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身家无论死不旋踵 血刃在手何以谓仁
【前情提要】国舅爷刘越上岸后暂住在岳阳知府孙均府中,并亲自审问陈楠。他用烧死的婴儿触动陈楠的悔恨之心,却不料陈楠打算一人将所有的罪责全部吃下。无奈之下,刘越用极端的手段从陈楠口中得到了焕天教的名号。
本章正文3281字。
【本章正文】
国舅爷既然在提审犯人,事情就不至于没有眉目,案子要告破,也是计日可待的了。然而洞庭下游长江沿岸各大渡口的官员或者使者们反而更担惊受怕了。他们谁也吃不准,贼寇是不是从自己的辖区里混上楼船的。如果国舅爷抓到的那个女舌头供出案情来,国舅爷按情论罪,真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众人坐在会客厅里,各自心里打着算盘,口中讲着些应酬语言,就这么坐到了吃完饭的时节。
可国舅爷又说什么身体疲惫,不愿出来见客。大伙儿委托孙均去府中打探消息,孙均自知干系不大,倒是欣然前往。然而国舅爷只说劳累,不想见人。孙均没法子,悻悻然回去了。
夜幕降临,孙府上下都点起灯笼烛火。易泓镜怀里揣着一张纸,脚步匆匆,穿过侍卫把守的院门,径直到国舅的卧房门前屈身行礼。
“是泓镜?”
“是,老师。”
“招了吗?”
“招了,但不多。”
“那就再杀两个。”
易泓镜惊出一身疙瘩,连忙道:“老师,我看她是真不知道了。这伙人行事缜密,只有最核心的人才知道全部。”
“嗯……”国舅爷哎呦一声,推开伏在身上的嘉辛、蓬翘二位夫人,从床上坐起来,打打哈欠,伸伸懒腰。二位夫人麻利地为他整理衣服,自己也穿上衣服。不多时便扶着国舅爷打开房门。
易泓镜不敢抬头,只是行礼问好,并递上陈楠的供词。
“确实招了,但不多。”国舅爷皱皱眉。他身材高大,阅读此供词时不需要什么保密措施,反正二位夫人的眼睛也够不着。
从供词上看,陈楠只招认了自己是“焕天圣教”的教徒,接到上级的指示,从金陵渡口上船,一路伪装成船客,等到中秋之夜,便与其余人里应外合作案。她的任务是诛杀作案过程中的目击者,自然也就包括了“那个十来岁的孩子”。
“其余人等呢?”
“俱是以绰号假名相称,以信物和暗号联络。她说了一些,但此时这些东西已无用处。”
“信物?现在何处?”
“被捕前扔掉了。”
“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学生以为虚实混杂。只有一点可疑,她既然是杀手,杀的又是无辜的人,理应心狠手辣。可为什么却会……”易泓镜悄悄瞥了一眼两位夫人,不再说下去。那牡丹、柳叶两个婢女,分别是两位夫人房里的大丫鬟,没想到国舅爷动起手来竟然如此无情。看样子国舅和二位夫人此时仍然是其乐融融、恩恩爱爱。至少,二位夫人蒙在鼓里毫不知情,而国舅爷也谈笑自若,仿佛杀掉的只是两只蚂蚁。易泓镜这才明白过来,这两个婢女原来是二位夫人招徕的眼线,专门为她们探听家中上下的消息。而嘉辛、蓬翘二位夫人的另一头是……当今!
国舅爷笑呵呵地说:“怎么了,泓镜,是不是饿了?说下去呀。”
易泓镜吞了口唾沫,看来国舅爷这是要给二位夫人摊牌了。
“……此贼对无辜之人的性命尚存怜悯之心,与穷凶极恶之徒不同。”易泓镜还是没敢亲口告诉嘉辛、蓬翘夫人,她们房里的大丫头被国舅爷像切大葱一样,几句话功夫砍成两段。嘉辛夫人和蓬翘夫人是皇上亲自赠送给国舅爷的绝世美女,实在是天姿国色、精妙无比。只是一直有传言,说这两个美女是皇上安排在国舅爷枕边的探子,在床帏之间监视着国舅爷的一举一动。从国舅爷和朝中什么官员来往、地方官给了多少孝敬,到国舅爷每餐吃了多少,每夜身体如何,都属于所收集的情报之列。传言属实与否,易泓镜一直没有定论,只知道国舅爷对二位夫人的侍奉倒是十分受用。地方官员送来的礼物里,不知不觉多了一些滋肾壮阳的各类名药。易泓镜拐弯抹角地劝谏过他好几次,每次国舅爷都是点头认可,等易泓镜一走,又关上房门纵情声色。
国舅见易泓镜不敢说,也不气恼。只是抓着嘉辛夫人的脸美滋滋亲一口,又在蓬翘夫人腰上捏一把,笑道:“二位亲亲,你们可爱老夫呐?”
二位夫人依靠在国舅爷胸前嘤嘤笑道:“妾不爱老爷,却没道理了。”
易泓镜有些尴尬,红着脸低头不语。
“既然是爱着老夫,老夫自然不会亏待你们。记住,进了刘家的门,即便是妾室,也是我刘家的媳妇。哪天我若不中用了,你们却去投奔谁?”
