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观灯之夜(中)
我心知他已说到这份上,我硬是不肯的话,只怕没得罪续王子,先把他给得罪了,便道:“二殿下有命,翰白岂敢不从。就怕我练熟了骑术,仍不是续殿下的对手。”
陆定宇听我答应了,眉开眼笑道:“这个你放心,我会来陪你练习的。到时你把他打下马来前,先用白垩枪往他右肩狠命戳一下!”
陆定宇说着,伸手在我右肩上戳了一下。他戳得有点疼,我也不敢叫苦,只得陪着笑脸道:“是,是。”心头却是一片雪亮。定然是续王子与他在练枪马时,虽不敢把他戳下马来,却也在他肩上戳了一下。陆定宇一心想报此仇,可本事比续王子差得太远,所以想利用我来报复。
看来,就算是在明心院,想要不得罪任何人也颇为不易。
这天下午申时,明心院便放了学。我因为依王子例,可以住在明心院里,伴读却都得每天回家。因为和魏家兄弟熟络了不少,便送他们出去。魏天经多嘴之极,连走出去的当口仍在聒噪个不住,简直要把祖宗十八代的家底都报给我听。他是魏国丈的孙子,帝后是他亲姑姑,魏国丈又是领大元帅衔,虽无实权,但地位崇高。续王子连他的账都不买,我都有点奇怪,问道:“天经公子,你得罪了续殿下么,怎么他似乎咬着你不放一般?”
魏天经叹了口气道:“这都怪我爷爷不好。我爷爷说我们乃是将门之子,不能养尊处优。枪马乃是根本,所以专门跟几位御课的老师打过招呼,要他们多指导我们。”
我一怔。在五羊城时,学校里有时说起北方的帝国,基本没什么好话,总说帝国专制,官员仗势欺人,在民众头上作威作福。但看起来,连魏国丈这等位极人臣的官员也并不如何作威作福,而且连魏家兄弟这种世家子弟还要如此严格地练习枪马,如果真和那些老师暗地里说的,大齐帝国与五羊城共和政府迟早会有一战,我真想不出五羊城能凭什么对抗北方这个实力雄厚的帝国。难道,就凭一句“共和胜过帝制”的嘴上功夫么?
送走了魏家兄弟,我先去洗了个澡,把身上的臭汗跟泥沙洗去了,又将魏天经给我的跌打酒擦了些,见淤青已散去了不少,看样子明天就能彻底消失了。换上了一身先前尚衣局送来的新衣服,倒是比家里的穿著神气多了。想到尚衣局的梅娘,我心痒痒地想去看看她,但一想到沙公公那张脸,终是不敢。
接下来这些天,我每天都在按部就班地上课。明心院中虽然都是帝国的贵族子弟,但课程却也不轻松,比我在五羊城时还要紧一些。因为老师比生徒还多,自是管得极为严格。加上帝君有严加管教之令,就算陆安宇、陆定宇兄弟俩也是老老实实,我更是不敢乱说乱动。好在我的成绩向来不错,明心院就算管得紧,也没算什么。只不过有一节乐课乃是一个姓石的老头上课。这石先生年纪老大,生得干瘦如鬼,哪知手下极为来得,各种乐器竟然样样俱精。他上的乃是乐器课,这课亦是陆定宇最不爱上的,在五羊城里亦是聊备一格,却不知帝君为何如此看重。我本以为明心院里的生徒只怕全都精于乐器,本来还担心自己又要出丑,哪知上课时方知除了程曼和安雅帝姬两人,别个居然连一个能看得入眼的都没有,她两人以下,当以我为第一了。而石先生听得我父亲的名字,怔忡了半晌,想必当初也和我父亲认得。程曼在课后偷偷跟我说,这石先生虽然貌不惊人,但他乃是当初“天下八绝”之一的花月春的弟子,帝国十周年庆上,石先生有一段琵琶独奏,结果无巧不巧,刚要弹奏时那面琵琶断了一根弦。当场换弦自已来不及,当时指挥乐班的正是程曼的父亲,他也吓了个心惊肉跳,不知该如何收场。但石先生却浑若无事,就以三根弦将一曲奏完,听众居然丝毫不曾察觉。虽然程伯父与这石先生相识已久,却也没想到此人技艺一高至此,对程曼说起此事时也长吁短叹了一番。而每天吃过了晚饭,陆定宇都来带我练习一个时辰的骑术。他的骑术虽然也不算很高,但比我却要高得多了。他催我练习的劲头比我自己还大,定然是盼着我能早点练成后给续王子一个厉害尝尝。虽然我也很想报这个仇,但一想到真要这么干,得罪续王子也就罢了,得罪了安雅帝姬就太划不来,心里就有点犹豫。
时间很快,转眼就到了八月底。这是平常的一天,不过上完了今天的课,我可以回舅舅家去了。算起来,我抵达帝都后写回去报平安的家书,现在也应该有回书了。想到明天到了舅舅家定然能看到,就不禁有些激动。
这一天下午又有一节御课,我实在有点害怕续王子又要来找我的碴,上午这两节课上得心惊肉跳。吃午饭时终于忍不住,问魏天经今天有没有带跌打酒,魏天经诧道:“今天要跌打酒做什么?”
