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安德莉娅·维·艾恩黛尔
半日后,傍晚。
伯彻斯特城,郊野。
公墓。
当特工安德莉娅·维·艾恩黛尔身着便服如约抵达碰面地点时,对方似乎已经在墙边伫立等候许久。
“……天有些冷了。跟我来,我们进屋再说。”
没有寒暄。提着油灯的“守墓人”说罢,便转身引领着安德莉娅进入了一旁的守墓人小屋。
这是座相当冷清的,半废弃的公墓。虽然选址不算太糟,但开张后兴许是运气不佳,过了不久便陷入了“生意”冷清与经营不善的恶性循环。如是,这里的处境似乎变得愈发尴尬——有钱人家看不上这里,贫穷人家却又高攀不起。
于是没几年过后,原主人便低价抛售了这里,现如今更是连主人姓甚名谁都不为周边人们所知。不知不觉,这里便悄然成了南国维坎尔德在伯彻斯特的特工们的接头地点之一。现在的它别无所长,却唯独能满足特工们的全部需求……足够僻静,足够低调,足够冷清。
安德莉娅微微颔首致意,随即便尾随着前者进入小屋,并在进门后不失谨慎地关紧房门。
“所以,来跟我说说……一切都还好吗,维·艾恩黛尔少尉?”
年迈的“守墓人”将油灯挂在墙上,摘下斗篷兜帽,这才对她问道。
“如您所料,既然我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那么事情便总还不算太糟。……不过,或许现状也仅此而已。坦白说,自从威廉那件事开始之后,我就感觉一切似乎都乱了套。但现在看来,我以为一切已经告一段落,可或许那其实才刚刚正要开始——我是说,我突然觉得……迄今为止的一切,也许不过都只是某种‘征兆’。”
说着,安德莉娅·维·艾恩黛尔终于忍不住轻声叹息。在“柏克顿”侦探公司时,倔强的她几乎从未暴露出自己如此感性的一面。
“也许是吧。”“守墓人”说,“凭我做特工这么多年的经验来说,最近的状况的确有些不对头。威廉特工前脚反叛,‘柏克顿’的老板后脚便同中央检察官一起秘密抵京;而除了伯彻斯特的‘北境自由党’外,似乎还有另一些境外势力也已经随之悄然而至、蠢蠢欲动。……伯彻斯特的风向似乎要变了,少尉。但希望你记得,无论你身在何方,祖国与同事们始终与你同在,我也一样。”
“……请原谅,安德森先生,我方才有些失态。”安德莉娅这才说道。终究,无论彼此再怎么熟悉,她这也是在自己的上司——自己真正的上司面前。
“没关系,我理解你,少尉。终究,我们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而威廉中尉,毕竟他总归算是你做这行的领路人与导师。说实在的,我们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也会有为了利益而出卖祖国与事业的这一天。幸而,我们还有你在——你做得很好,真的。处理迅速且圆滑得当,感情炽热而内心始终冷静;你在察觉一切的当天便亲手断绝了隐患,却还假借他人之手执行,不至于暴露了自己。我为你而骄傲——相信即便是你那位性格别扭的父亲在得知以后,也只会有同样的想法,安德莉娅少尉。”
这位面目与肯德里克将军几乎完全相反的、慈祥而睿智的老先生,巴顿·安德森上尉,抑或说维坎尔德中情局特工“守墓人”,面色平和地说道。
安德莉娅则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话题一转,便不着痕迹地回归到彼此的正题上去了。
“……今早,我见过那位诺斯敏斯特的格尔曼·肯德里克将军了。
我向他汇报了威廉那件事,他却看起来似乎不太在意。不过,直觉告诉我那的确会是个相当难缠的对手。这段时间,我想我们彼此都应该格外小心。……他要我带一个军部子弟入第七组历练,是那位英格拉姆少将,抑或说现在伯彻斯特城内那位有名的‘英格拉姆议员’的独生子,诺布尔·狄·英格拉姆。那贵族少爷在诺斯敏斯特的安全局干过两年,经验不算丰富,但头脑聪明、嗅觉灵敏,也算是个难缠的主。”