蓬翘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抬眼看嘉辛,嘉辛只顾着和国舅调笑,似乎并没一点察觉。
“回房去吧。今晚休假,不必侍寝了。”国舅爷温柔地松开二位美人,与易泓镜走出院落。
国舅爷问道:“府中布置可妥当?”
易泓镜答:“回老师话,布置妥当了。贼党若来救援,定教他们有来无回。”易泓镜思忖片刻,放慢脚步:“只是……”
“只是陷阱虽然漂亮,狐狸未必肯钻,是吧?”国舅爷径直走上一座小木桥。木桥边点着灯笼,俯视之下,池水泛着幽幽的光,不时有鱼在暮色一般越来越浓黑的水中激起波澜。
“老师所虑即是学生所虑。”
“他们是什么人?”
“是贼寇,有些诡计的贼寇。”
“嗯……那他们像什么呢?”
“像?”易泓镜有些错愕。贼寇像什么?像狼群?像蜂群?易泓镜在脑海中寻找恰当的比喻。
“像军队。”国舅盯着一片落叶,落叶翩翩飘摇,揉皱水面。
“军队?”
“你未尝在外领军,当然没有感觉……”国舅抚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他们袭击我的楼船,预谋周密在先,全身而退在后,若不是婢女认出了她,我们连个喉舌都抓不到,真就成了被人戏耍的聋子瞎子。”
“贼势若大,亦会有擅长阴谋之辈出谋划策。”
“可他们令行禁止,配合默契,如轮毂水车一般流畅。要知道,哪怕是我的精锐,要在塞外攻克一座司伯利牙人的城堡,也很难做到天衣无缝。而贼人们不带任何兵器上船,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森森守卫之间,夺取锦绣堆里相当部分的财产。非训练有素的高手不可完成。”
易泓镜思忖着:“集结贼寇忠头脑、身手最好的一部分人,严加训练,配合以周密的计划,也不是不可做到。”
国舅点点头,扳着指头:“其一是战前谋划。孙子兵法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其二是执行彻底。如你所言,贼寇成了精,也可以办到。只是今日逼她招供的过程中,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特别的东西。”
“请老师赐教。”易泓镜拱手道。
“仁。”
易泓镜沉吟不语。
“迫之以威,虽死不惧。任你打她辱她,无非一死而已。我又以利诱之,也一字不吐。可当我拿出死婴,当着她面砍了两个奴婢,她就痛痛快快开口了。其中一个奴婢,为了活命恨不得撕开她的嘴。”国舅转身问道:“泓镜,何为仁?”
“子曰……”
“别子曰了。子曰过的仁太多了。”
“学生以为,把贱人当人,就算仁了。”
国舅微微点头:“嗯……老夫的北疆军,可算仁义之师?”
易泓镜连忙说:“老师的北疆军是当之无愧的仁义之师。您所到之处,与民秋毫无犯,从不纵容军士劫掠百姓。您从北疆凯旋时,当地百姓箪食壶浆跟随三十里,仍然不舍您离去啊。”
“你可知道,我们攻破了司伯利牙人的城堡后做什么?”
“学生略有所知。投降者押解回关内,顽抗者格杀勿论。”
“嗯。如何格杀勿论呢?”国舅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今夜星光晴朗,万里无云,明月高照,一片太平气象。
“这……学生不清楚。”
“司伯利牙人的城堡里没什么财物,唯一的财物就是女人。男人全部斩首,女人留下来供军士们玩耍取乐。大伙都在战场上杀红了眼,搞起女人来像折磨牲口。总之,两三夜后几乎不剩活口了。”
易泓镜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怒气:“他们犯我边镇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啊。敌人不算人。”国舅闭上眼睛,感受夜风吹拂他的胡须和鬓发。恍惚之间,似乎司伯利牙雪原的寒风又在刮刻他的双颊,寒风中飘荡着一丝温热的血腥。“对吧?”
易泓镜眼中杀气被风吹散。
“老夫不如那女贼啊。”
师徒俩就这么静静立在微寒的秋风中沉默不语。岳阳知府的宅邸灯火明亮,他们却觉得比昨晚楼船的楼顶更加寒冷。
“扯远了。”国舅摆摆手,“杀奴婢之前,我认为她是贼寇中的重要一人,因此设伏,想以她为诱饵抓捕其同党。贼寇最讲江湖义气,绝不会见死不救。但是,如果把他们当作一支军纪与我北疆军不相上下的军队的话……”
国舅看了一眼易泓镜,示意他接下去。
“那么此女杀身成仁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所有同党都清楚这一点。为了不泄露身份,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会在落网后毫不犹豫地求死——如她一般。”
“老夫领军之时,为了一场大战的全局胜利,也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一些士兵。慈不掌兵啊……”
“老师,您又说远了。”
国舅无奈地笑笑:“年纪大了,嘴碎了,年纪大喽!”但灯笼照亮的一缕浅笑很快消失,“但哪怕只有一成的生机,老夫也会派出援军,绝不平白丢下任何一个兄弟。”
“您的意思是……”易泓镜眼前一亮,“让她的同党看到更容易成功营救她的机会。”
“明日午前,将此女押解回京。走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