然间想起出门前,与池雪焰的对话。

——“陈新哲有没有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你。”

听到这句话时,贺桥想,或许眼前的池雪焰也想起了那个很久以前的他。

很久以前的他。

在那道被色厉内荏的骂声极力压制着的哀泣声中,贺桥走进了这条小巷。

雪越来越大了,在狭窄的旷野中纷纷扬扬,将视野模糊成了一片尖锐迟滞的噪点。

贺桥再一次回到家时,浴室里正传出吹风机吵闹的鼓噪声。

池雪焰洗掉了染发膏,也简单冲了澡,正在吹头发。

浴室的门开着,热气飘逸出来,贺桥看着那道立在镜子前的侧影,出声道:“我回来了。”

池雪焰没有反应,大概是吹风机的声音太吵,他没有听见。

所以贺桥走到了浴室门外,静静地等待着可能会有的要求。

他在的时候,池雪焰一般会叫他帮忙吹头发。

他按原计划及时到家了,可池雪焰的视线扫过他时,却没有将吹风机递过来,像是对站在门口的他视若无睹。

贺桥觉得有一点奇怪。

他犹豫了一下,主动问:“要我帮你吹吗?”

池雪焰还是没有理他。

吹风机的声音那么吵。

不过噪音没多久就结束了,池雪焰自己吹头发总是很潦草,不如贺桥耐心。

然后,他放下用完的吹风机,转身走出浴室。

在这一刻,贺桥忽然僵住了。

他明明就站在门口,池雪焰却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好像自己是个不存在的人。

贺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蓦地低头看去。

他的手里没有那袋糖炒栗子。

掌心也没有残留暗红色的染发剂痕迹,干净得近乎透明。

从耀眼的深红发梢滴落的水珠,穿透了他摊开的掌心,坠落到地面上,而他毫无感觉。

滴答。

……这是梦吗?

贺桥愕然地转头,看着池雪焰走到餐桌边,拿起水壶倒水。

清澈的纯净水缓缓倒入墨绿色的玻璃杯。

同一时间,被模糊成噪点的记忆汹涌而来。

他想起了那个陌生女孩求救的眼神,想起了另一个人陡然瞪过来的目光,想起了对方手中胡乱挥动的利器。

他短暂地找回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可那个贺桥似乎注定不会有好结局。

他又一次被命运捉弄,人生有最幸运的开端,和最荒诞的结局。

怀抱着温热纸袋的黑色大衣,倒在了学生模样的混混惊慌失措挥出的刀下。

他的人生就这样到了终点。

僻静巷子里的血迹渐渐流淌蔓延,洁白的雪花从天空飘零,一坠地就成了脏兮兮的黑。

他死了。

死在一片黑色脏乱的雪里。

在一点点陷入静止的现实画面中,在意识彻底消逝前,无数潮水般的思绪涌过脑海。

贺桥看见那个面孔青涩的年轻人,丢开了手中沾满鲜血的利器,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小巷。

他被石头绊倒,又忙不迭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跑,跑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仿佛身后垂悬着一道命运的幽灵。

