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僵持与突破(3)
晚餐结束后,躺在干净床铺上的德内尔回想这几年的经历,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今天突然就恢复了味觉的。
39年夏天的时候,他真的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到了非洲,他开始能微弱地感觉到洋葱和辣椒的辛辣,等到了美国,他能品尝出浓咖啡的苦味了。火炬行动之后,他甚至能从餐盘里分辨出特别咸的咸鱼。
只是忙于战事的他一直不曾留意这些细枝末节,直到今天。在餐桌上,他极度渴望自己能够品尝到那道肉酱土豆的味道。万幸他真的尝出来了,这正是老战友丹顿军士的拿手好菜。
德内尔只记得丹顿军士家在北部沿海,还真不曾料到他的亲人就居住在距离“黄金海滩”不到两公里的地方。
意识到那位大娘是丹顿的妻子,小姑娘是丹顿的孙女,德内尔既庆幸又难过。庆幸的是在过去四年里,丹顿除儿子以外的家眷没吃太多苦。难过的是,他不得不再次将自己好战友阵亡的消息告诉他的亲人。
听到丹顿已在40年5月壮烈殉国的消息,他的孙女当场号啕大哭,但丹顿夫人倒是相当平静,她只是哀叹一声:“其实我……已经有准备了,他可是你最好的兵,不可能当俘虏的。要么就是去了英国,要么就是……”
“他不仅仅是我最好的兵,夫人,他更是我最好的兄长。”德内尔擦去眼泪,红着眼回答,“我发誓,夫人,我向你发誓,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要找到你们的儿子!”
精神恍惚的德内尔已经不记得这顿沉重的晚餐是怎么结束的,他只记得吃过饭后,丹顿夫人便把他安顿在了丹顿军士的房间里。而他现在,就躺在自己这位亡兄的床铺上,回忆着自己和他共同度过的军旅时光。
“我曾有一个战友,没有人能比他好……”
德内尔表情淡然地看着天花板,低声哼唱着这首来自敌国的歌谣,任由两行眼泪打湿枕头。
这天晚上,他梦见了很多事,不止丹顿,还有好多其他战友,甚至还有自己圣西尔的同学皮埃尔·茹安和瓦伦丁·钱德勒。
直到隔壁丹顿孙女那老旧闹钟发出震耳欲聋地尖利声响,德内尔才恍然梦醒。
真是一个好梦啊。
怅然若失的德内尔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洗漱,尽力收拢思绪。现在可不是沉溺于回忆的时候,他还有一场不亚于登陆的硬仗要打。
“嫂子,为什么要让孩子起这么早?”刚下楼,德内尔便去厨房问丹顿的遗孀,“小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必要凌晨四点就让她起来吧?”
“哎呀。”来自将军的一声嫂子让丹顿夫人稍微提振了一点精神,“这是玛丽自己的要求,这些日子她一直帮我‘搞后勤’,你别看她人还没枪高,但已经能为共和国出力了呢!”
正说着,腼腆的少女玛丽安安静静地进了了厨房,驾轻就熟地走到灶台边帮着干起了杂活。
德内尔见此情景,笑着伸手摸了摸少女的脑袋,便回到客厅召集指挥所里的下属了。
“离开军队之前,我已经联系了卡登花园,临时政府授权我在卡尔瓦多斯省建立临时省政府。”德内尔发布了自己的命令,“我计划先建立省宪兵营和邮政局。宪兵营负责治安和征兵,邮政局负责物资输送。这两个部门之后是交通局和民政局……在省政府建立的同时,各村镇也要自己推举支持抗战的进步人士作为省议员。”
现在当然没时间召开省议会,但是省议员能做的事情可不仅仅是开会,还能作为省政府的委员处理专项事务,并且代表民众向省政府反映问题。总之,议员的灵活性比村长大得多,德内尔可以作为临时政府代表和临时总督(卡登花园刚给的委任),随时委派他们离开家去做其他事情。
而建立省宪兵营的道理也很简单,根据法兰西共和国的惯例,宪兵是省政府唯一能够组建和调遣的军事武装,其他军队的组建和调遣的权力均归属共和国政府,而德内尔还没有收到临时政府下达的总动员令。
德内尔也不觉得这个命令会马上来,道理很简单,就目前的解放区规模,凑足一个宪兵营的兵都费劲。而且由于第一共和国在大革命期间实施人类第一个总动员令所取得的伟大成就,总动员令在法兰西颇有几分神圣色彩,为了征几个村子的兵下总动员令,未免过于小题大做。
众人严肃地听着德内尔的安排,德内尔将改组宪兵营的任务交给了副官莫奈上尉。迄今为止,他在征兵和管理抵抗组织这方面干得相当不错,而当地的抵抗组织领袖,法共党员拉里·尼尔也会协助他的工作。
建立邮政局就由德内尔自己承担了,对于他来说,这完全算得上是重操旧业。
莫奈私下里提醒德内尔,组建军队是戴高乐将军更为关心的事情,此外,戴高乐将军显然不想让法共有任何染指军队的可能。
但德内尔反驳说,第一,没有比保证法国人民生活必需品供应更重要的事务;第二,他指挥军队从来不看一个人的政治倾向,只要这个人战斗勇敢、忠于祖国,他就会得到提拔。
“四年前我就对我的副手说过这句话,现在我可以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再讲给你听:在我看来,如果在公平竞争的情况下,你们仍然找不到任何一批和法共党员一样优秀的军人,那么军队就理所应当该被赤化——是你们自己拱手让出了军队主导权,怨不得别人。”
这极端实用主义的观点令莫奈哑口无言,只好服从命令。
