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友
“……所以,你这就逃到我这里来了,克莱芒汀?你宁肯让一个年长的单身汉为自己更衣、涂药,也不敢去独自面对希拉瑞娅?”
伯彻斯特城郊,一栋位置偏远廉价、却宽敞而空旷的别墅中,一位精瘦的、大臂上绣着数字纹身的男子得知原委后如是说道。
他比克莱芒汀年长十岁左右,做派老道而稳重——当他们还在伯德郡的帮会,她做首领柯林特·温特菲尔德的副手与帮会内首屈一指的神射手时,便时常这样找他参谋。
而此时的克莱芒汀则刚刚洗净身子,从浴室中大步走出,顺带着用浴巾擦拭起自己湿漉漉的白金色长发。
“没办法……你知道,我其实从来都不擅长对付希拉瑞娅,从那时起就是了。”
克莱芒汀叹了口气,才又说道:
“她太细腻,又那么敏锐。我想倘若今晚还留在她身旁,我或许会忍不住又变得怯懦起来。可……机会分明已经近在眼前;过了这么久以后,终于——就差一步,我们所有人就都能与过去划清界限,而后重新开始了,哈里森。你、我,约翰、乔治、老麦克、赫莉安、小比尔,还有希拉瑞娅,幸存下来的我们所有人。”
“……姑且提醒你一句——别总想着与过去划清界限。根据我过去的经验,这想法可不吉利,而且根本不切实际。顺带让我确认一下,你这身伤……你方才没忍不住和他们动手吧?”哈里森问。
“哈,怎么会。”克莱芒汀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如你所见,我早就不是最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徒有贱命一条的蠢货亡命徒了。现在,我身边有希拉瑞娅、还有你们……而且,即便杀了他们几个喽啰,也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你知道——这一点,自最开始逃亡时,我就尝试过了。”
“……那就好,我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再做出什么蠢事。”
说罢,精瘦的男子哈里森清了清嗓子,才接着说道:
“……还有,关于你的那个异想天开得、与曾经的柯林特如出一辙的疯狂计划——再提一句,我虽然可以帮忙,但不支持的态度却始终如一。若我是你,宁肯就这样继续带着希拉瑞娅亡命天涯;倘若能逃到遥远南方连存在与否都犹未可知的朔月之岛,抑或中部碎土的荒废雪原里去,就算‘斯考尔家族’近些年再神通广大,也终归会找不到你们。
……唉,像他一样,你早晚也会玩火自焚的,然后烧死你身边有所交集的所有人——那可是‘星殒之核’啊。连军队都不敢轻易投入实战使用的危险货色,你一个流浪无援的‘无印者’,却敢将它当做军火走私、牟取暴利?”
“……”
见克莱芒汀一时间并未作答,哈里森又顿了顿,而后继续说道:
“不过,这些日子来还是辛苦你了,‘神枪手’。你知道,虽然从没人小觑过你那可以与柯林特并驾齐驱的枪法,但也同样没人指望过你能在他死后挑起大梁。况且现在——大家也早就各奔东西,各自谋求新的出路去了。而只有你一个人,却还在为过去的事偿债。”
“……所以,你才总是帮我?”克莱芒汀这才戏谑地问。
而哈里森则一本正经地答道:
“也许……算是吧。坦白说,我曾经确实小看了你——我先前一直都以为你只是个只懂得凭借天赋,横冲直撞的笨蛋。但或许,你也早就变了。来……在那边的沙发上趴好,我帮你在淤青和伤口上涂药。
凭你现在这幅惨状,可办不成事。”
“……谢啦,哈里森,我的老伙计。”说着,克莱芒汀旁若无人地脱去上衣,露出方才在身上留下的诸多殴打致使的淤青与肿痕。
“药有点凉——我会尽量轻柔点,你别乱动,会很麻烦。”哈里森说。
“……呵,怎么,是哪里很麻烦?事到如今,看到我的身体,你还会有反应不成?……喂,等等——啊!别这样,那里很痛的……好啦,我错了还不行嘛,轻点、轻点!……哼,开不起玩笑的家伙。”
如是,克莱芒汀刚刚一时兴起地戏谑调侃两句,便被对方又治得服服帖帖了。
“对了……那个,最近你有见过其他人吗?比如——老麦克,他还好吗?”她问。
“……不太好。”他回答,“其实,准确地说,他现在尸首已经凉透了。你知道,他早就患上了肺结核,那是不治之症;他所能做的,至多只是平日里少吸几根来延缓死亡。”
“哦,这样。”克莱芒汀的声音似乎并不意外,“……葬礼,举行过了?”