而陌生的女孩不知所措地跪坐在他身边,哆嗦着去摸包里的手机,想打电话求救,她的脸上有新鲜的伤痕,还有仍未止息的泪水。

仓皇的奔逃和狼狈的眼泪让贺桥想起了多年以前。

他想起那个在夜色里偷车的少年,想起那双写满惶然和惊惧的眼睛,想起对方在警局里带着手铐嬉皮笑脸,却满脸是泪的样子,想起那条幸运地被终止的歧路。

他想起那个会天真地付出善意的自己,想起曾经沉湎于幸福家庭与完美人生的自己,想起假象崩塌后日渐沉默的自我放逐,想起那些曾在心头萦绕的强烈不甘与愤怒。

可骤然间,那些凝结的怨憎都如烟般在风雪里散尽。

到最后,贺桥只是想起了深红发尾可能滴落的清透水珠,便继续沿着那条风景冷清的小路,及时回到了家。

一无所知的池雪焰还在家等他,满手鲜红的坏学生落荒而逃,停留在原地的躯壳仍怀抱着那一袋逐渐冷却的糖炒栗子。

沿路大雪纷飞,叫人辨不清被埋在风中的命运。

温度暖和的屋子里,池雪焰端着玻璃杯,站在厨房的窗口远眺,那条路上能看见每一个从小区门口走进来的人,不同颜色的雨伞上积满了雪花。

他在等那个去买糖炒栗子的人回家。

贺桥宁愿池雪焰没有那么敏锐和聪明。

而他说过很快就回来。

贺桥宁愿自己没有说过这句话。

其实他已经回来了。

只是再也不能被看见。

一个人的世界格外安静,没有多余的声音。

唯有日暮垂落时,远方猝不及防响起的警笛声,与救护车的鸣笛声。

当池雪焰听见这些声音的时候,贺桥看见他原本带着一点笑意的表情霎时怔住了,随即转头望向放在桌上的手机。

时间静静地流走,一直到耀眼的湿发被室温烘干,窗外的道路上也没有出现那道早该回来的身影。

他从来不会无故失约。

池雪焰拿起了手机,翻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指尖犹豫片刻,按下了通话键。

就站在他身边的贺桥想阻止他:“不要打给我。”

可他听不见。

漫长的等待音后,听筒里传出一道十分陌生的声音:“喂?”

贺桥听见池雪焰的声音很平静:“贺桥呢?”

那边稍显严肃地反问道:“你认识这个手机的主人是吗?是他的家属吗?”

在对话声中,黄昏彻底散尽,天终于黑透了。

贺桥看着池雪焰穿上外套,离开了家。

他想跟上去,却发现自己出不了这道门。

他无法离开这间屋子,只能目送那道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出不去也好。

池雪焰忘记锁门了,也没拿钥匙。

是需要有人守在家里。

贺桥守了一夜,到第二天中午,池雪焰才回来。

门口传来响动时,他一度不敢去看池雪焰的表情,像个犯了错的人。

直到家门被轻轻关上,坐在沙发里的贺桥才转头看过去。

池雪焰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悲伤,也没有泪痕,唯独眼下有淡淡的阴影,应该是一夜未眠。

所以他一回到家,就径直走向沙发躺下。

连沙发上的贺桥都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地提醒道:“头发会掉色。”

昨天才染的头发。

池雪焰当然没有理他。

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在意这张自己此前很珍惜的沙发,会被尚未彻底固色的头发染红。

透明的贺桥低头凝视着他的睡颜,在这个近乎枕在腿上睡觉的姿势里,他一动不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池雪焰,在这张对方经常懒洋洋窝着的沙发上。

只是他再也不能悄悄帮对方盖好即将掉落的毯子了。

等池雪焰醒来时,屋里又停泊了一个黄昏,空气里洋溢着金色日光消逝前的最后一丝甜美。

贺桥看见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夕阳,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然后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再去厨房泡了一碗泡面。

看上去一切如常。

目睹他平静模样的贺桥,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与往日唯一的不同,是他用奶锅热了一杯牛奶。

池雪焰平时懒得进厨房也懒得做家务,这是贺桥第一次见他特意热牛奶喝。

虽然他热完以后,忘记喝了。

餐桌前的池雪焰拿着手机,给陈新哲发了一条消息,然后不等回音,就拿上那份始终没翻开过的协议出了门。

那杯冒着热气的纯牛奶,和潦草吃过的泡面碗一起留在了餐桌上。

等第二天池雪焰再回家的时候,墨绿的玻璃杯内壁早已凝结了一圈厚厚的奶渍。

他倒掉了这杯早已凉透的牛奶,站在水池前洗掉了玻璃杯和泡面碗。

在这次回来之后,他有一段时间没再出门。

贺桥不知道池雪焰最终是怎么处理那份协议的,他猜测,或许是放弃了那个两败俱伤的决定。

因为一切都很平静,电视机偶尔停留的新闻频道里,没有播出任何与之相关的爆炸性新闻。

……或许,还是舍不得那个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独自生活的池雪焰有时看电视,有时看书,有时窝在沙发里睡觉。

他没有哭过,没有流露过任何悲伤的情绪,当看到好笑的节目或是小说桥段,还会弯起眼睛笑。

仿佛那个突然从这间屋子里消失的人,本就不曾存在过。

贺桥终于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原来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难过。

池雪焰好像不在乎他的死亡。

但再想想,又觉得应该庆幸。

至少池雪焰不是又被他爱的人丢下,他不需要伤心。

这对池雪焰来说,是件好事。

对贺桥而言,或许也不算是件坏事。

他再也不用努力隐藏自己的感情了。

他正用透明的模样与对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以和对方看同一本书、同一部电影,以最接近的距离,和无需掩饰的目光。