只是建立通往十六个集镇的补给路线,对德内尔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他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规划好了大致路径,并打算在一周内用零敲碎打的时间优化。
当天晚上,德内尔又去视察了一番新建立的宪兵营,关怀了一番入伍的新兵,随后便返回指挥部处理各类事务直到深夜。正当他准备休息的时候,刚刚踏上祖国领土的法国机电员背着电台向他报到了,顺便还带来了一个通知:戴高乐将军将于6月14日视察解放区。
从纯粹军事角度上讲,戴高乐将军现在视察解放区肯定不是个好主意,但德内尔十分清楚此举的政治意义,这可是这位法国抗战领袖自国家沦陷以来首次踏上本土,距离他逃离波尔多正好快要四年了。
当他茕然一身离开法国的时候,国内愁云惨淡,一切武装力量都已土崩瓦解,但当他返回法国的时候,却有十几万大军厉兵秣马、跃跃欲试准备光复祖国。
“真是项伟大的事业啊。”回顾往事的德内尔不由得感慨道。
6月12日,盟军解放了巴约,德内尔也将省政府迁往了这座至少算是个城镇的地方。不是他看不起乡镇,而是那些地方实在过于狭小,根本无法作为交通枢纽。
他在清查巴约仓库时,发现了两百多套一战留下的旧军装,他立刻将军装下发给新组建的宪兵营。身着灰色制服,这些新兵立刻就有了几分法国军人的样子。当他在城镇广场上集合队伍的时候,自己仿佛都跟着变得年轻了几岁。
只可惜德内尔并没有找到法国钢盔,所以只能让这些士兵头顶1917年式船形帽了。而这顶帽子本就是为方便士兵戴头盔而设计的,因此外观实在称不上有多整肃。
不过这点小问题压根没人在意了:太阳高照,三色旗随风飘扬。壮丽的国旗下,上百名法国兵身着旧军服扛起步枪,在军官声震云霄的法语口令中生疏地练习着队列动作——看到这一幕,沦陷于德寇统治四年的人民无不流下欣慰的泪水。
而那位竭尽所能为解放区人民解决任何生活需求的法国将军德内尔,也成为了众人崇敬的对象。
“上车前不清点货物,把车开到目的地再让人现场取用,这样的效率太低了。”德内尔对担任邮政局代理局长的麦克维勒说道,“让各村镇的议员在前一天就确定第二天需要的物资,然后派人汇总到这里,我们装车的时候就做好规划。卡车一到目的地,不要清点直接卸车,卸完立刻开走,让他们自己慢慢分拣清点去。”
麦克维勒赶紧记下德内尔的要求,而后者也像以前一样毫不吝啬经验,认真地为老团长的儿子解释这么做的用意:“我们现在很缺卡车,因此必须提前做好准备,不要把宝贵的运力浪费在装卸上。”
“明白了,将军。”
“去忙吧。”
麦克维勒刚走,被德内尔授予中尉军衔的尼尔又跟了过来:“今日由我值日,将军,有件事我需要向您汇报:目前有不少新兵不适应军靴,脚上磨出了水泡,有些人走路已经受到影响,请问是否继续训练,让他们适应这种情况呢?”
“军靴就是磨脚,只有穿厚袜子才能顶住,在厚袜子到来之前降低训练强度。”德内尔立刻下令,“我马上联系英军,让他们把缴获的德国新袜子都送来。”
但是他已经晚了一步,在前线,干燥的袜子也是重要的军需物资,英国后勤官早就将那批缴获的德国袜子发了下去。
于是德内尔只能让所有没法自备厚袜子的士兵先换回自己的轻快布鞋或者薄皮鞋,只等戴高乐将军检阅部队前,再换上统一的军靴。
而这一天很快到来了。
在美军攻入瑟堡郊区,英军近卫装甲师和第7装甲师被德国佬在维莱博卡日打断了脊梁的6月14日上午,戴高乐将军自英国出发,携法国驻英大使维诺、内地军副司令柯尼希等人踏上了法国海滩。
蒙哥马利及其参谋长亲自前往海滩迎接戴高乐,德内尔自然也不会缺席。可能是因为蒙哥马利曾下令轰炸卡昂的缘故,这场会面实在算不上愉快。英军司令官面无表情地说了些不痛不痒的欢迎辞,戴高乐也冷淡回了些毫无新意的外交辞令,会晤就这么结束了。
接着,德内尔便和戴高乐一同赶往巴约。两人同乘一车,但戴高乐却一路上都不与他交谈,他也不以为意,自己这位老朋友一贯“孤傲”,如今回到了朝思夜想的祖国,振奋之余完全“暴露”本性也属情理之中。
戴高乐抵达法国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抵达巴约后,市民兴奋的欢呼声几乎要将汽车掀翻。戴高乐受此感染,总算表情柔和了些许,但他仍然没有和市民们交流,只是径自走向市政厅。
曾为维希政权服务的市长(德内尔还没找到他的替代者)紧张又激动地等待,他肩披三色绶带,仿佛是个热忱的爱国者。等看到戴高乐将军之后,他便立刻扑上来迎接,嘴里的恭维话始终没有停过,直到他发现自己忘了把大厅里的贝当画像摘下来。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个糊涂老太尖利的欢呼声:“元帅万岁!”
整个市政广场仿佛都随之安静了片刻。
戴高乐彻底绷不住笑了,他对身后的德内尔嘀咕道:“又一个不看报纸的。”
然后他便转身,踏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演讲台:
“同胞们,战友们,法国政府向巴约——法国第一个被解放的城镇——致敬!”
(Legouvernementfran?aissalueBayeux-lapremièrevillefran?aiselibérée.——历史原话)
德内尔立刻皱起了眉头,戴高乐在法国政府前并没有加临时的前缀。
这会是他的口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