“今天不是有节御课么?”
魏天经嘿嘿一笑道:“郑公子,今天是方老的兵法课,不是枪马。”
我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今天陆定宇一副从容的模样,我还以为他对我极有信心,认为我定能击败续王子呢。这些天我虽然勤练骑术,但自知定然还比不上续王子那等高超的骑术,如果他又要和我斗枪马,我顶多比上回多坚持片刻而已……其实,我干脆趁他快要碰到我时自己滚鞍下马,自己下来总不会和被他捅下来那么摔得狼狈不堪吧?
我一直在苦恼于该怎么应付,现在这么一想,却也茅塞顿开。我一直在想着怎么击败续王子,便是因为和他斗枪马总斗不过,还要被他捅得青一块紫一块,却没想到只消掉过头来,此事便如此轻易便能解决。我也嘿嘿笑了笑道:“我也是,被摔糊涂了。”
魏天经一长身,小声道:“郑公子,你别这么说。我虽然本事不高,但枪法是我爷爷亲传的,好坏却能看得出。郑公子你的枪术绝不比他弱,只消能练好了骑术,定不输与他!”
我没想到魏天经对我也大有信心,不过他的信心却也只到“定不输与他”。我道:“我练好了骑术,也斗不过续殿下么?”
魏天经脸上闪过一丝阴翳,小声道:“我爷爷有一回来过明心院,曾经见过续殿下的枪术。他说续殿下天生神力,骑术也极高,乃是个天生的使枪好手,便是到军中也难逢敌手。”
我吓了一跳,问道:“魏国丈对续殿下评价如此之高?”
魏天经点了点头道:“爷爷说,续殿下乃是斩将夺旗之材,若上战场,当能勇冠三军。”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续王子很厉害,我也是亲身尝到味道了,可没想到他会这么厉害。陆定宇兴冲冲地要我帮他出这口气,但这口气未必那么好出,我就算真练成了骑术,可能也不一定能斗得过续王子。
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有多强,但在黑拳场被那黑鼠打得一败涂地,只能靠耍赖撑满五个回合,后来又接连吃亏,随舅舅来帝都的船上,连方老这样的老人都有一式“换刀式”打了我一下,我再不敢小看任何人了。看来,我到时装输都未必能装得象,说不定这一跤仍是逃不过。
因为心里有这么个疙瘩,下午方老这节兵法课上我一直有点心不在焉。方老今天讲的是十二诡道。这“十二诡道”父亲跟我讲过,虽然我听得马马虎虎,可多少还记着点,无非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之类。不过说着说着,方老却说起实例来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有两支势力正在对付一个共同的敌人,但这两个势力虽是友军,却仍在勾心斗角。有一次甲势力将领奉命配合乙势力的一支军队前去攻城,城中便是那共同的敌人。因为敌军极其强悍,因此甲乙双方都希望对方首攻。但乙方的主将极擅用兵,自然也看得出这种心思,因此甲方答应此城攻下后由乙方控制,以此来诱使甲方消耗敌军的主力。
方老说得甚是明了,但我听得却是一头雾水。这一段战史我实在闻所未闻,五羊城的课本将当初共和军与妖族蛇人的战争经过讲得多一些,后来与第五帝国的内战则一笔带过,和大齐帝国的战争还是我听父亲约略说了点才知道,课本上干脆一字不提。方老说的一段,对照起来也不知是哪一段。只不过他讲的这条计策却是大大有理,父亲也跟我说过类似的,似乎叫“借刀杀人”。但父亲说的没有方老这般有实例佐证,当初我听来索然无味。但对照着方老所言,这条计确实就是父亲说的“借刀杀人”。
突然间,我心头忽地一凉。陆安宇来找我练习骑马,我对他颇为感激。但仔细想想,他劲头那么大,无非是想让我打掉续王子的威风。然而魏天经的爷爷魏国丈虽然只剩了一条手臂,但听说他乃是昔年天下有数的名将,位次还在方老之上,枪术必定也很强。魏国丈对续王子评价如此之高,可见续王子的确名下无虚。陆定宇却仍然拼命撺掇我去和续王子斗枪,说白了,就是拿我当枪使。我能击败续王子,固然是替他出了口气;如果我输了,那被续王子打个鼻青脸肿的也是我,与他没关系。
他用的,就是这条借刀杀人之计啊!
