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离宫人难寄
公元712年,景云三年秋。
大唐御史台监狱一间单人牢房里,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抱膝坐在破旧的小方桌边,桌上的油灯只燃起微弱火苗。
今天是中秋节,长安城里热闹非凡,喧闹声几乎要冲进这深锁的监牢,但此刻陪在老人身边的,只有油灯照出的影子。
“张御医,家里给您送胡饼了,赶紧趁热吃啊。”狱卒提着一个食盒,边说边打开狱门。
“哦,劳烦你亲自送来了。你儿子的病怎么样了?”老人并不在意食盒,直起腰问询起狱卒。
“按照您的方子吃了药,孩子已经见好了。您真是神医啊。”狱卒满眼笑意,帮老人铺摊开吃食。
“代罪之身不能亲自给孩子诊脉,方子管用就好。这胡饼是我夫人送来的吗?”老人吃了一口胡饼,抬头问道。
“今天夫人没来,胡饼是府上老奴送来的。怎么,您吃着味道不对吗?”狱卒盯着老人,有些不解。
“不打紧......我就是随口问问。你也该回家过节啦,别在这儿和我这个老头子消磨了。”老人放下筷子,朝狱卒摆摆手。
“您吃完了早些休息,要是有什么事,直接招呼当值的兄弟就成。”狱卒安顿好老人,转身退出牢房。
老人假意低头吃饼,等狱卒走远,把胡饼连同食盒都送给隔壁牢房的犯人,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一本医书看了起来。
牢房四面透风,油灯燃起的火苗好像随时会被吹灭,老人眯着眼看了一会儿书,不得不清理灯芯,灯火里,他又想起半年前的事。
老人叫张仲善,曾是尚药局正七品下御医,平时协同首席御医为皇帝诊脉、立处方、和药、尝药。
半年前,皇帝偶感风寒,因首席御医染病告假,张仲善补缺为皇帝诊病。
风寒之症对御医而言只是寻常小疾,张仲善在古方基础上,依皇帝病况酌情增加了三味药。
没想到,皇帝药到病除之日,张仲善却被同僚举告“不依古方”之罪。
要命的是,《唐律疏议》中写的明白——御医诸合和御药,误不如本方及封题误者,医绞。
御史台以此为据,直接将张仲善下狱,更有御史要求直接将他判绞。
依据病情适当修改古方,是御医们私下常干的事,在张仲善看来,一定是同行故意陷害他。
幸亏有御史中丞张濯从中斡旋,张仲善才没有被判绞,案子也被压了下来。
可一晃半年过去,他好像被人遗忘在御史台狱,案子也看不到一点进展。
张仲善无儿无女,心里最惦记的是几十年相濡以沫的老妻,为此,张仲善主动为狱卒们诊病、开方,只求保住一条命,活着出狱即可。
以往的中秋节,夫人都会给他亲手做胡饼,可今天的胡饼味道不对,家里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自己身陷囹圄,夫人情况不明,张仲善想不通,他一生行医,救人无数,临老为什么会遭此大难。
“熄灯——!”狱卒边吆喝,边用哨棍使劲敲击着铜磬。
张仲善被噪声拉回现实,他吹熄油灯,闭上眼,在黑暗中静静坐着。
五更天的鼓声响过,狱卒开始巡验犯人状况,张仲善像往常一样,站在牢门口等待训问。
可狱卒却直接打开门锁,招呼他去御史台过堂。
就是今天了,是死是活,是继续羁押还是流放,都交给老天吧。
张仲善愣神想了一会儿,
在狱卒的催促下,拖着脚下的链锁往外走。
刚进御史台大堂,张仲善就看到御史中丞张濯站在门口等着他。
“昨日中秋大宴,皇上已经传位于太子。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自景云元年以来,在京囚徒死罪宜降从流,流以下放免。你可以出狱了,以后寻个不起眼的地方继续行医吧。”张濯边说,边招呼狱卒解开张仲善脚下的链锁。
“大恩不言谢,中丞的恩情容我余生慢慢报答。”张仲善说着,俯身跪了下来。
“你的罪过是先皇特别交待免除的,先皇听说你家夫人病故,不忍再给你加罪,先皇有德啊。”张濯边说,边上手扶起张仲善。
“承蒙先皇错爱,-罪臣......什么?夫人她......不能啊......”张仲善话说一半,猛的抬起头,倒吸一口冷气,向一边倒了下去。
等张仲善再睁眼,他已在家里床上躺着,身边只有老奴守着。
“老爷,自你入狱,夫人四处奔走求告,可无人理会。上个月急火攻心,突然病倒,几天人就没了......是我没照顾好夫人啊。”老奴跪在床边,边说边哭。
“罢了......罢了......终究是我负了她。”张仲善盯着床帏上夫人绣的牡丹,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老爷,尚药局刘宏规在堂屋等着见你,今天还是他给你诊脉熬药的,要不要请他进来。”老奴擦了擦脸上的泪说。
“你去请他进来吧。”张仲善勉强坐起,长出了一口气。
“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不知怎么劝你。今天来是给你送药的,你现在身心俱废,需要大补啊。”刘宏规从怀里拿出两盒丸药,放在张仲善枕边。
“我遭此大难,难得你还惦记着我。”张仲善神情恍惚,欠身致谢。
“这丸药叫底也伽,能医百病,从前由拂菻国供奉,只有皇亲贵胄才有资格服用,你该有印象吧。现在西市的万福祥得了秘方,制出的丸药效力十足,先皇近来也常以此药进补。你要保重身子,将来东山再起,也未尝不可。”刘宏规又交待了几句,起身走了。
见刘宏规走了,张仲善又直挺挺躺下,他不知道今后该干些什么,干什么也没有意义了,他从此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