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45
莫老太爷跟着燕子到了庵外,燕子在前面走,莫老太爷后面紧跟。两人走了一小会儿的崎岖小道后,来到了一处泉眼旁。
这个地方其实很幽静,泉眼向下流淌,形成了上下两个水池。在泉眼不远处的一块大石旁,却摆着香案,上面还有未燃尽的香灰。
“我们庵不是道观,所以不接受许愿、还愿。可山下总有一些女子,上山许愿。住持就想了个办法,在这摆了个香案。这块石头叫姻缘石。”
燕子见莫老太爷发楞,便主动介绍起来。
莫老太爷忽然想起,兰儿就曾到过这里,还带回了一支签,他又看了看香案,上面还真有个八方盒,里面装着许多木签。
“莫大夫,你来这边洗。”
莫老太爷本想再看个究竟,无奈燕子喊了他。他只能顺声走过去,来到泉眼下面的水池旁。
燕子把一些洗漱的东西和一个宽大的布袍放在地上,看了莫老太爷一眼,便离开了。
莫老太爷蹲下身子,低头洗脸,可水中的倒影把自己下了一跳。一脸灰尘不说,还有树枝荆条划过的痕迹。他又照了照身上,最后决定,还是下去洗个澡吧。
清凉凉的泉水浸泡着莫老太爷的身体,让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离开北峰时是冬季,可现在已入夏季。这么长时间,兰儿她还会在北峰吗。不行,我必须马上去北峰。
莫老太爷主意已定,便无心留恋这清幽的山间泉水了。他出了水池,擦干了身子,穿上布袍。
“莫大夫,你洗完了。”
燕子及时出现了。
啊。莫老太爷匆忙应答。
“主持说,庵中无有男子留宿的地方,你就住这儿吧。”
这儿?莫老太爷环顾四周。
在泉眼边上的地面上,有一块斜向伸出的岩石,它形成了一个类似于洞穴的休息之所。在阴影处,竟放着一方草席。
“这是山下一位居士休息的地方,我们这儿就来过这么一位男子,哦,算上你应是两位。”燕子发现自己言语有失,忙补了一句。
哦,莫老太爷又被这位居士吸引了。他还想听燕子往下会说什么。
“我去给你拿饭。”
燕子转身走了。
一听到饭,莫老太爷的身子软了下来。
莫老太爷的内心还是很焦急的,但填饱肚子还是应该的,再说,自己已经等了大半年,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
想到这,莫老太爷笑了。
这大半年等的也太不值了。没做什么事,还带回来一个麻烦的女人。
奇怪!自己上次来往天地之间就没损失半刻,这次为何就损失了大半年。
莫老太爷忽然想起了两次返回前朝的不同。
看来这通天地的事儿,自己今后还是少干,万一下次自己再返回来,变成了一个耄耋的老者可就惨了。
饭菜还是很香甜的,莫老太爷狼吞虎咽的样子,把燕子却惊吓着了。“莫大夫,你慢点吃,用不用我再给你拿点儿。”
“不用了,”莫老太爷放慢了吃饭的动作,“燕子,我有个事问你,你为啥说我是你……们的恩人?”
燕子突然脸红起来,这让莫老太爷也不好意思接着问了。他索性换了个问题。
“那下山的路怎么走?”
“你还要下山?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去也没用。”
“为啥?”
“这阵子山下乱得很,总瓢把子把北峰给围了。
”
“总瓢把子?他是什么人?”
“这一带土匪的头喽。”
莫老太爷是知道总瓢把子的意思的,他其实是想问,他们为什么围北峰。只是在出口的一瞬间他想到了原因,所以就改问了一句。
“那烽火寨呢?”
“也被围了。”
莫老太爷敲了敲脑袋,自己真是糊涂,北峰和烽火寨唇齿相依,要围当然一起围。
“他们为什么围山?”
莫老太爷能想出围山的理由,它可能是因为兰儿,如果那样,说明兰儿还在山上。
莫太老太爷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
“听说是为了什么三子。葛老把不交人,总瓢把子就不撤人。”
“燕子,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
莫老太爷的意思是,著水庵的素女已超出他的想像范围之外了。她们简直就是说书人所说的江湖人。
“我也是听下山的姐妹说的。”
燕子没太听明白莫老太爷的话,脸又红了。
“你们还能下山?”
“能啊,我们是行藏女,每年都要下两次山的,听主持说,这么做是让山下的人知道为人要行藏,不可太张扬。”
“那你们去哪?”
“能走到的,我们都走,关内关外黄河边上。”
“出去那么远!”莫老太爷诧异道,“可外边那么乱,你们不怕?”