“诺布尔·狄·英格拉姆……你见过他了?”他问。
“就在刚刚。”她回答,“大约一小时前,我们恰巧刚结束初次会面。我想……大概还算成功。他的性格大致与我根据老肯德里克的描述所猜测的差不多——有些想法,但脑袋不算太灵活,尚未完全摆脱富家公子的狭隘,而视野也并没自己想象得那样开阔。我猜,我今天姑且还算是‘镇住’他了。”
“啊……像那种家庭里成长起的、继承爵位的伯爵独子,某些方面的思想便总是传统而保守,尤其是在自诩历史悠久的诺特萨隆。所以,当他第一次见到你这样年轻、飒爽、强势又利索的女性上司,发现自己过去的那一套居然完全行不通,便难免会将你奉若神明吧。怪不得这个老肯德里克要搞出这一出来,他们说的没错,他可真是个伪装成莽夫模样的老滑头。”安德森说。
“但也许不仅如此。”安德莉娅补充道,“我总感觉,虽然他那样说,但其实这件事也并不是他来这里的重点。真正的重点,或许还要在那之后——临别之前,他也似乎这样同我暗示过。就好像……真正要给我的‘工作’,到那时才刚要开始一样。”
“你是说,中央检察官来访的事?”老安德森问。
“对。”安德莉娅点头肯定,“上次我们聊过之后,我有私下跟进过这件事的有关情报。我们先前获取到的信息应该准确无误——为首的检察官正是那个莉蒂希雅·狄·兰法斯特,那个‘兰法斯特大检察官’,黑斯廷斯·狄·兰法斯特的养女和继承人。而他们来访的目的,不出意料,便是延续半年前的武装镇压。这一次,先前逃过一劫的‘北境自由党’大抵会成为众矢之的。”
“事实上……”老特工顿了顿,这才继续说道,“我也正准备和你说,关于这件事,上面给出的最新方针。”
“什么?……请问,您所说的那方针是……?”安德莉娅似乎一惊,而后才略显紧张地追问。
“你知道,自‘南北战争’以来,我们维坎尔德与他们诺特萨隆都死伤无数,就此留下了深重的冤仇纠葛;又一直因为领土纠纷一类的问题,彼此冷战不断,至今亦然。而现在,我国中央的人们正在为前段时间与西国考德威尔的外贸纠葛而身心俱疲、腾不开手。在此期间,我们则需要尽力让宿敌诺特萨隆自顾不暇,才能护得祖国周全。”老安德森说。
安德莉娅则全程只是耐心地听着,一言不发地等着对方引入主题。
“……从结论上说,我们需要尽可能地为这次来访伯彻斯特的中央检察官的行动增添阻碍。”他说。
“……”
“没必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奇袭抑或重创这些中央检察官与随之而来的武装警卫;终究,我们也只是个生于黑夜的情报机构。只是,这次组织希望我们尽可能的跟进这件事——尽可能地跟进中央检察官追捕‘民间武装组织’的步伐,至少将对方的一举一动牢牢掌握在手,才方便我们中央的政客们借此斡旋。”
“就是说,最好有人能不为人知地混入这支访问团中,抑或与他们间接地建立联系,对吗?”安德莉娅敏锐地问。
“正是。”老特工回答,“而考虑到性别、立场等种种因素,上面与我都认为,你会是本次行动最适合的执行者。所以之后的这段时间,我们会需要你利用在‘柏克顿’的职务之便,尽可能的接近访问团的领导——中央检察官莉蒂希雅·狄·兰法斯特,那位唯一并无血缘关系的兰法斯特王室成员。而且,倘若我猜得没错,你方才所说的、老肯德里克来访的真正意图,或许正与我们当下的需求不谋而合。”
“您是说……肯德里克将军令我接手那个议员后裔的小伙子只是为了试探,而真意则是要我作为‘柏克顿’的直接负责人,去负责接待那位莉蒂希雅小姐?”安德莉娅问。
“不全是,但也可以这样理解。”他说。
“‘柏克顿’私人侦探公司现今的地位仍在稳步攀升,几乎已经完全抢走了诺特萨隆国安局在情报、追捕与保卫三个科目内的工作;那么,将伯彻斯特作为目前的第二主要据点的老肯德里克,便不可能不在这件事中分一杯羹。要知道,这可是一个能与那位有名的大检察官乃至兰法斯特王室拉进关系的好机会。