被爱的人再也不可能发现了。

在难过与庆幸的同时,贺桥也有一点后悔。

过去的日子里,他应该多跟池雪焰说话的。

现在他很想跟他说话,却再也不能被听见,只能自言自语。

池雪焰皱着眉头换台的时候,同样坐在沙发上的他说:“这个节目不好看。”

池雪焰拆开外卖包装吃饭的时候,同样坐在餐桌旁的他说:“不要总是吃外卖。”

池雪焰新染的红发渐渐开始褪色的时候,同样站在镜子前的他说:“去店里补色吧。”

因为暂时没有人能再帮他检查后面的头发了。

“不染也很好。”贺桥看着他发根处新长出的黑色,轻声说,“经常染发对身体不好。”

其实他有些好奇染成红发之前的池雪焰是什么样子。

过去没有机会看到,未来大概也没有机会。

那张五岁时的照片太模糊,而且满脸都是奶油。

池雪焰仍然听不见他的话。

他久久地望着镜子里变得斑驳难看的红发,忽然弯腰打开柜子,拿出了里面没用完的红色染发剂。

就在贺桥以为他又要自己补色的时候,却看见他把染发剂和其他工具一并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提起垃圾袋出了门。

再回来时,贺桥看着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怔了许久。

昏黄的灯光落满了浓郁的深黑发顶。

池雪焰去理发店将头发染回了黑色。

黑发的他是贺桥从未见过的温柔清冽。

几天后,上门来取东西的中年女人看见这样的他,也愣了半天。

往日年轻美丽的脸庞上写满了憔悴,贺桥几乎不敢看她。

盛小月看着来开门的人,讷讷道:“你染头发了。”

气质不再张扬的黑发青年回答她:“嗯,我不喜欢红色了。”

贺桥想,他们应该是在医院见过。

池雪焰说到不喜欢红色的时候,眼睛微肿的女人无声地掉下泪来。

她平时就爱哭,这会儿更是泪如雨下。

池雪焰看着眼前一滴滴坠落的泪水,伸手轻轻抱住了她。

盛小月便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哭了很久,声音汹涌地湮没了另一道透明的回应。

“妈,对不起。”

贺桥很想拥抱久未见面的母亲,可惜他做不到。

幸好池雪焰替他拥抱了她。

也是在这一刻,他蓦然发现,不仅母亲瘦了很多,池雪焰亦然。

他与池雪焰朝夕相处,竟没发现白皙后颈处透出的伶仃,还有愈发分明的锁骨和下颌线。

无端消瘦,又染了黑发的池雪焰,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他安静耐心地等盛小月结束哭泣,带她去浴室洗脸,又领她走进贺桥的卧室。

“小池,你要留下什么吗?”

“不用了,阿姨。”

贺桥留在这里的东西并不多,摆放得也很整齐,盛小月没花多久就收拾好了。

她拉着分量很轻的行李箱走出来的时候,低着头小声说:“还有些衣服装不下了……我放在这里。”

明明止住了哭泣的她,眼眶又变得通红。

池雪焰没有反对,温声应下:“好。”

她离开前,看见堆放在玄关处的外卖袋子,对他说:“小池,不要总是吃外卖。”

“好。”

“那我先回去了,不要送我。”

池雪焰便听话地停下了本来要送她下楼的脚步。

他关上门,也隔绝了那抹在楼道里低低盘旋的哀泣。

紧接着,贺桥看见他回身走向那间过去属于自己的卧室。

池雪焰拉开了衣柜的门。

盛小月没有拿走全部的衣服,还留下了一些。

其中只有一格是满的。

衣柜最高处,不容易被一眼看到的那个格子里,满是折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

残留着暗红的染发剂斑点,同时也散发着洗净后的清香的白衬衫。

池雪焰仰头看了一会儿这叠衬衫,随即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套,将这件怀里满是湿润泪水的外套挂进了这个衣柜。