“怕啥,既然做了行藏女,就以救助天下为已任。”
燕子的语气突然激昂起来,当她发现时,笑了笑,问道:“莫大夫,没吓着你吧。其实我们没那么大能耐,就是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儿。我们主要是替主持游历,回来向她讲述所见所闻,其实,主持年轻时,也去游历,现在她要掌管庵中之事,出去的时候就少了。于是就让我们替她去。”
莫老太爷听得入迷了,难怪这些素女见识这么广博,原来她们每年都下山游历。
“那你们遇到山下打仗怎么办?”
“你说山下……尽量躲啦。你吃完了吗?”
莫老太爷点点头。燕子开始收拾起来。
“不过,你要真想下山,可以让……。”
“燕子,多嘴!”
不知何时,莫磬站在了二人的近旁。
燕子做了个鬼脸儿,又向莫老太爷呶呶嘴。走了。
“你还是想下山?”
莫磬捡了块石头坐下来
“也是,这事儿因你而起,也应因你而结。”
莫老太爷看着莫磬,心中五味杂陈。自己想问的事情太多,可又不知该不该问,看样子,大族姐并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她防着下面的人。
“燕子刚才没说什么。”莫老太爷莫名其妙地吐出一句话。
莫磬看了看莫老太爷。
“我不用担心燕子,何况你还是他的恩人。”
“恩人,为什么?”
莫老太爷实在忍不住了。刚才他就想追问燕子这个问题,可没机会,现在莫磬又提了这个问题,他可不想错过了。
“大约在一年前,”莫磬开始了讲述。
“燕子随她父母逃难进了关内,就被一帮乡勇盯上了。燕子和她父亲以打把式卖艺为生,也算有些本事,可架不住乡勇人多,缠斗了半天,她们被围在了一个小山丘上。母亲奄奄一息,父亲也受了重伤。乡勇也有伤亡。他们缩小包围。燕子做了最坏打算——自尽。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三个骑马的男人,他们先冲进乡勇队伍,又向回撤。乡勇自然要集中大队去追,可突然,从两侧又冲出两匹马,上面也有人,从他们手上扔出了一样东西,而三个先前的人也掉回头,也往人群里扔东西,接着就是爆炸,这一下就把乡勇打散了。”
“火药。”莫老太爷脱口而出。
“应该是吧。我倒是见过火器,可这几个男人扔的比火器厉害呀。燕子在山丘上都看呆了。乡勇跑了,那几个男人上了山丘,看见一家这种情况,一个络腮胡,扔下几俩银子,并让燕子赶紧离开。燕子要他们的姓名,他们不说,幸亏燕子手快,拉住了一匹马的尾巴。说死不撒手。马主人无奈,就说,你要想报恩,就去找柳东镇的莫大夫吧。燕子一愣神儿的工夫,几匹马就跑了。”
天下还有这事儿,恩情这东西也能让人!莫老太爷简直有点激动。会是谁?络腮胡,莫非是修家的人。下次可得好好问问燕子。
“母亲是救不活了,父亲治伤又花光了那几俩银子,最后也死了。燕子卖身葬父,就碰上了我。那时,我正带着二十多个行藏女返回庵中,我们人多,便帮她埋了父亲。燕子向我打听柳东镇,我一听便多了个心眼儿,五叔曾嘱咐我,柳东是大山的门户,我们行藏不可进入柳河县,以免泄露天机。于是我便跟燕子说,你要去柳东,就别跟着我,要跟着我,就不许提柳东。”
莫老太爷眼中流露出一丝东西。
“我知道你说我不近人情,可莫家的事情更重要。”
莫老太爷低下了头,他从大族姐的眼里看到了父亲的威严。
“其实我知道燕子一直没忘去柳东,我是想再观察一下,给她创造个机会,毕竟著水庵有四五十口子人呢。”
莫老太爷能理解大族姐的想法,他想燕子也应理解。
“现在说说你的事儿。”
莫老太爷抬起头,疑惑地问道:
“我的事儿?”
“山下那么热闹,我能呆住吗。就在烽火寨被围的第二天,我去了烽火寨。”
莫老太爷怀疑地看着大族姐,心中暗想,大族姐不简单呢,现在自己是和人说话,还是和神。
“我知道你有疑问,你听我讲完。我和葛夫人早就相识,我懂些草药,也经常去烽火寨看病,所以她有事不瞒我。其实总瓢把子围北峰是葛夫人的计谋。”
什么!莫老太爷不得不又吃一惊。
“葛夫人给我讲,大半年前,柳东镇有个莫大夫敲锣打鼓来烽火寨娶她的干女儿,后来又去了磨盘山北峰。”
莫磬完全以一种调侃的语气说道。
“你全知道了。”莫老太爷有点丧气。
“啊,我是大仙吗,我弟弟做的事儿,我不知道,我还是什么大仙。”
莫老太爷苦笑。
“可后来,这对夫妻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不是每隔半月烽火寨都要送东西到北峰吗?”