……而即便王室的政治权利日渐式微,其影响力也仍旧不可小觑。更何况,格尔曼·肯德里克自军旅时期起,便一直是一个计划兼具野心、大胆和老谋深算的‘行动派’。现如今退役作为纯粹商人的他,则更不可能放过这样一个近在眼前的好机会。所以我想,这理应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
“而你,‘安德莉娅·赫兹里特’小姐——你是‘柏克顿’乃至整个诺特萨隆的情报机构中极少数的巾帼豪杰,又兼具睿智与能力。恰巧那位莉蒂希雅小姐,‘兰法斯特大公’的掌上明珠,也似乎一直是位不让须眉的事业女性——即便不用刻意迎合对方的喜好,你们两位想必很容易就能找到共同话题,随即便能一拍即合,借机拉近关系。”
“那么,我们是就这样顺从‘柏克顿’公司他们的安排,还是……”安德莉娅似乎欲言又止。
“这次的具体状况变数太多,谁都无法准确预料。而且坦白说,我认为你已经又足够的能力,来依纷繁复杂的现状发展随机应变了,少尉。所以,我准备将此次行动临场判断的权利全权交给你个人,一如威廉的那时候。无论你届时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们都不会多说——毕竟,这本就是一次风险极高的行动。而作为你的上司与长辈,你父亲那个老顽固的老熟人、你的安德森叔叔,我想我会说……首先,一定要记得保障自己的安全,安德莉娅。你固然有着足够为之奋斗的理由,但那却不代表你必须为之付出生命、乃至其他所有的一切。”
老安德森忽然一笑,神色俨然已经悄然完成了从上司到长辈的转换。
“……我想,我明白了。”安德莉娅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我会尽力为之,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倾尽全力。”
老特工听罢,似乎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随即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才说道:
“祖国以你为荣,特工‘安德莉娅’。……这段时间赶上气候变迁、天气转凉,自己一个人时,记得多保重。”
安德莉娅则点了点头,答道:
“我会的。您也一样,安德森先生。另外——有空请代我向病床上的家父问好。至于叔叔、叔母他们嘛……呵,我猜反倒是仍然没有我的消息,他们的日子也才能过得安稳,我也就不多打搅、庸人自扰了。”
老安德森听罢似乎颇为动摇,眉头微皱、几度欲言又止,正在脑中反复措辞准备出言劝慰,却被安德莉娅仅用一个冷静的笑容,便制止了这一系列的蠢蠢欲动。
随后他这才似乎恍然大悟——面前的她早已不再是十余年之前,因为要躲避家族纷争和承担身为家主的父亲那不切实际的东山再起大梦,不得已才背井离乡、成为南国中情局一员的,那个无依无靠的没落贵族女孩;而是一位足够独当一面的特工,还在故乡时便已经失去了名字,故此才得以破例直接以此作为代号的,特工“安德莉娅”。
“那么,我们下周再见,少尉。祝你好运。”
不知为何,老安德森似乎突然觉得自己一如既往的言语苍白起来。
“下周见,安德森先生。”她则回答,“不过,我还要在此稍微驻留一会。”
“啊,要照例为你母亲扫墓,是吗?……说来,她已经搬到这里,有些阵子了。”他问。
她则只是缄默地点头回应。
“好的,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打搅了。对了,这提灯就留给你吧。……傍晚,这公墓可阴森的很。然后……也请代我,再向她献一束花。”
说着,他殷切地微笑着、令安德莉娅接过那盏提灯;自己则这才再度套上那守墓人的灰袍兜帽,仿佛要从不知名的什么之中逃离一般,这才无声地迅速消失在这公墓傍晚、渐浓的薄雾中了。