我以往一直觉得兵法离寻常的日子实在太远,我又不想当兵,学了兵法亦是无用。此时却猛然间省得,原来兵法也可以这般用!
方老讲完了课,这一天的课也就结束了。陆定宇虽然是太子,但在下课时仍是毕恭毕敬地率众向方老行了一礼才走。别个老师都没这等待遇,大概方老地位超然,以身为帝国第二元帅之尊来明心院上课,他这样的太子也不敢有丝毫失礼。一下课,方老却走到我身边道:“小小郑,在明心院呆了几天了,感觉如何?”
明心院里什么都好,就是不能随便外出。刚来时还觉得新鲜,现在却着实有点闷。我连忙向方老问了好,说道:“承蒙陛下关照,都挺好的。”
方老眯起眼打量了我一下,微笑道:“那你送我出去吧。”
方老的孙子方从惠也是陪读,本来自是由方从惠陪方老出去。但方老点名要我送,我哪敢不从。我道:“是,方爷爷请。”
方老年事已高,不过他还能跟我对刀,行动仍然极是敏捷。然而在走出去时,他走得总是不紧不慢。走出了水阁,沿着石板路走到岸上,方老忽道:“小小郑,你和续殿下斗过枪了?”
方老的消息倒也灵敏,我都没想到这么件不打紧的事他也听到了。我道:“是啊,我被续殿下打下马来。”
方老微微叹了口气道:“续殿下天生神力,只不过小小郑你的刀法甚强,怎的枪术如此糟糕?当初小郑可是枪术绝顶,天下只怕难逢对手。”
虽然我对父亲一直都相当不满,但方老也这般说,显然陆安宇说什么我父亲枪术不及帝君之类并不属实。我也不好说我是马术比不得续王子精熟,何况续王子的枪法的确大为高明,我再这么说,倒似输不起一样,因此淡淡道:“都怪我没用,方爷爷。”
方老听我说得如此淡然,却有点着恼,说道:“你这小子怎的如此丧气?你爹那时候,若是哪儿吃了点亏,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的,绝不肯善罢甘休!”
我心中一动。我倒没想到父亲也是这性子,看来这一点我其实是续承了父亲。我见方老越说越起劲,生怕他再多说,忙岔开话头道:“方爷爷,您说的这个战例,是真的还只是个故事?”
方老听我问起战例,想了没想道:“当然真的。这是当年共和军与帝国军联手攻下南安城的事,只不过真实情形还要复杂许多,没那么简单。”
我心头一动,追问道:“啊,是对抗蛇人?”
方老点了点头道:“是啊,小小郑,你见识倒也不错。”
我暗自苦笑。其实这一段五羊城课本中也提到,不过根本没说和第五帝国军联手之事,只说是独力打下的。若不是方老,我都不知道昔年这一场小小的胜仗背后原来也曾有过如此多的勾心斗角。我道:“方老,只是当时两军不是友军么?怎么对付共同的敌人还要如此用心机?”
方老站住了,看了看我,沉声道:“小小郑,这世上,友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昨天的敌人,今天可能会成兄弟;而今天的兄弟,明天也可能变成死敌。未雨绸缪,方能应将来之变。”
方老说到这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忽地长叹一声,半晌无语。我不敢多嘴,只是站在他身边。这时魏家兄弟他们也都走了过来,经过方老时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待他们走了过去,方老这才小声道:“小小郑,世道之难,人心之险,等你再长大点就会明白了。”
我不知方老突然间说得如此感慨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想到陆安宇就已经对我用心机了,心里也别是一番滋味,点点头道:“是,我记得了,谢谢方爷爷。”
方老这时倒似回过味来,嘿嘿一笑道:“我也真是老糊涂,跟小小郑你说这些做什么。阿惠,过来,跟我上车了。”
方从惠一直跟在我和方老身后,他这个方老的亲孙子倒似我们的跟班一般。听得方老召唤,方从惠才走过来,向我道:“郑公子,我和太公走了,下月再会了。”
他一说下月再会,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已是月末,今天我也要回舅舅家去了。我忙道:“方公子再会,方爷爷再会。”心里却一直在想着方老最后跟我说的那句话。舅舅和父亲,一开始两人正是死敌。假如当时两人对敌时父亲把舅舅杀了,或者舅舅杀了父亲,那这世上也绝不会再有我了。方老说是我长大些才能明白,其实,我也已经明白得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