莫老太爷想到了小磨盘。
“对呀,送东西的人都见不到那对夫妻。后来,葛老夫人又派了两名贴身丫环上山,消息还是传不下来。”
可……莫老太爷想说,还有十六哥呢,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葛夫人的秘密,不能乱说。
“没有办法,葛夫人只能放出风,说三子之人在北峰,她想让各个山头的人施加压力,把你们二人要出来。不曾想,这葛老把是煮熟的鸭子——嘴硬,整得莫夫人也没了招。当时,我还不确定是你,我想五叔根本不会让你出大山。所以我对葛夫人说,这对鸳鸯不是跑了,就是倒了。”
“啥意思?”
“还能啥意思?”
莫老太爷“啊”了一声,表示明白了。
“可没想到,你们俩真跑了出来。你们是怎么跑出来的?”
啊,莫老太爷延续着“啊”的状态,他知道,这位大仙姐姐完全搞错了。
“其实三子的传说我听说过。我来到这磨盘山将近三十年,曾遍走南峰,的确没有上中峰的路。你们是如何从北峰过来的?”
“我也不知,那晚天黑,我……们迷路了,便瞎闯,谁知再下山时,便到了南峰。”
莫老太爷也不算撒谎,如果排除传说的干扰,还真是那么回事。
“这下好了,你们安全了。我这就和你下山告诉葛夫人,让她当个和事佬,结了这事儿。”
“不行!”莫老太爷紧忙制止道。
“怎么?”
“啊,你不能让山下的人知道三子之人在著水庵。”
情急之中,莫老太爷撒了个谎。可这个谎撒的,还挺在理。连莫老太爷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机智。
哦,莫磬陷入沉思。
“这事真得从长计议。”
莫老太爷急迫中阻止了莫磬下山,是因为他想到另一件事。
绝不能让大族姐和葛夫人见面,至少现今不能,因为他知道,兰儿还在北峰,大族姐一去,这事儿就露馅了。至于兰儿,自己离开不会对她产生什么危害,至少葛老把不会伤害她。可她得承受葛老把的逼婚,她能承受得了吗?从目前看,应是最紧要的时刻,自己必须下山,但大族姐不能去。
“你在山上照看我媳妇儿,我一个人下山,去见葛夫人。”
沉思后的莫老太爷从容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倒行,可你恐怕进不了烽火寨。”
莫磬心中似有疑虑。
“你能进去,我自然能进去。”
莫老太爷不知大表姐在思索什么,便不以为然地说道。
“不行,这事儿葛夫人没捅破,各个山头是真围。”
莫磬道出了原因。
“那你是怎么进去的?”
莫老太爷晃然。如果是真围,自己是进不了烽火寨。
“关于这,我还得给你讲个故事。四十年前,上一任主持在关内游历,在黄河北岸,救了一个叫杨之的人,此人是江南的一个捕快,因相貌丑陋,被定婚的女子嫌弃,只身离开了江南。十年前,他却来到了关外,做了双峰山的大当家。”
莫磬稍微缓了一下,接着说道:
“这方圆百十里地,有十多个山头,总瓢把子是葛老爷,他手里有烽火令,见令如见人。后来这个葛老爷不知为何与官府搭上了线,可却死在了省城。”
“莫非这位葛老太爷要学宋江?”莫老太爷心中暗道。
“那现在总瓢把子是谁?”