然后他关上柜门,走出了这间卧室,此后再也没有进来过。

贺桥看着他愈发单薄的背影,心里隐隐产生了一个令自己感到不安的念头。

从这天起,池雪焰再也没有点过外卖。

冬去春来,他吃完了家里囤积的泡面,开始学着自己做菜。

网络上到处是食谱和教程,他认真照做,注意火候,所以做出来的菜不算糟糕。

贺桥起初为他不再吃外卖这件事而感到高兴,直到有天锅里着起了火,在一旁陪伴的他脱口而出“别害怕”的时候,却看见池雪焰没有丝毫波澜的表情。

他关掉了燃气开关,面无表情地盖上锅盖,一点也不在意险些灼过手臂的火焰。

锅里的火很快熄灭了,而贺桥心里那个不安的念头愈发冰凉。

春逝夏至,池雪焰已经可以给自己做一日三餐了。

他一个人做菜,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洗碗。

那种随性的倦懒消失了,他看上去一个人也过得很好。

贺桥却宁愿他没有变成这样。

家里仍然时不时响起电视的声音,响起翻书的声音。

但池雪焰不再随心所欲地换台,也不再随时放下一本不够精彩的小说。

他按照频道号的顺序,每天看一个台,今天是一台,明天打开电视时就换到二台,如此循环往复。

在书柜里拿书的顺序,也从上到下,从左至右,一本本看过去,每一本都会翻到最后一页。

这是此前从未在他人生中出现过的,一种异常精确规整的秩序。

一点也不像他会做的事。

而且,他看书或看节目的时候,不再笑了,也不再皱眉,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

陪在他身边的贺桥一遍又一遍告诉他:“这本书不好看,换一本。”

“你明明不想看电视,可以不用打开它的。”

而他听不见。

夏尽秋生,池雪焰此前染黑的头发已经剪去,留下的是新长出来的,本属于自己的黑发。

父母经常给他打电话,他每次都笑着说自己很好,也很忙,会抽空回去看他们的。

这是如今的他唯一会笑的时候,让贺桥想起过去偶尔跟父母打电话时的自己。

池雪焰的确为此出过几次门,每次回到家里,满身都是黯淡的疲惫,犹如用光了所有力气。

贺桥知道他是去见父母了,有时是去见盛小月。

可他宁愿池雪焰是去见那个人,那个他曾经深深嫉妒过的人。

或者其他人也可以。

只要是池雪焰喜欢的人。

只要是还能与他对话,还能拥抱他的人。

只要是在发现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后,能立刻带他去医院的人。

他希望能有这样的人出现。

但始终没有。

池雪焰一直是一个人。

又是一年冬。

屋里的暖气醺然,窝在沙发里抱着书的黑发青年已消瘦得很明显。

他晚上无法入眠,经常是白天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或看书时,才会无意识地睡过去一会儿。

贺桥对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改变无能为力。

他唯一能做的,是无法被感知的陪伴,和无法被听见的劝慰。

当池雪焰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又开始低头看书的时候,贺桥的指尖徒劳地穿过缓缓翻动的纸页:“不要再看了,好不好?”

今天他从书架上按顺序拿起的,是一本封面色彩很温暖的童话集。

而贺桥不再跟池雪焰一起看书了。

因为池雪焰根本是在逼迫自己看书,无法从中获得一丝乐趣。

他只是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事了而已。

在他完成这种机械性的刻板动作时,心急如焚的贺桥难以再将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而是用透明的目光一遍遍描摹着身边人,希望某种能帮他摆脱囚笼的奇迹降临。

这一次,他的祈祷好像真的实现了。

池雪焰翻书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将手中的童话集放在了前面的茶几上,片刻怔忡后,拿起了放在一边的玻璃杯。

贺桥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到清脆的一声响。

想喝水的他没有拿稳杯子,墨绿的玻璃杯摔到地上,刹那间四分五裂,碎片飞溅一地,水也打湿了拖鞋。

贺桥眼睁睁地看着他低头用手去捡玻璃碎片,心又快要跳出来。

幸好,他捡了几片就不再继续了。

大块的墨绿碎片被随手放在了翻开的童话集上,压住了将要被风吹动的纸页。

池雪焰起身,没有穿被水浸湿的拖鞋,险险地绕过了那堆炸开的玻璃碎片,光着脚走到了悬挂在墙上的日历前。

再翻一页,就到了贺桥失约的那个月。

他仰头看着日历,光线勾勒出愈发清瘦的轮廓,目光静静的。

模样不会再改变的贺桥则凝视着他,低声道:“池雪焰,快一年了。”

“你该忘记我了。”