“算是吧。”哈里森说,“那老家伙本来也没什么亲友,就由我们几个老熟人帮他办了后事——按旧习俗在郊野的一颗树下埋葬后,为他草草用石头搭了个石冢,权当纪念;而后我们又一人在他墓前浇了半瓶威士忌,以示吊唁。呵,说实在的,那老家伙能有这待遇还算不错。其他人……像是前些日子风头正盛,结果独自在南国维坎尔德闯了祸、惹火上身的小比尔,可就没这么好运啦。”
“……”
随即,两人都不再言语;一时间,只有熟稔的医疗作业在平稳安静地进行着,空气中划过的、唯有皮肤间轻轻摩擦的沙沙声。
“……喂,克莱芒汀。”
几分钟后,哈里森才终于又低声搭话道。
“嗯,我听着呢。怎么了?”克莱芒汀回答。
“我是说……对于柯林特那家伙的妹妹——希拉瑞娅,还有‘斯考尔家族’的那笔债,你本来都可以撒手不管的——就像我们其他所有人做的那样。虽然说来惭愧,但毕竟……我们也早已自身难保。你也一样,我想……倘若柯林特还在,他也不会因此而责怪你的。”
哈里森并未停下手中精细的涂药作业,同时缓缓地说。
这一次,向来巧舌如簧的克莱芒汀却只字未答。
“……算了,是我多嘴。你还是当我没说过吧,克莱芒汀。唉,该死——我们还真都是些卑鄙的家伙,除你之外。若不是你,我想希拉瑞娅那位与我们的世界格格不入的小姑娘,也肯定撑不到现在吧。”哈里森说。
“好啦,老伙计,我知道的。”
克莱芒汀这才开口回应道:
“我知道……过去虽然我一直是柯林特的副手,但却从来没谁把我真当做帮会的副领袖——除了他们兄妹两人以外。不过,谁让柯林特那家伙的光芒和理想太过耀眼了呢?所以,我们都一样,哈里森……没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我们都一样,只为自己而活、只为自由而活。”
“……差不多该结束了——我指涂药。现在,有感觉到那些伤口和淤青的位置微微发烫了吧?你伤得不算太重,涂药后大概两三天就内回复原样了。这两天里,自己记得小心点。”他说。
“多谢。”克莱芒汀回答,“说起来,一会要久违地一起喝一杯吗?我请客,这附近有家不错的小酒馆。”
“不了,我还有事。”哈里森回绝道,“倒是你,这就准备丢下希拉瑞娅,一个人逍遥喝酒去了?”
“不全是。”克莱芒汀说,“只是,现在我倒似乎的确需要点酒精来聊以慰藉了。呵呵,你就当我是自甘堕落吧。”
这时候,哈里森突然从一旁将克莱芒汀的法式白衬衫上衣丢到她身上,而后说道:
“看样子,你自己也穿得了衣服吧?”
“当然。”她俏皮地回答,“否则,我就该裸着身子来见你,然后半路便被巡警权当个乐子抓走了。说起来,你最近怎么跟个老爹似的唠叨——上年纪了?”
“……安静穿你的衣服吧!念在受伤,饶你一次。……仅此一次。”哈里森叹了口气,说道。
克莱芒汀听罢,则只是古灵精怪地向他吐了吐舌头。
几分钟后,克莱芒汀再度穿上了她的“鹏丘”斗篷,紧身工装裤、马靴与牛仔高顶毡帽,似乎神采奕奕,推门便准备离去。
“对了……克莱芒汀。”临别前,哈里森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叫住她,说道,“如果有什么要帮助的,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我能帮就帮——我欠你的。我是说……任何事。”
克莱芒汀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压低了头上那顶浅咖啡色“斯特森”式牛仔帽的帽檐,向他行礼致意,以代回答。随即,她便又唤出芦毛幻马,在伯彻斯特那无论何处都同样车水马龙、满是有轨马车和老式汽车的街道上,颇引人瞩目独自驱马驰骋着、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