“新的总瓢把子就是杨之。”
哦,莫老太爷明白了,原来也是恩情。可自己绝对不能让大族姐下山。“要不你让燕子跟我去,著水庵的人他总认得。”莫老太爷觉得,如果这个燕子也想报恩的话,她应该能听从自己的话,这样要比大姐好糊弄。
莫磬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先让燕子去讨烽火令,可你的身份得隐藏,否则他们会猜出你媳妇儿在著水庵。”
莫磬提醒了莫老太爷一句。
莫老太爷暗松一口气,只要大族姐不下山,下面就靠自己碰运气了。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莫老太爷和燕子来到北峰山下,沿途遇到了好几拨人马,有明的,有暗的。不过,他们出来只是和燕子询问一句,便放行了。
“自从杨大当家的当了总瓢把子,我们行藏女在山下走动可方便多了。”燕子一边走一边给莫老太爷解释。
“这土匪还有这么讲情面的?”莫老太爷想多打听点燕子的口风。
“他们不是土匪,……。反正他们比那些富人养的乡勇们可强多了。”燕子恨恨地说。
“这位姑娘来找大当家?”前面又出现一队人马,其中领头的客气地向燕子问道。
燕子点点头。
“大当家和其它山头的大当家正商量事。我带你进去。不过,这个人……”
领头的看了看莫老太爷。
“那就让他留在这儿。”
燕子很知趣儿,同时她也没暴露莫老太爷的身份。
莫老太爷心领神会,很自觉地等在了路边。
燕子被领进了距离莫老太爷十几丈远的林子中,很快她就又出来了,手中拿着烽火令。
从这点上看,莫老太爷断定,杨之的确是个重情义的汉子,他根本没有怀疑他的恩人。
为了行动方便,莫老太爷没让燕子跟随自己去烽火寨。虽然燕子有些不愿意,可“恩人”的话,她还是听了。
莫老太爷只身来到烽火寨,真的没有遇到大的阻碍。当他进入葛府时却迎面见到了小磨盘。
“莫大夫,你回来了。秋花姐呢?”
“夫人呢?”莫老太爷反问道。
小磨盘一愣。
“夫人上山了。”
“上山?”
“啊,若不是夫人上山,你怎么能回来呢?”
“你是说夫人没在府上?”
“莫大夫,你傻了,夫人上山找你们去了。”
莫老太爷明白了。
“夫人什么时候走的?”
“早晨。”
“你赶紧套车!”
“干什么去?”
“北峰。”
哦,小磨盘一点没有怀疑莫老太爷,他麻溜儿地套好了车。
“可我们出不去呀。”
这时小磨盘才意识到,烽火寨还被围着呢,除了夫人,恐怕没有谁能出得去。
莫老太爷拿出了烽火令。燕子已经返回了著水庵,临走时把烽火令交给了莫老太爷。
“烽火令!”
小磨盘也认识烽火令,他心中有了底,甚至在出烽火寨时,连招呼都没打,就冲出了包围圈。
“莫大夫,你是特意回来要车的。秋花姐是不是生了?几个,三子?这下你可要发财了。”
“别说话了,赶好车!”
莫老太爷现在后悔了。要知道夫人上了北峰,拿烽火令时就该直接奔北峰。这么说,夫人是一个人上的北峰。因为燕子拿烽火令时,各山寨头领都在北峰脚下。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如果还保持原样,自己可能过不了包围圈。谁会相信,驻扎在山脚下林子里的总瓢把子,不传令而用烽火令。不管它了,到时随机应变,大不了自己被抓住,那又怎样,大不了再和兰儿被拘禁起来。如果这样,我就给他们看看,兰儿到底是不是三子之身。
莫老太爷坚信,三子之身的人在著水庵,这是山下的那帮人万万想不到的。
马车疾速前进。小磨盘也发现莫老太爷凝重的表情,他想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再加上天快要黑了,所以他使劲催马前行。
没人阻挡。沿途上,各山头的兵丁们闪在一旁,竟似没有看见这辆飞奔的马车。-
前面就是北峰了,莫老太爷心中略宽。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刹住了。
“五哥。”
“小磨盘,你干什么这么急刺火燎的?”
“没啥,接秋花姐,——就是兰儿姑娘。”
“嘿,你小子,我们还没得信儿,你哪来的消息?”
“嘿嘿,我会算。”
“好吧,你自己上去。小心点!”
这声提醒是因为天快黑的了缘故。也正因为这个缘故,这位五哥根本没看小磨盘身边的莫老太爷,他一定在想,这个穿着粗制布袍的家伙,一定是烽火塞的下人,他是过来帮忙的。
马车缓缓地行进了一段,到了只能登的山道前。
“莫大夫,我就不上去了。你自己上去吧。”
莫老太爷没走过这条道,上次是蒙着眼睛走的。所以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怎么走?”
“你不是从上面下来的吗?”
小磨盘不屑地说。到现在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不过,他也没挑莫老太爷话的毛病。
“一直走,到岔路就到聚义厅了。可能夫人就在那儿。”
小磨盘的前一句说得很含糊,后一句却是心不在焉的自言自语。
“什么蔓儿?没病,看得那门子脉?”莫老太爷突然向小磨盘喊道。
“送灯油的,讨油钱。”
小磨盘习惯性地回答道,但马上觉出了不对劲儿。
“莫大夫,你干什么?莫……”
莫老太爷已顾不上小磨盘问什么,他抬起腿,向山上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