他很少这样叫他的全名。

重逢后不久,池雪焰就随口告诉他,可以叫自己小池。

那时他说:“好。”

贺桥没有问原因,池雪焰看着他一贯缄默的神情,却主动道:“这样听起来很像小孩。”

一个不太符合池雪焰气质的称呼。

一个更不符合他所作所为的原因。

但贺桥记住了,此后一直那样叫他。

其实他也很喜欢这个称呼。

明明是最普通的叫法,不够亲昵,但每每从唇齿间流泻而出时,却有种缱绻的味道。

池雪焰还是定定地盯着日历。

贺桥又徒劳地自言自语着:“小池,我没有什么值得被记住的地方,只是一个活得很失败的人。”

“忘记我吧,好不好?”

片刻后,池雪焰收回目光,脚步缓慢地越过了他透明的身体,去拿扫把。

他格外耐心地收拾掉了溅落满地的玻璃碎片。

第二天起,池雪焰不再逼着自己看书了,他没有再拿起过书柜里的任何一本书。

电视倒依然开着,但也不再按照频道顺序轮流更换,而是始终不变地停在新闻频道。

家里太静,有背景音还热闹些。

贺桥觉得这种改变是件好事。

至少池雪焰摆脱了那些刻板无意义的行为。

日子很快到了他失约的那一天。

贺桥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直到夜晚降临,望着窗外发呆的池雪焰在沙发上沉沉睡去,他才放松下来。

一年后的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希望是自己的话在冥冥中起了作用,是池雪焰决定开始遗忘他,开始告别伤痛。

他注视了枕在自己怀里的人一整夜。

这是池雪焰陷入长期失眠以来,睡过最长的一觉。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连神采都明亮了几分。

贺桥看见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明媚的晨光,嘴角微微上扬。

像是做了一个美梦。

贺桥很久没见到他脸上流露出这样轻松的神情。

他也跟着轻松起来。

池雪焰从沙发上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他刷完牙,洗了脸,然后抬头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贺桥听见他轻声说:“瘦了这么多。”

这是他第一次听池雪焰自言自语。

贺桥有些惶然地盯着镜子里倒映出的那个孤零零的人。

池雪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黑发,又对着镜子问:“你会认不出我吗?”

他想了想,随即颇为干脆地转身向屋外走去。

家门关上时,贺桥还没能从那句低语中回过神来。

他茫然地停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见漫进窗子的日色穿透茶几上的玻璃碎片,折射出几道刺眼的亮光。

被突然放下的童话集始终停留在那一页,已随着时间流逝染上细细的尘埃,纸页上搁着大块晶莹幻彩的玻璃碎片。

轻微泛黄的纸页里,写着一个童话故事的尾声。

在风里飞翔寻觅的漂亮小鸟,望着陆地上早已消失无踪的干涸水痕,悄悄想念偶然相遇的落水小狗。

它浑身湿漉漉的,不愿谈起水的冰冷,只是照着小鸟的指引,报复似地用爪子毁坏着岸边的植物。

它已经变坏了,却依然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可现在只剩下小鸟孤零零的独白。

[我曾经觉得生命中有无数的快乐,快乐得连爱情都不太必要。我不需要另一只小鸟。]

[但你离开后,我忽然找不到哪怕一丝快乐了。]

[再也找不到了。]

[和你一起冒险的日子,好像才是真正的快乐。]

……

一小时后,池雪焰回到了家,两只手各提着一个塑料袋。

全新的红色染发剂,和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其实他早就不想吃栗子了。

但这个家里似乎缺少了一种栗子的香味。

一年前就该有的香味。

他将盛满栗子的纸袋放在餐桌上,并不打算吃,正要走进浴室的时候,却被电视机里的新闻吸引了注意力。

“……跨海大桥的规划已在推进中,将为这片美丽的热土带来崭新的未来,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初那座吸引了大量关注的简易人工桥……”

外景主持人手持话筒,不停地念着桥,很多很多个桥。

池雪焰听了一会儿,从日渐僵化的记忆里找出了一些熟悉的碎片。

他看过同样发生在这个地方的新闻。

大概也是一年前。

那时贺桥就坐在他身边。

他们偶然看到这则新闻,还聊了几句什么。

聊了什么?

他有点想不起来了。

池雪焰便不再想了,他看着那张如今空荡荡的沙发,闻见屋子里弥散开的栗子香味,忽然笑了起来。

他仿佛越过时光见到了曾经坐在那里对自己说话的人。

时间像大雪般飘落。

那差一点就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那个有轻盈雪花,最终却没等到芬芳栗子的黄昏。

如果人生能重新来过。

他想更早遇见贺桥。

在一切无可挽回地坠落之前。

可惜人生无法重来。

而他没能过好这一生。

在不看电视也不看书的日子里,无事可做的池雪焰总是望着窗外,反复想着日渐褪色的往事。

如果他没有去追逐缥缈的幻梦。

如果在被误解的时刻,他说:不是我。

那个从来都很固执的人会相信的,因为他的确知道池雪焰不说谎,他不会想到对方是赌气默认。

如果没有误解,他依然会为出了意外的阿姨付手术费,却不会再对陆斯翊有丝毫感觉。

他也相信陆斯翊会记得回报这份帮助,在那之后,他们就是两条彻底的平行线,恢复最开始时的状态。

他仍然拥有快乐完满的人生,或许还会遇到一个真正爱的人。

已过去的单方面追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错误,短暂的弯路,只要及时回头,不会对未来产生太大的影响。

人生来一片雪白,要在世上独行那么长的年岁,沾染上那么多的色彩,怎么会从不犯错呢?

活在自己的视角里,不免带着或多或少、各式各样的偏执。

自由的人会走错路,固执的人会走错路,痛苦的人会走错路,善良的人会走错路,天真的人也会。

只是有的错误太长,太久。

他走在错误的道路上,每一天都离目的地更远了一点。

从很久以前开始,池雪焰就羡慕小朋友,因为他们犯的错误往往幼稚可爱,灵魂也剔透干净,最容易被正确的道理说服。

人生之初,万物洁净似雪,好像总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早就遗忘了那些做牙医的遥远日子,此刻却异常清晰地记起了那一张张天真的脸庞,在诊室的百叶窗前,无需掩饰的欢笑与泪水。

而他已经失去这些情绪很久了。

从打通那个由警察接起的电话开始,池雪焰就失去了分辨快乐与悲伤的能力。

就像他也失去过坦然表达爱和恨的能力。

他现在只觉得很累,每一次呼吸里都透着疲惫。

每天都有日夜交替的二十四个小时,味道却是始终不变的麻木和苦涩。

他想好好睡一觉。

所以池雪焰带着染发剂,经过了厨房,再走向浴室。

以前他总是想不通,这个世界里有无数的未知与精彩,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要靠安眠药才能换取新一天的到来?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

他有了一个与他们相似的视角。

关于难捱的生活。

可他不喜欢吃药。

只喜欢吃糖。

他想起大学时,曾经有老教授训他:池雪焰,你就知道乱来!到底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那天他用很认真的语气说:有,比如放弃在这个世界上乱来。

现在,是放弃的时候了。

他不再爱自己了,不再迷恋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不再追逐那些充满惊奇的神秘未知。

他等了一年,四季苍白无趣。

他不再等了。

客厅里的电视机还在响着,池雪焰独自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用深红覆盖每一缕天生的黑,然后等待上色,再用水冲洗。

这次结束染发后,他仍然待在浴室里。

今天他没有漂发,染完的红发颜色很暗,不再耀眼。

比骤然大量涌出的鲜血更暗一些。

浓郁的液体淌过苍白的皮肤,流进雾气袅袅的热水,在蓄满水的浴缸里晕开,成了清澈的红,像被稀释过的甜蜜糖浆。

刺鼻的染发剂气味与鲜血的铁锈味交融在一起。

他放弃了这个世界。

在那个透明无措的怀抱里,在看不见的雪里。

指尖渐渐无力地松开,刀尖跌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来冰冷的刀锋那么痛。

在那个下雪天,贺桥也是一样的感觉吗?

如果可以有来生,他希望父母一直是幸福的,不会为了儿子的一意孤行而感到丝毫痛苦。

他希望贺桥能度过没有恨意,纯粹美丽的四季。

他希望他的一生始终都是幸运的,美满无瑕的幸运。

即使那样会让他们不再相遇。

窗外一片晴朗,可池雪焰迷迷糊糊地想,好大的雪啊。

生命冰凉地流逝着,恍惚中,竟像一个温暖的怀抱。

幻觉中,风景飞逝,四季流转,孤独的冬天倒退回曾烂漫过的温暖,又或许是迈入了下一个冬。

他最后的心愿好像实现了。

不再有痛苦和压抑的四季。

可以被拥抱的四季。

在怀里的呼吸彻底消失的瞬间,那个游荡了一整年的灵魂忽然开始遗忘。

可贺桥不想忘记。

不想忘记母亲,父亲……

还有那个在相亲结束后再重逢时,笑着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希望自己是个更强大的人。

他希望自己不要忘记彼此的命运。

也希望自己能在既近又远的地方注视着池雪焰。

如果他们产生羁绊的前提是双双坠入深渊,那贺桥宁愿不再爱上他,只要能看见这个生性肆意的人还好好生活着。

所以他想,如果,他不喜欢男人。

这是唯一一种他不会爱上池雪焰的如果。

虽然这个念头很天真。

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天真的人,也许从来没有变过。

在最天真的希望里,一切风景都在变幻,腐烂的梨子跃上树梢,凋零的花瓣重新绽放,消融的水珠凝结成冰,记忆与愿望模糊了界限。

公园角落里的小黄花点燃了即将枯萎的生命。

像是时光倒流,又像是迈进下一个崭新的轮回。

覆水蓦地收回,收拢到再次完整的墨绿玻璃杯中。

贺桥最后的愿望好像也实现了。

他没有忘记任何一个人。

唯独忘了自己是谁。

可在茫茫人海里流浪的灵魂毕竟需要一个身份。

流动的生命里,游荡的灵魂追逐着那抹飘然而逝的风,而风用光仅剩的力气,留住了一片脏兮兮的雪花。

贺桥的记忆回到了那个下着雪的寂寞黄昏,定格在那袋没能带回家的糖炒栗子上。

后面那段飘零如幻觉的记忆,被噪点覆盖,成了埋藏在冬天的秘密。

那些模糊斑驳的噪点里,只飘出一些没能被抹去的零落碎片。

池雪焰的死亡,不知来历的新闻,还有那些如果,充满希冀的如果。

他是个冷静理智、严谨缜密,以至于过分一丝不苟的人,他喜欢看新闻,对金融有天赋,又有与沉稳个性不太相衬的天真理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而他脑海里的绝大部分记忆与自己无关,都属于别人。

他像一个外来者,忽然走进了一个有着完整脉络的故事。

他记得这个故事,却不知道作者是谁。

这个故事,像漂浮在虚空中的一场旧梦,像本太过悲伤惨烈的小说。

开始了新生活的贺桥想,他应该是穿书了,来到一个拥有主角和反派的小说世界。

主角是陆斯翊和段若,反派是池雪焰和贺霄。

还有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配角,贺桥,恰好与他同名,也有相同的生日。

他成了贺桥。

但又跟另一个贺桥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他不喜欢男人。

比如他的心里没有恨,只有隐隐约约的遗憾。

似乎一切都可以变得更好一些。

只要能及时修正错误。

他非常顺利地适应了这个身份,日子眨眼间就到了“贺桥”与主线故事最初产生关联的那一天。

笑容温暖的母亲问他想不想去相亲,就当是认识一个新朋友。

贺桥看着相亲对象的照片,尝试与记忆里的画面对应。

他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母亲让他穿得正式一些。

他也照做了。

并且提前到达了约定的地点,看上去很重视这场相亲。

他坐在窗边的位置等待,看见一辆漂亮的宝石蓝跑车逐渐驶近。

片刻后,气质张扬的红发青年走进咖啡厅,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亲眼见到池雪焰,贺桥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耳畔细小却耀眼的黑色雪花。

这应该是原书里没有过的细节。

动荡交错的世界与有些混乱的记忆。

也许这是小说和现实之间的微小区别。

贺桥很快放下了心头的疑惑,单纯地为反派未来的命运感到可惜。

“你等了多久?”

“没有等很久,我也刚到。”

再标准不过的问答,接下来该谈论此刻的天气、来时的路况,再试着延伸到彼此的爱好、职业、家庭。

可语出惊人的池雪焰,突然开了一个有关领证结婚的玩笑。

他笑着描述出一种很坏的自己。

贺桥想了一会儿。

这恰好与他的打算不谋而合。

桌上的咖啡冒着热气,一旁的玻璃窗外,玫瑰色的黄昏那样美。

所以他认真地回答了对方的玩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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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对象他诡计多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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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向死(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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